第三十六章晴天霹雳
不知不觉中,楼兰在梁子湖上游已经三个月了。每日和忘了翁一起,清晨论道,夜晚练功,这段时间下来,他感觉自己的武功和见识都有了长足进展。忘了翁深入浅出,将自己的人生阅历,武学观点以及练功技法都悉数相授,他已经懂得了静的力量,言行举止与思考方式已经不是以前那般简单燥热。这战神图册也的确是稀世珍宝,令自己的内力倍增如从前,而且益气生精,浑身上下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最初,忘了翁在数丈之外就能制住他;半个月之后,他能勉强接住忘了翁的刀;而到现在,他已经能拼上个十来招。虽然还是无法同忘了翁相比,但至少也不至于迅速落败了。
“奇迹,真是奇迹!楼兰啊,你真的是武学奇材,两个月下来,你把战神图册练到了七成气候,太不简单了!”几番切磋之后,看见楼兰眉宇间的昂扬之气,忘了翁由衷赞叹。
楼兰拜服在地,言辞中满是尊敬:“感谢师傅教诲!不仅授我武功,而且教我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令我茅塞顿开,脱胎换骨。师傅的再造之恩,弟子没齿难忘!”
忘了翁摆了摆手:“你练的并非我本人的武功。老骨头所做的,不过是帮你解读图册罢了,所以,你算不上我的徒弟,顶多算是个忘年的朋友吧。你这孩子心性热肠,正直厚道,谦虚上进,很合老骨头的胃口。可你的这些性格,若是学我的武功,不仅不合适,而且会反受其害……
“老骨头这一辈子没有什么特别的追求,唯一的爱好,就是想参透天地的奥秘,历时三十六年,终于在我五十四岁的时候,从‘柔能克刚,静能制动’这两句简单的道理上,悟出了一套生平绝学。”他缓缓从袖中掏出一个薄本,递到楼兰面前,“看了你的战神图册,我总得有所表示才行。这不,现在咱们两清了。”
楼兰接过薄本,杏黄色的封皮上写着几个工整的小楷——止水诀。
忘了翁继续道:“练这种武功,必须做到完全冷静通透,心无杂念。你坦荡磊落,却太容易为情感所羁绊,所以不能做到心如止水。老骨头的绝学,并不适合你来修行,你有没有心情平和,明白通透的朋友?”
楼兰道:“弟子的结义兄弟楚无名天性聪敏,冷静沉着,与我刚好是互补的两极。”
忘了翁大笑:“天意!老头子在此隐居二十多年,不仅遇到了一位武学奇才,得以一窥战神图册的全貌,而且还能得到理想的弟子,真是天意!”
楼兰欣喜道:“师傅的意思是,打算把这套绝学送给小可的朋友么?”
“是的,老骨头年纪大了,也不喜欢到江湖上去活动。但是止水诀总得有个传人才行。让这套心血和老骨头一起埋进坟墓,太可惜了。”忘了翁顿了顿,继续说道,“三十多年来,我遇到的人也不少,可就是没有适合练止水诀的。现在老夫心愿已了,你可以下山了。”
楼兰惊道:“弟子还没有报答师傅,怎能就此离开?”
忘了翁正色道:“你小子学什么不好,怎么学起了江湖上的客套行当?我只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传人罢了。再说了,比起我,不是有个更重要的人在等你啊?”
想到和颜如月分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楼兰心中顿时平添牵挂。这么长的时间不见,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看到楼兰激动万分的样子,忘了翁的脸上再度浮起笑容,语重心长地说道:“超然物外,自然是一种境界;可是世事存心,谁说又不是另一种境界呢?每个人都有适合他的存在方式,离开这里,去过属于你的日子吧!”
早前因为楚无名的事情,冷莫虚和楼兰之间有了某种隔阂。整整十天,两人话都说不上几句,冷莫虚觉得索然无味,率先告辞。为了报答他的救助,楼兰打算把楚无名赠送的盘缠转送给冷莫虚,并把追风马也赠给他。但冷莫虚哪肯接受,更不要提楚无名的银子了。所以现在,追风马又回到了楼兰手中。
楼兰的第一个念头是找到楚无名,这是因为飘渺山庄距离最近。除了李正的那次转告,两人几乎没有通过任何消息。而且,忘了翁赠送的止水诀,他也需要交到对方手中。
到了飘渺山庄,楼兰感到了异样。原本属于楚氏家族的庄院,如今挂起了“刘府”、“王府”“李府”之类的牌匾,而且各式各样的围墙竖了起来,把山庄划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楼兰转了半天,都有了迷路的感觉。
“大叔,飘渺山庄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半路上,楼兰下马,拦住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
汉子看到楼兰的装束,纳闷半晌:“小兄弟你是哪里来的?”
楼兰一拱手,礼貌地说道:“不瞒大叔,在下与飘渺山庄庄主楚无名是结义兄弟,我和他有三个月没见面了。怎么这次过来,飘渺山庄都变样子了?”
“哎!”汉子摇头叹气地说道:“小兄弟,莫非你没听说过吗?楚无名死了都快有两个月了,飘渺山庄也不存在了,所有的土地和房子都被拿去抵债了!”
楚无名死了?刹那间,楼兰仿佛觉得,整个天都黑了下来。他呆呆地握着古月弯刀,脑子里一片空白。
汉子看到楼兰的异样,安慰说道:“小兄弟,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吧!”
楼兰猛然一把抓住汉子的手腕,厉声说道:“楚无名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
汉子的脸上顿时显出了痛苦的表情,因为他登时感到,自己的腕骨仿佛碎裂了一般。楼兰本来就力大,加上这两个月一直修炼战神图册,劲道比以前更有长进。汉子连江湖人都不是,根本承受不住。
“大侠,楚无名的死,不关我的事啊!”汉子的身体在颤抖。
但是楼兰哪肯放手,仿佛失去了神智一般,他说话的腔调和架势都变了,但见他左手猛地一晃,古月弯刀的刃口弹出半尺,架在汉子的颈间。楼兰恨恨说道:“只要你肯告诉我,楚无名是怎么死的,我就放了你!你最好不要骗我,否则,别怪我的刀不客气!”
汉子哆嗦得更厉害了,声音也开始变得结巴起来:“大侠……难道你没听说过吗?一个多月前,有个用乌刀的黑脸刀客闯入了飘渺山庄大院,杀了楚无名以后,又像鬼一样消失了。”
“冷莫虚?”楼兰登时一振,继而摇头,将刀贴进汉子脖子上的肉里,汉子的脖子顿时现出了一道血口。楼兰怒喝道:“你撒谎!”
汉子杀猪似地叫了起来:“大侠,就算给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撒谎骗你啊!”
楼兰放下古月弯刀,捏着汉子腕骨的手指力量也松弛了好几分,声音也变得平和了不少。他盯着汉子的脸,淡淡说道:“说下去!”
汉子的心总算舒张了些,继而说道:“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楚无名是被一个黑脸的刀客杀死的。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附近找其他人问问。要是小人说了一句假话,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楚无名果真是被冷莫虚杀死的?想起冷莫虚回来时和自己谈话的样子,楼兰却渐渐感到,汉子的话并非完全不可信。只是,为什么救自己的是冷莫虚,杀楚无名的也是他呢?恩人在刹那间变成了仇敌,楼兰的脑海再度空白。他彻底松开汉子的手臂,眼神茫然。
汉子再也不敢跟楼兰多呆哪怕是一眨眼的工夫了。桎梏一解除,他撒腿就跑。
“站住!”楼兰轻轻起腿,箭一般落到了汉子的跟前。
“大侠,楚无名的死因我已经告诉你了,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看到楼兰的身手,汉子仿佛见到了鬼怪。以为楼兰反悔,他趴地就弯下了膝盖。
楼兰睨视着汉子卑微的脸孔,静静地说道:“我再问你一件事。飘渺山庄的竹风月和莫千伤,现在住在哪里?”
“大侠问的是不是楚无名的两个手下?那竹风月个子很高,号称‘擎天一柱’?”汉子疑惑地问道。
楼兰不容置疑地应道:“正是!”
汉子伸手往东一指:“从这里往东走一里地,有座竹林,竹风月和莫千伤盖了间小屋,楚无名也葬在那里。”
按照汉子所指的方向,楼兰很快就赶到了竹林。
这片竹林背光向北,所以显得特别清幽宁静,一道小溪蜿蜒其中。溪岸上堆着方圆不整的石块,苔痕遍布。竹林深处,就是汉子所说的小屋了,两进三间,以青砖堆砌。小屋的前面是块空地,空地周围的竹子有的被削断,有的带着斑驳的切口,看样子,竹风月和莫千伤经常在这里练剑。
楼兰将追风马栓在一棵竹子上,走进小屋。刚刚踏进门槛,一股悲痛的感觉迎面扑来。堂屋内满是白色的帷幕,在堂屋的正后方是座灵台,灵台中央的灵牌上清晰地写着“飘渺山庄第四代庄主楚公无名之灵位”。
刚刚看到楼兰的身影,竹风月和莫千伤的眼泪便大滴大滴地滑落。
楼兰的眼睛也变得湿润起来,他径直走向灵台前的蒲团,膝盖一弯,失声道:“大兄弟,我来晚了!”说完,再向楚无名的灵牌三叩。
莫千伤提来酒坛和碗,递给楼兰。楼兰向灵台连撒三碗,而后,将坛子一饮而尽。
喝完了酒,楼兰的眼睛里开始泛着血光。他用一股冷冰冰的语调向竹风月和莫千伤说道:“把你们所知道的一切,一点不少地告诉我!”
“庄主是被冷黑脸杀死的!”愤怒的火焰在竹风月目光里燃起,他的声音也带着恨意:“九月初三那天中午,庄主正在竹影轩休息。冷黑脸不知怎么就冒了出来,说庄主是小人,不配做你的兄弟,然后发了疯一样对着庄主就砍。庄主不是他的对手,被冷黑脸的第三刀刺中心脏,撒手人寰。我和千伤刚好撞见,可是,我们的身手不好,拦都拦不住他!”
冷莫虚离开梁子湖上游山区的时间是九月初一,跟竹风月所描述的日期倒是很接近。只是回忆起与楚无名相处的以往,楼兰怎么也不敢相信,楚无名会顶不住冷莫虚三刀。“大兄弟的武功没有这么弱啊!当年我逃出白浪沙以后,和他打了足足半个时辰。”楼兰心想。
竹风月又道:“卖掉飘渺山庄以后,我和千伤把‘飘渺剑诀’留了下来,日夜练习,期望有一天能钻透剑法,为庄主报仇雪恨!”
楼兰听说飘渺山庄是被卖掉的,当即怒喝道:“竹风月,飘渺山庄是楚家祖传的基业,无名待你不薄,你凭什么把它卖了?”
“这怪不得风月!”莫千伤擦去眼角的泪珠,哽咽着说道:“那时,飘渺山庄已经名存实亡了。庄主被害之前,账房里剩下不到五百两银子,还天天被人上门逼债。山庄的古玩收藏,只剩下几只破瓷碗,田地和房宅,也大多归到了别人的门下。”
“怎么会这样?”楼兰的脸上爬满了疑惑的神情。
莫千伤轻叹一口气,戚然说道:“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庄主变了,最近这个月,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迷上了赌博,整天混迹于赌馆,早出晚归,飘渺山庄是被他输出去的。第一个十天,账房的存银和票据空了;第二个十天,他卖光了古玩;到了第三个十天,他就开始输地契和房契。”
古月弯刀当即旋起一道光轮,楼兰扫视着竹风月和莫千伤的脸,眼睛里满是寒意:“简直一派胡言!无名他绝不是一个赌徒。就算赌,他也一定会是赢家。怎么如今,他就把整个飘渺山庄输光了?从头到尾,你们都没和我说实话。”
楼兰的目光宛若一把犀利的刀,看得莫千伤连连倒退了几步。
竹风月上前数步,挡在莫千伤跟前,郑重说道:“信不信由你!楼兰兄,我们为什么要骗你?如果我和千伤是你想像的那种人,我们何必放着飘渺山庄的朱门大户不住,跑来这么个荒郊野外落窝?”
楼兰愤然道:“有多少就留多少,那也比把最后一点祖业都卖了强啊!你们凭什么擅作主张?”
“我们能选择吗?”竹风月咬紧嘴唇说道:“庄主死了,楚家没有后人。账房空了以后,飘渺山庄所有的生意全都断了;宅子和土地输光了以后,飘渺山庄连租金都没的收。欠下的债要还,找冷黑脸需要大量开销,给庄客发薪俸也要花银子。你让我和千伤拿什么养山庄?”
楼兰上前,直逼着竹风月的面孔,仿佛要把他的脸啃一块下来。楼兰抓住竹风月的衣领:“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竹风月和莫千伤一同应道。
楼兰大感意外,疑惑着说道:“我一直都在梁子湖上游的深山里。无名没有告诉你们吗?李正也是知情的。”
竹风月摇头道:“庄主没和我们说过。至于李正,庄主在八月二十一那天就把他辞退了。”
以楚无名的武功,居然挡不住冷莫虚三刀?
楚无名会迷上赌博,而且输红了眼,直至赔光了整个飘渺山庄?
知道自己就在梁子湖,却不告诉两人,反而把唯一的知情人李正辞掉了?
所有的真相都太过于荒唐,简直令人无法置信。疑惑一一闪过脑际,楼兰陷入了沉思。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楼兰的神色舒展开来,向两人说道:“无名葬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楚无名的墓修建在小屋附近的另一座山坳里头,四周是蛇形地,规模不大,却用整齐的花岗岩石一圈叠一圈地覆盖了起来,如同一具倒扣的大锅。看的出,竹风月和莫千伤在他死后,没忘记给他一个规格匹配的葬礼。地面上到处都是江湖朋友献来的白花,有的已经彻底干枯,有的还保持着几许鲜艳。楼兰相信,纪舞风送来的白花也在其中。
摆上供品,燃起火纸,对这位“祸福同当,生死与共”的好友和兄弟,楼兰致上了最虔诚的祭礼,为他招魂,祷告。
楼兰没有悲痛。比起悲痛,他内心深处更强大的力量,是愤恨。他现在所有的念头,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并抓回冷莫虚,用他献祭,以慰楚无名的在天之灵。
飞零的烟火不时在楼兰身边旋绕,仿佛是楚无名的影子,在向他发出沉沉叹息。
楼兰抓起一片灰屑,一如抓住了楚无名不甘的魂灵,淡淡说道:“竹风月,我问你一件事!”
竹风月依旧注视着楚无名的墓碑,静静应道:“楼兰兄请讲。”
“建在飘渺山庄地盘上的刘府、王府和李府,他们的当家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都是樊口本地的赌棍,不过现在不操旧业了。因为他们已经发达了,成员外郎了!”
“是吗?”楼兰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你和千伤去把王员外和李员外找来,我们到刘府碰头。”
竹风月不解地问道:“楼兰兄想做什么?”
楼兰的双目中升起两道光芒,沉沉地答道:“赌!飘渺山庄是怎么被输出去的,我们就怎么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