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泪痕?春雨
藏花回到醉柳阁已是黄昏时候了。
黄昏正是人们心情最愉快、最轻松的时刻。
一天的忙碌,到了这个时候,该回家的已回家,该休息的也早已休息了。
三五个好友聚集一起,享受着落日的余晖,喝杯飘着淡淡清香的春茶,老友们互相
标榜着自己一天的乐事。
做妻子的也早已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准备着一顿美味可口,丈夫们喜欢吃的晚餐,有时
还甚至在桌上摆着一瓶丈夫喜欢喝的老酒。
小孩们老早就洗过澡,换上干净的衣裳,坐在餐桌前等着一饱小肚。
黄昏自亘古以来,就是人类精神松懈的最佳时刻,当然也是宵小们活动的开始。
醉柳阁里的姑娘们,个个早已抹上妆,换上新衣裳,脸颊堆上那早已习惯麻痹的职业
笑容,准备迎接着今夜的开始。
醉柳阁的花阁主花漫雪,今天更是一反常态的出现在门口,雪白晶莹亮丽的脸上,挂着
一副晚娘的面孔。
醉柳阁里的姑娘们一看到花阁主亲自站在门口,脸上又是那种表情,就知道有人要倒霉
了。
这个要倒霉的人一定是藏花。
春,初春,春风料峭。
料峭的春风穿街而过,听起来就像是刚从仇人咽喉间划过的刀风。
就在风吹过,藏花就看见了那挂着晚娘面孔的花漫雪。
想溜,已来不及了。藏花刚刚转过身,就听见那独特的声音,低沉却柔柔的声音。
‘藏花。’
说话的人不是站在门口的花漫雪,而是刚刚从外回来的花语人。
那美丽得令人心醉的花语人。
藏花一回头,就看见她那长长迎风荡漾的秀发,和那一双宛如深山里神秘湖潭般的眸子
‘藏花,你刚回来?’
她的声音也跟她的人一样,听起来令人实在无法不醉。
‘天色已晚了,再不回来,晚上就得在林中过夜。’藏花有气无力的说着。
花语人瞄了门口一眼:‘你难道没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吗?’
‘看见。’藏花说:‘她这种人,你想不看见都不行。’
这倒是实话,像花漫雪这种四十出头年纪的女人,还能保持那样的身材、皮肤,已经是
少之又少了,脸蛋更是没话讲。
尤其是她的风韵,不要说是男人,女人看了一眼后,都会很妒嫉。
藏花也瞄了门口一眼。
‘反正都一样。’藏花苦笑:‘躲过这一关,还有那一关。’
‘你顺着她一点,不就没事了吗?’
‘一样。’藏花说:‘她怎么看我都不会顺眼的,从小就这样。’
藏花凝注着花语人,接着又开口:‘同样是她领养的女儿,为什么我们的待遇就不同呢
?’
关于这一点,花语人也是无可奈何,花漫雪要这么做,谁也无法改变她的。
所以花语人就从别的方面来补偿藏花的不平等待遇,有好东西吃,花语人一定偷偷留一
份给藏花。
每当有人带来京城里‘宝粉堂’的花粉时,花语人一定会放一份在藏花的房内。
对于这些事情,藏花心里都有数,可是她从来都不会说声谢谢,或是感激的话。
这种表面功夫的事,她做不出来。
她觉得感激是心里的事,又何必假惺惺的说些肉麻的话来当有趣呢?
‘语人,今天南郡王府里出了点事,花魁凤彩的事,只好等到明天了。’
这是花漫雪对花语人说的话,慈祥和蔼可亲,声音里充满了关爱。
‘你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得忙。’
‘是。’
花语人走过站在门口的花漫雪后,回了个头,看了藏花一眼,有点无奈的走进去。
春天彷佛跟着花语人的脚步而离开,留给藏花的是残酷冰冷凄凉的寒冬。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花漫雪的脸就宛如严冬里第一次下的雪,既冻又凄惨。
藏花知道回不回答话,后果都是一样的,果然暴风雨很快的就来了。
‘五年一次的艳花大祭,语人好不容易争了个花魁,今天是她进府领“凤彩”的好日子
,一早就找不到你的人。’花漫雪说:‘你难道忘了今天语人的花轿需要马僮吗?你难道忘
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吗?’
花漫雪的声音也宛如暴风雨般的袭进藏花的耳朵里。
‘同样是女人,你看看语人,人不但长得漂亮,又端庄、又听话,你呢?’花漫雪说:
‘脸蛋不但平淡无奇,人又跟个野孩子似的,成天只会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唉!这么说,我也是个不三不四的人?’
白天羽笑着出现在藏花后面。
一看见白天羽,花漫雪的脸上突然又出现了那种职业性的独特笑容。
‘白公子。’花漫雪说:‘白公子怎么可能是不三不四的人。’
‘你不是说和藏花姑娘混在一起的人都是不三不四的人吗?’白天羽笑着说:‘藏花姑
娘今天一大早就和我混在一起了。’
他笑着又说:‘我对济南城不太熟,所以一大早就拉着藏花姑娘带我四处逛逛,没想到
会成了不三不四的人。’
‘原来白公子一大早是出去逛逛,我还以为白公子嫌我们这里招待不周?’
‘我怎敢?’白天羽淡淡的说。
花漫雪说:‘白公子下次若还要四处走走,请通知我一声,好让我为你准备一位可人儿
为你带路。’
‘一定。’白天羽淡淡的说:‘今天藏花姑娘很辛苦,我想好好的请她,不知花阁主是
否会将在下当成不三不四的人?’
‘白公子您说笑了。’
酒席就开在白天羽最喜欢的那间‘荻花轩’。
荻花轩里插满了开着白色小花的白荻花,现在正是荻花盛开期,屋内充满了那淡淡清香
的荻花味。
藏花就坐在荻花间,就坐在白天羽的对面。
茶是上品,酒更是‘醉柳阁’独特秘方制成的‘花汁酒’,未入口已闻到那股扑鼻的
酒香味。
夜,刚入夜。
晚风轻敲门窗,屋外的柳叶轻柔柔的荡漾。
藏花只喝了半杯酒,她不敢一口干掉整杯酒。
‘花汁酒’的劲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因为整个的制造过程,几乎都是由她一手包办
的。
从种花、养花、摘花、压汁、蒸发到装罐埋入土里,都是她在做。
普通人一杯,大概就可以醉个两天,这种酒藏花怎敢一口一杯?
她放下酒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白天羽,而且一看就是好久。
起先白天羽还潇洒依旧的喝着,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很不自在了。
——任何男人都受不了藏花这样的眼光。
‘你在看什么?’白天羽笑得很勉强。
‘看你。’
‘看我?’他问:‘我什么地方有毛病?’
‘不知道。’她说:‘就因为不知道,我才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地方有毛病?’
‘我得罪你?’
‘你是我的恩人。’藏花笑了。
‘既然我是你的恩人,为什么还那样说我?’
‘三岁小孩都看得出下什你在说谎。’藏花说:‘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白天羽笑了,他笑的样子就彷佛窗外的柳枝。
‘你说呢?’
‘我不是爱幻想的人,我不会想到可能是你爱上了我。’藏花说:‘你这么做到底是为
了什么?’
‘也不为什么,只是看不惯她那种样子。’白天羽说:‘更何况下什你确实是和我在一
起。’
‘只是这样?’
‘是的。’白天羽又笑了:‘你难道还希望有别的原因吗?’
‘你说呢?’
藏花又笑了,笑得很开心。
她笑的声音就彷佛是夏天的知了。
一瓶花汁酒,很快的就要进了他们的肚子里。
桌上摆的是第二瓶,菜却没什么动过。
藏花又举杯,这次是一口一杯,她的脸颊已有点红红的。
红得就彷佛刚哭过的小孩般红红的。
她没有哭,她一直在笑,现在还在笑,笑着对白天羽说:‘你第一天到醉柳阁时,我对
你的印象实在不怎么样。’藏花说:‘你的样子十足是个乡下暴发户。’
‘哦?’
‘现在我才知道,你这样做,是有目的的。’她喝了口酒后,接着说:‘虽然我不知道
你的目的是什么,可是我相信,你所花的每一分钱,都有它的用途在。’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下什,就因为下什你的样子。’
‘下什的样子?’白天羽说:‘我下什是什么样子?’
‘当你和任飘饯在谈论剑时,你的样子就像个锋芒不露提着把剑流浪天涯的浪子。’
‘哦?’白天羽说:‘那我平常的样子,就像是个暴发户?’
‘这两种人是完全不同的,究竟哪一种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呢?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羽没有回答藏花的话,反而问她:‘是个对人世间每件事都觉得好奇的人?还是
历尽沧桑一女子?’
‘我是个种花的人,一个人如果要养花,就应该献身于花卉,就像学剑的人一样。’藏
花说:‘一个人如果要学剑,就应该献身于剑,虽死无憾。’
她凝视着他,接着又说:‘你呢?如果你是个浪迹天涯的江湖客,你杀人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钱财?还是因为你杀人时觉得很愉快?’
她没等白天羽回答,接着又问:‘一个人知道自己能主宰别人的生死时,是不是会觉得
很愉快?’
白天羽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遥望着远方的苍穹,然后才淡淡的说:‘对我来说,
这已经不是愉快的事了。’他的声音彷佛来自遥远的天空:‘只可惜我也像这世上大多数人
一样,也会去做一些自己本来并不想做的事。’
‘你花大钱,你约任飘饯决斗,这些事都不是你的本意?’
‘是的。’
藏花也站了起来,也走至窗前,也遥视着苍穹,然后才淡淡的说:‘你为什么要去做这
些不想做的事?’
‘因为我不能不做。’白天羽回头看着她:‘因为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让“白天羽”这三个字响遍江湖。’他神情凝重的说:‘我不能再让“白
”这个姓没落下去。’
白天羽走回座位,举杯仰首,然后又接着开口:‘他曾经辉煌灿烂过。’
‘他?’藏花也走回来:‘他是谁?’
白天羽没答,只是深深的注视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下什任飘饯曾经问我剑上
是否刻有字,你还记不记得我说的哪七个字?’
‘记得。’她说:‘小楼一夜听春雨。’
‘你知不知道这七个字的意思?’
‘不知道。’藏花说:‘这不是一句诗吗?它还有什么意思?’
‘这七个字是在说两个人。’
‘哪两个人?’
‘白小楼和仇春雨。’
‘白小楼?仇春雨?’藏花问:‘他们和你的剑又有什么关系?’
白天羽的目光又飘向远方的一个充满神秘、美丽的不知名的地方,他的人彷佛已充满了
欢愉,又彷佛坠入了痛苦、悲伤、无奈的深渊里。
他的声音也彷佛来自痛苦、悲伤、无奈的深渊中。
‘在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中,据说每当月亮升起时,会有一些精灵随着月光出现,花
木的精灵、玉石的精灵,甚至连地下幽魂和鬼狐都会出来,向圆月膜拜,吸收圆月的精华。
’白天羽慢慢地说。
‘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化身为人,以各种不同的面目,出现在人间,做出一些人们意想不
到的事。’
‘这些事有时令人惊奇、有时令人感动、有时令人恐慌、有时令人欢喜、也有时令人难
以想象,他们能够把一个人从万丈深渊中救出来,也能把一个人从山峰上推下去。’
‘他们能够让你得到世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也能让你失去一切。’
‘虽然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可是也没有人能否定他们的存在。’白天羽凝
视着藏花,接着又说:‘他们就是白小楼和仇春雨。’
藏花在听那个美得神秘、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醉的故事。
‘白小楼的刀是弯的,是一柄弯刀,弯得就像春雨的眉。’
‘春雨的剑,是直的,直得就像是孤立在山峰上的古老松树。’
‘刀是杀人的利器,小楼的弯刀也一样,只要那一道弯弯的刀光闪过时,灾祸就会降临
,无论谁都不能避免的灾祸,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能避开这一道弯弯的刀光。’
‘刀并不快,就像你看见月光一样,当你看见时,它已经落在你身上了。’
‘天上只有一轮明月,地上也只有这一柄弯刀。’
‘弯刀出现在人间时,带来的并不一定是灾祸,有时也会为人们带来正义和幸运。’
‘剑光一闪,带着种奇妙而诡异的弧度划出,就像是倒映在水中的一弯新月,在水波被
微风吹皱时那种变形的月影般的弧度。’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月影的诡秘变化,因为每一次微风吹动水波时,水中月影都会有一
种完全不同的变化。’
‘每一种变化都不是任何人事先可以预料得到的。’
‘春雨的剑是青青的,青如远山,青如春树,青如情人们眼中的湖水,青青的剑脊上,
有一行很细很小的字,“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的圆月弯刀上,也有一行很细很小的字,“小楼一夜听春雨”。’白天羽喃喃的
说。
‘圆月弯刀?’藏花微微吃惊:‘可是昔年魔教的教主手中那一柄魔刀?’
‘是的。’白天羽说:‘白小楼就是昔年魔教的教主。’
‘仇春雨就是白小楼的妻子?’
‘如果是的话,也就不会有以后那些悲惨、凄凉、哀怨的事发生了。’白天羽说:‘就
因为仇春雨,魔教如日中天的事业才会一蹶不振。’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藏花问。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故事?’
‘听过。’藏花说:‘传说仇春雨离开了白小楼,魔教后来被当时的七大门派消灭了
,魔教教主白小楼人也忽然失踪,从此江湖中再也听不到有关魔教的事。’
‘是的。’
白天羽的声音里彷佛有痛苦,但他的表情却是在笑。
‘这件事尤其是七大门派的人更是津津乐道,在当时能消灭魔教,是何等的光采荣耀之
事。’
‘我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单纯。’藏花说:‘以魔教教主白小楼的武功,不要说是七大
门派连手,就算江湖中的高手联合也未必能杀了他。’
她说:‘如果不是仇春雨离开他,白小楼就不会失踪,魔教也不会被七大门派消灭。’
她又说:‘可是仇春雨为什么会离开白小楼呢?我相信这是整件事的关键。’
白天羽忽然沉默了下来,双眼盯着酒杯,他显然想结束有关仇春雨与白小楼的话题,但
藏花又问:‘你手上的剑,也刻有七个字,是不是就是当年仇春雨拿的那把剑?’
‘是的。’
‘这把剑怎么会到了你手中?’藏花真好奇:‘你姓白,是不是和白小楼有牵连?’
白天羽注视她:‘这些事日后你一定会知道的。’
他倒了杯花汁酒,举杯笑着说:‘今天不寒不热,正是喝酒的好时刻,何必让那些
江湖中的恩恩怨怨打扰了我们的酒兴呢?’
初春的夜晚,寒意还是甚浓。
尤其是在荒地里的破庙,晚风从破洞里呼啸而过,带来了寒意,也带来了远方人们欢乐
的声音。
任飘饯拉拉衣襟,用枯枝将火弄旺一点,随手又拿起酒瓶,仰首喝了一口。
月光从破了的屋顶间穿了进来,轻柔柔的洒在地上,任飘饯那双灰黯无神的眼睛也如
月光般轻柔柔的合上,可是刚闭上没多久,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因为这时他听见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闻见那由夜风飘来的茉莉花香。
他眉头微皱后,慢慢的张开眼睛,一张眼睛就看见四个金发蓝眼的波斯奴,抬着张两丈
长,一丈宽的平榻,自破庙外,踏着月色而来。
一个神仙般的绝色佳人斜坐在平榻上,一头漆黑的长发轻柔如雾水,一双明亮的眼睛灿
烂如夜星,身上穿着件非丝非麻,五色缤纷的彩衣,却将右边一半香肩露出。
露出了一片雪白的皮肤,滑如春雪。
她的手里在发着光,一只用波斯水晶雕成的夜光杯里,盛满了蜜汁般的美酒。
她浅浅的啜了一口,然后用比蜜更甜的笑容看着任飘饯。
看见了这么样一位如神仙公主的人,任飘饯却在叹息。
‘不论何时何地,永远都是这种排场的,除了慕容公主之外,还会有谁呢?’任飘饯苦
笑着叹气:‘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里好像不是一位公主该来的地方。’
慕容公主并不是尊称她,而是她的名字,她复姓慕容,名公主。
‘你能来,我就能来。’慕容公主已发起了娇嗔:‘我要来就来,谁也管不着。’
这倒是实话,她的事,江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管。
慕容世家九姊妹,个个身怀绝技,慕容公主排行老九,她的八位姊姊都已嫁人了,嫁的
都是名重一方的大侠士。
这么样的一个人,江湖上有谁敢管她的事?
慕容发起娇嗔,居然比笑还要甜。
任飘饯却好像看不见。
‘对,你可以来,幸好我也可以走。’任飘饯淡淡的说:‘我要走就走,别人也管不着
。’
他已经振衣而起,好像真的要走了。
神仙般的公主却像活鬼一样大叫了起来:‘不行,你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干什么?’
‘我有要紧的事找你。’
‘什么要紧的事?’
‘要债。’慕容公主又笑了起来:‘当然是找你要债。’
任飘饯又叹气了。
他实在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比要债更要紧的事确实不多。
‘我是欠你一笔债,只可惜我现在连吃顿饭的钱都没有,如何还你债呢?’他笑了:‘
看来你今夜是白跑一趟了。’
慕容笑得更甜了。
‘有些债,并不一定要用钱来还。’
‘哦?’任飘饯问:‘不要钱还,用什么?请你赶快告诉我,好让我将你的债还清。’
慕容公主现在不但笑得很甜,而且彷佛还带着……
‘你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是什么?’
‘哦?’任飘饯看了看自己:‘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大概就是我这颗头了。’
‘除了头以外呢?’
‘那大概是我手上这柄破剑了。’
‘泪痕如果是破剑,那世上大概已没有剑了。’她居然知道他手上的剑是泪痕。‘除了
钱以外,你还可以用泪痕来还债。’
‘你要我拿剑抵债?’
‘我又没有你那么灵巧的一双手,拿这柄泪痕有什么用?’她笑着说:‘我要你用泪痕
去杀一个人。’
‘杀谁?’
慕容那双如夜星的眸子直盯着他。
‘载思。’
‘载思?’任飘饯有点吃惊:‘他得罪你了?’
‘没有。’
‘他跟你有仇?’
‘没有。’
‘有怨?’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我杀他?’
‘我高兴。’
‘你高兴?’他又吃了一惊:‘就因为你高兴,你就要我杀人?’
‘是的。’
‘只可惜你高兴,我未必高兴。’
‘你不愿?’
任飘饯点点头,又坐了下去。
‘别忘了,是你欠我债。’
‘欠债可以用钱还。’
慕容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又开口:‘听说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钱,而且要的
价都很高?’
‘到目前为止,大概是这样。’
慕容一笑,如春葱般的玉手轻轻一挥,立即有个波斯奴捧着一个白色包袱,走了上
前。
她接过包袱,轻柔柔的放到任飘饯面前。
‘这是什么?’任飘饯瞄了包袱一眼。
‘黄金五千两。’
‘你嫌我欠你的债不够多?’
‘杀了载思,你欠我的债不但清了,这五千两黄金也是你的。’
‘你是不是钱太多?’他看着她:‘你是不是有点疯病?’
‘我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有点钱而已。’
‘我若不肯呢?’
‘杀他,对你又没有什么损失。’慕容说:‘你又何苦不赚这白花花的五千两呢?’
任飘饯不但在叹气,而且开始呻吟,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居然把人命和钱财看得
不值一文,遇见这种人,你能拿她怎么办?
除了喝酒之外,还能怎么办?
酒菜就摆在平榻上,人也坐在上面。
多了一个人,波斯奴一点也没有感到吃力,一样还是健步如飞。
任飘饯喝完了一杯酒后,满足的叹了口气。
‘下次有人问我,怎么样喝酒才是享受,我一定告诉他,坐在平榻上喝酒是人生一大乐
事。’
慕容公主仍然笑得很甜。
月色如此轻柔,星光如此朦胧,佳酒如此顺口,身旁又有如此的丽人,夫复何求?
慕容的眼睛比星光更朦胧,看得令人的心都醉了,任飘饯的人彷佛已醉了。
四个波斯奴抬着平榻,在林间穿梭而过,夜风竟似因美人而都温柔了起来。
慕容的长发被夜风吹散了,不但没有失掉她的美丽,反而更增加了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一种会令男人冲动的魅力。
任飘饯没有冲动,他只是笑嘻嘻的看着慕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看得我们这
位慕容姑娘,脸都红了,她居然好像还很害羞的低下头。
任飘饯又喝了一杯酒,然后才说:‘如果我告诉别人,说慕容公主居然会用美人计,我
打赌一百个人,有一百零十个人不相信。’
‘那也要看对象,如果换做别人,就算跪在我面前,我连看都懒得看。’
她的声音居然也有害羞含情的意味在,她的脸颊不知是因为酒?或是春情已动?竟然红通
通的。
任飘饯实在想再看下去,看看我们这位慕容公主会再表演出什么花样来,只可惜他已不
能再待下去,他还有别的事要办,所以只好开口:‘这种机会实在是千年难得,错过了实在
是会很后悔,我实在想再多看一点。’任飘饯说:‘只可惜我已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他接着又说:‘我不知道载思到底是哪里得罪你,居然让你不惜这样的牺牲。’
他叹了口气后,猛然喝了一杯酒:‘你这个忙我帮不上,如果你真的非杀他不可,我建
议你,你本人就是个非常有用有效的杀人利器。’
话声未完,他的人已纵身飞起,飞入林间,消失于夜色中。
慕容的脸已气得跟猪肝色一样,她的身子已在颤抖,抖得就宛如春风中的柳枝般。
四个波斯奴仍在飞奔,可是他们的脸色却充满了害怕、吃惊,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看见主
人这个样子。
这是第一次,他们希望不会再有第二次,他们心想:像主人这么美丽可人的人,居然会
有男人拒绝她的要求,居然会有男人拒绝她的美色。
春风料峭,夜风冷漠。
平塌仍在奔,慕容已闭上了双眼,她的身子已不再颤,她的脸已恢复平静,可是如果
你仔细看,一定可以看到她的眼尾有滴泪珠在沁出。
每个地方每个城市都会有开餐馆的人,也会有卖小吃的面摊,济南城也不例外。
济南城最出名的一家面摊,就叫‘瘦子面’。
瘦子面的面不但好吃,而且便宜,一个钱一大碗,有面有汤,而且还有二片厚厚的瘦肉
瘦子面卖的时间,也很出名,她白天不卖,开店的时候,一定是过了什夜,当她两包面
卖完时,就收摊了,你想再吃,她一定不卖,就算你吃一碗,付十碗钱,她一定对你笑笑
,笑着说:‘明天请早。’
瘦子面的老板一定是个瘦子。
顾名思义当然是个瘦子,不但瘦,而且瘦的出奇。
通常叫瘦子的称呼,有‘竹竿’、‘排骨’、‘猴子’。
瘦的跟树竿一样,瘦的跟鬼一样,这些称呼都是对瘦的人说的,可是对瘦子面的老板,
见过她的人,一定都会说:‘她怎么跟面条一样呢?’
人怎么会跟面条一样呢?面条那么细,就算宽面,也只不过跟手指头一样宽而已。
人再瘦,也不可能瘦到跟宽面一样吧?
不管粗面细面,都是直直的一条,瘦子面的老板就是这样。
这样的一条直直的,头、眉、胸、肚子、屁股、腿,宽度都一样。
人不管瘦胖都会有三围,三围的尺寸一定都不一样,有的是上围宽,有的是下围宽,胖
子当然是中围宽。
——女人的三围,自古以来都是保密的。
瘦子面老板的三围,不但不保密而且是公开的。
十八、十八、十八。
她的头也是十八,她的年纪却已经是四十八了。
未婚,风韵却犹存。
虽然瘦,味道就跟她的面一样,不但好吃,而且诱人。
像她这么忙碌,而且每日跟油烟为伍的人,通常样子都会比实际年龄老上五、六岁。
尤其是女人。
女人通常都比男人老得快,尤其是过了三十五岁以后,老的速度,就跟春天里的梅雨一
样,不但快,而且令人感慨。
四十八却跟三十三一样。
通常像她这么瘦的人,好看也不会漂亮到哪里去,她却是个例外,她虽瘦,美得就彷
佛春风中的柳枝。
她的名字也很美。
她的名字就叫‘瘦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