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剑的双锋
在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永远都活在回忆里的。
这种人固然不对,却是值得原谅的,因为他们的往事实在是太刻骨铭心了。
仇春雨无疑就是这种人。
海风轻拂,阳光普照,海水在清晨的阳光下看来就彷佛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
仇春雨的目光仍停留在远方,她的声音听来也彷佛很遥远。
‘如果不是我离弃了白小楼,他不会被杀坠崖,如果不是我勾结外人,魔教不会被毁,
如果不是我未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母子不会离散二十多年。’仇春雨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声
音却已有了痛苦:‘这些都是江湖上的传言,也是当年所发生的事。’
这些事任飘饯不但早已知道了,而且还听过了几百遍,但是听见由仇春雨自己嘴里说出
来的,恐怕他和藏花是头一个的。
仇春雨将目光收回,静静的凝视任飘饯,突然又轻轻叹了口气,突然说:‘羽儿,既然
你在,就进来一起听吧。’
话声一落,白天羽就出现在门口,看来他已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任飘饯和藏花回头看见白天羽,两人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白天羽。’
‘你们好,好久不见了。’白天羽打了个招呼,坐在仇春雨的旁边。
‘你怎么也会在这条船上呢?’藏花说:‘你怎么找到你……你母亲?’
白天羽还没有回答,任飘饯已先开口了:‘这件事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谈。’他瞄了仇春
雨一眼:‘夫人有事要说,我们何不先听听。’
任飘饯的意思藏花当然听得懂,仇春雨自然更听得懂了,所以她先笑了笑,才开口:‘
剑有双锋,钱有两面,每件事都有正反之面。’
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的在听。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可以永远隐藏的秘密。’仇春雨叹了口气:‘现在也好像已经
到我应该把这秘密说出来的时候了。’
在很久以前,一个顽皮而好动的孩子在荒山中迷了路,在那座荒山里迷了路的人,不是
被虎豹当做了一顿盛餐,就是被活活饿死,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走出来的。
这个孩子的运气却特别的好,因为他在无意间闯入了一个神秘的溪谷,遇见了一对年纪
跟他差不多的姐妹,就像是天仙般美丽的姐妹。
这对姐妹不但救了他,而且还将他带回家去。
这个孩子当然是非常聪明非常可爱的孩子,而且非常会讨人喜欢。
——这是他从艰苦的生活中训练出来的。
他本是个命运极悲惨的孤儿,可是从那一天之后,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因为那一双姐妹的父亲,是位隐居已久的异人,一身神奇的武功已入化境,只因爱妻的
惨死才遁世埋名,隐居到这溪谷来。
他接纳了这个孩子,他看得出他的两个女儿都很喜欢这个孩子,也看得出这个孩子的绝
顶聪明。
这一对姐妹虽然同样美丽,可是脾气却完全不同。
姐姐温柔文静,妹妹争强好胜,而且常常会发一点小小的脾气。
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懂得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她们姐妹两人都很开心。
在一种一定要艰苦挣扎才能生存下去的生活中,每一个人都不能不努力学习这一类的事
何况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
每个孩子都有长大成人的时候,就正如美丽的女人也有年华老去的时候。
他们也不知不觉间长大了,虽然没有人教过他们,可是他们也已经懂得一点男女间的
事了。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用不着别人教的。
父亲的年纪已老,显然已经准备要这个长大的孩子做自己的女婿。
这一点这个孩子当然也明白,他虽然一向对骄纵任性的妹妹千依百顺,但却只有文静温
柔的姐姐才是他的意中人。
这时候姐姐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这些事她当然也能看得出来。
所以这一对虽然还没有名正言顺的成亲,却已两心互许的年轻人,就在一个温柔的春夜
里互相结合了。
这本来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故事,就像是最美丽的神话一样美丽。
可是后来的转变,却使得他们三个人都后悔痛苦了一生。
听到这里,藏花已经忍不住的问仇春雨:‘这个孩子就是白小楼?’
‘是的。’
‘那个姐姐就是你,那个姐姐就叫仇春雨?’
‘不是。’仇春雨说:‘我是妹妹,姐姐叫仇青青。’
姐姐是仇青青,妹妹是仇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说的是白小楼和仇春雨,看样子后来显然是妹妹嫁给了白小楼。
藏花当然又忍不住的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后来父亲渐渐老了,看来远比他实际的年纪更苍老得多。
——因为他太孤独、太寂寞,对往事的追忆怀念太深,这些事本来就最容易使人苍老衰
弱。
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就在他妻子的忌辰那天夜晚,他喝了一点用山果酿成的烈酒,
比平时多喝了一点点。
那天晚上他就倒了下去。
每个人都会衰老病死的,何况是一个对生命本来已经无所留恋的人?可是他在临死的时
候,却对那个孩子说出了一个愿望。
最后一个愿望,最后的一个要求。
他要这个孩子娶他第二个女儿,要这个孩子答应终身保护她。
这不是因为他的偏心,而是因为他太了解他的两个女儿了。
他这么做,只因为他知道他的小女儿外表虽然比姐姐强,内心却是脆弱的,经不起折磨
,也受不了打击,如果没有一个又有智慧又有力量的男人保护她,她很容易就会变得沉沦崩
溃。
这个孩子无疑是最适当的人选,而且他一向对他的小女儿温柔体贴,无疑已互相爱慕倾
心。
所以他认为自己做了个最明智正确的决定,却不知道这个决定竟使得他两个女儿痛苦终
生。
一个寂寞的老人,又怎么会完全了解年轻人的心事?
这个孩子是老人一手扶养成人的,怎么能拒绝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要求?
姐姐也没说什么。
她的父亲并没有看错她,她一向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委屈打击她都能承
受,无论受到什么样的委屈她都不会说出来的。
所以老人死后的第二天,她就悄悄的走了,悄悄的离开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唯一的情人。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
所以这个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就已经命中注定没有父亲。
藏花没有看到白天羽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她不忍去看,也不想去看,就算她想去看,
也未必能看得清楚。
因为她自己的眼睛已是模模糊糊的,她像随时都有眼泪快要流下来了。
她同情白小楼。
无论什么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不会做第二种选择的,除非这个人连一点感恩的心都没有
,那么这种人也就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
她也同情那个温柔而倔强的姐姐。
父亲的遗命她不能违抗,妹妹的终生幸福她不忍毁坏,她也不愿她的情人痛苦为难。
除了走之外,她还能怎么样?
藏花可以想象得到,她走的时候,她的心一定已经碎了。
妹妹呢?
她当然更不会违背她父亲的遗命,因为她也早已将自己默许给白小楼。
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拒绝嫁给一个她本来就深爱着的人?
老人也没错。
一个做父亲的人,在垂死的时候,为自己的女儿选择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伴侣,谁能说
他做错了?
他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
藏花也说不出来,这种事本来就是任何人都无法判断的,所以她只能问。
‘后来呢?’她又问仇春雨:‘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魔教’就在江湖中出现了,忽然像奇迹般出现了。
‘魔教’的威名日盛,缘林中的英豪,黑道上的好汉,败在他们手里的也不知道有多
少。
武林七大门派为了搜寻魔教的总坛,也不知派出了多少人力,花费了多少时间金钱,却
一点成绩都没有。
后来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在‘魔教’声名最盛的时候出现了,她不但破解了‘魔教’的每一个计划,甚
至连‘魔教’的总坛她都知道。
白小楼和仇春雨从未见过这个人,可是这个人竟好像对他们的生活习惯非常了解,甚至
好像对他们的思想都很了解。
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如此了解他们。
绝对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仇青青。
她们三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多年,除了她以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如此了解他们。
可是那时候,妹妹也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和他们做对?
姐姐当初既然已经悄悄的走了,既然已经愿意服从她父亲的遗命成全妹妹,后来为什么
又要这么做呢?
‘那时候我也不明白,因为那时候我不但还不知道忽然出现的那个人是我姐姐,也不知
道我姐姐怀了我丈夫的小孩。’仇春雨神情黯然:‘但是白小楼却已经想到了。’
‘所以白小楼就单独的去找她谈一谈?’任飘饯问。
‘是的。’
‘那就糟了。’藏花忽然叹了口气:‘白小楼能想到,你也就能想到,他去找她的时候
,你一定已经在附近了。’
仇春雨看着她,缓缓点头:‘是的,我也直到那时才知道姐姐和白小楼之间的关系。’
‘后来呢?’藏花又问。
‘当我知道时,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他们两个人,当时我也准备这么做了,可是后来我
看到姐姐的那个小孩时,忽然想到了我自己的小孩。’
仇春雨看了看白天羽一眼,接着又说:‘姐姐为了成全我,都能忍受那么久的寂寞痛苦
,我难道不能让她享受享受一点幸福吗?’
‘所以你就悄悄的走了?’藏花又问。
‘是的。’仇春雨说:‘我本来是想将我的小孩一起带走的,可是我细想之下,那时候
天羽还小,我不想让他做个没有父亲的小孩,就算我姐姐回到小楼的身旁,她也一定会善待
我的孩子的。’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接着又说:‘有些结越打越死,越解越解不开,有些事也一样,越
越想不开,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后,想法也会变的,我没有想到我姐姐那么做并不是为了想回
到小楼的身边,而是想毁了他。’
‘想毁了他?’藏花微惊。
‘是的。’仇春雨声音中有了痛苦:‘等我发觉时,已经来不及了,魔教已被毁,白小
楼已被逼坠崖了。’
‘这些事为什么江湖上没有人知道呢?’藏花问。
‘我姐姐既然那么积心处虑的安排,就一定不会留下线索让别人知道。’仇春雨说:‘
所以江湖上才会传言是我背叛了白小楼,魔教才会被毁。’
仇春雨终于说出了这近三十年来江湖上一直议论纷纷的秘密。
白天羽那一直深锁心深处的结终于解开了,他用一种崭新的目光看着仇春雨,他本来一
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一位不尽职、狠心的人,没想到他的母亲竟然是那么的伟大。
任飘饯看看仇春雨,再看看白天羽,他的眉宇间缓缓的露出了一抹欣欢之色,他真替白
天羽高兴,高兴他终于和自己的母亲见面了,也替他庆幸他的母亲并不是如江湖中传说的那
样子。
藏花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她彷佛在沉思,又彷佛被故事的真相而迷住了,足足过了一
盏茶的时间,藏花才抬起头,看着仇春雨,又问:‘你姐姐呢?后来你姐姐和她的孩子怎么
样了?’
‘自从魔教被毁了,我姐姐也就失踪了。’仇春雨说:‘她的儿子倒是在江湖上出了一
阵子的风头。’
‘谁?’
‘她的儿子就是后来创造“魔魔”的锺毁灭。’
‘锺毁灭?’藏花这回真是吃了一大惊:‘仇青青的孩子就是锺毁灭?’
‘是的。’
‘就是那个和南郡王从小结拜的锺毁灭?’
‘是的。’
第一道阳光将花园里的树叶投影在窗纸上时,皇甫擎天已醒来有半个时辰了。
平常这时候他早已起床,梳洗完毕后,到花园里一边欣赏花朵的开放,一边做着健身的
运动,今天他却还躺在床上,一点起床的意思都没有。
并不是因为他病了,也不是因为懒,他只是突然觉得不想起床,不想做任何事,如果你
问他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原因。
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却毫无落点的望着,整个脑袋昏沉沉的,大概是昨夜的酒还未退
吧?
皇甫伸出双手,用大拇指重压着太阳穴,每次大醉后醒来总是这样,头痛如牛,他拿起
床旁小几上的水杯,猛灌一杯,才稍微觉得舒服些。
就在这时,传来敲门的声音,皇甫眉头微皱,奇怪,会是谁?
‘进来。’
‘吱哑’一响,门开,走进来的竟是花语人。
‘是你。’皇甫坐起:‘有事吗?’
花语人点了点头,顺手递上一封信。
‘我早上醒来时,发现这封信就摆在我的被子上。’花语人轻声说:‘信封上写着,要
你亲阅。’
皇甫看了看信封,上面写着:‘南郡王亲阅’,略为想了想,才说:‘是谁放的,你知
不知道?’
‘不知道。’
‘好,没事了,你先退下。’
‘是。’
等花语人退出关好门后,皇甫才拆开信口,抽出信纸,摊开来看:
皇甫吾兄:
二十余年未见,弟甚念之,想必吾兄也很想念愚弟吧?
为了报答吾兄‘照顾’之恩,特设美宴一席,盼吾兄于明日酉时前来‘多情岛’共醉。
愚弟 毁灭敬上
锺毁灭?
皇甫看完信后,苦笑了一下,丑媳妇总算要见公婆了。
盼望了二十年的事,终于要面对面的解决了。
四月初四
浪花拍打着船身,发出清脆的响声,船速快而稳,显见这些驾船的女水手们,个个都是
一流好手。
日已升起,酒已下肚,桌上的菜已是第二批了。
藏花将空杯斟满,然后又开始摸着鼻子,每当她遇到要思考问题时,她总是会摸着鼻子
任飘饯一看见藏花这个动作,就知道她一定有什么问题要问,果然过不了多久,就听见
她在问仇春雨:‘夫人这次前来,就只是为了要和白天羽见面?’
‘这是主要的原因。’仇春雨淡淡一笑:‘另外一个原因是——’
她突然顿了下来,彷佛在思索用词,但却拿出了一封信:‘你看看这封信就会明白。’
藏花接过信,打过来看,只见信内写着:
我亲爱的妹妹:
上次一别,又是多年未见,想必近来安好?
你可否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忘记明天是父亲的忌日吧?
姐姐 青青 草笔
这封信的内容,任飘饯也看见了:‘明天?’
‘明天是几号?’藏花问。
‘四月初四。’任飘饯说。
这封信虽然没有写明说要见面,但无疑已是一封挑战书了。
‘信上没有写明见面的地点,娘是否知道在哪儿碰面?’白天羽开心的问。
‘当然是你祖父埋葬的地方呀!’藏花笑着说。
‘是的。’仇春雨说:‘也就是为娘的和你姨妈生长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藏花问。
‘多情岛。’
‘多情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