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白羊般的身子蜷曲在箱子里,看来曲线是那么柔和,胴体是那么丰满,肌肤是那么晶莹。
她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但眼睛却是闭着的,美丽的脸上带着红晕,像是在沉睡中,又像是晕迷不醒。
沈浪、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都差点儿骇了一大跳──他们赫然发现,这张美丽的脸,竟有几分像是王夫人,只是缺少了王夫人那种慑人的魅力。
只听快活王大笑道:“这女子看来倒是不错,只是,阁下却不该在此时此刻送来。阁下难道就不怕本王的新娘子吃醋么?”
卜公直微笑道:“王爷莫要误会了晚辈的用意。晚辈将这女子送来,并不是献给王爷作为姬妾,而是献给王爷与王妃作为今日婚礼的祭礼。”
快活王皱眉道:“你此话怎讲?本王倒有些不懂。”
卜公直道:“古来每逢重典,都以牲口作为祭礼,以谢天地,若以活人代替牲口,那自然要显得最为隆重。”
快活王接口道:“你将她送来,莫非竟是要本王杀了她?”
卜公直微微笑道:“晚辈将她送来正是此意。”
快活王“吧”的一拍桌子,厉声道:“你这莫非是故意来和本王开玩笑么?”
卜公直躬身道:“晚辈不敢。”
快活王怒道:“今日乃本王吉期良辰,你却巴巴的送个人来叫本王杀死,这究竟为了什么?天下哪有这般荒唐的事。”
卜公直神色不变,缓缓道:“只因晚辈在偶然中得知,这女子要来破坏王爷的婚礼,是以才设计将她拿下。王爷将之作为祭礼,正是大吉大利。”
快活王道:“你说这女子想来破坏本王的婚礼?”
卜公直道:“正是。”
快活王仰首狂笑道:“就凭这女子也能将本王的婚礼破坏得了么?”
卜公直道:“晚辈本也不相信,但听了她的话,却……有些……”
他吞吞吐吐,似乎有些话不便出口。
快活王厉声道:“她说了些什么?”
卜公直嗫嚅道:“她……这……”
快活王拍案道:“快说。”
卜公直道:“晚辈委实不敢说。”
快活王怒道:“你有何不敢说?”
卜公直道:“晚辈若是照直说出,王爷定难免怪罪……”
快活王道:“你只管说,本王决不怪你。”
卜公直道:“既有王爷的金口玉言,晚辈就可放心说了。”
他长长呼出口气,道:“只因这女子说她有权阻止王爷的婚事……”
快活王大怒道:“她凭什么敢如此说?”
卜公直目光四下一望,一字字沉声道:“她说她本是王爷的妻子。”
这句话说出来,众人都不禁一惊。
快活王怒道:“她竟敢如此……”
他像是也突然发觉箱中这女子有几分像是王夫人,不觉为之怔住,语声也为之中断。
卜公直只如未见,缓缓接道:“晚辈自然绝不会相信她这番胡说八道,但这女子还说了些话,却更是不堪入耳。”
快活王呆呆地盯着箱中那女子,一时竟说不出话。
白飞飞却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卜公直道:“王妃如若不见罪,在下才敢说。”
白飞飞道:“你说吧,我怎会怪你。”
卜公直道:“她还说,天下女子都可嫁给王爷,惟有王妃你不能。”
白飞飞道:“为什么?”
卜公直道:“她说,只因……只因王妃你本是王爷的女儿。”
这句话说出来,更是令人大惊。就连沈浪等人,也不禁变了颜色。
他们实在也不禁对这箱中的女子起了怀疑──她自然绝不会是王夫人,王夫人也绝不会落入卜公直手中。
那么,她究竟是谁?
她怎会知道这些惊人的秘密?
她模样又怎会和王夫人有些相似?
她和快活王之间,是否真的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白飞飞凤冠上的金花,已颤抖起来,复面的珠帘,已起了一阵阵波动,终于霍然长身而起,冲到快活王面前,颤声道:“他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快活王竟似还怔着,茫然道:“听见了……自然听见了。”
白飞飞道:“听见了,你还不杀了她?”
快活王道:“杀谁?”
白飞飞道:“自然是那箱中的女子。”
快活王道:“哦,杀她么?”
白飞飞跌足道:“你还不动手!你为何还不动手?”
快活王道:“动手么?……此刻就动手么?”
他神情看来极为奇异,话声虽自他口中发出,却又似乎并不是他说出来的。这一代枭雄,此刻看来竟似神不守舍。
白飞飞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不肯动手,难道她真是你的妻子?”
快活王奇怪地笑了笑,道:“她自然不是我的妻子。”
白飞飞嘶声道:“既然不是,你就杀了她给我瞧瞧……”
快活王喃喃道:“你要我杀她……好,好……”
卜公直面上也带着奇异的微笑,突然走上几步,解下腰边的黄金弯刀,双手捧了上去。
白飞飞掠过去将刀抽了出来,“当”的抛在快活王面前,颤声道:“你若不杀了她,我就死在你面前。”
快活王突然仰首大笑道:“你既然定要本王出手,本王只有出手了。”
笑声中,他已拾起了那柄弯刀,厉声道:“杀人,这岂非再容易不过。”
刀光一闪,竟闪电般向白飞飞劈了过去。
刀光如闪电惊鸿,刀风如雷声轰耳,其势之急,令人防不胜防,其势之猛,更是无与伦比。
但谁也想不到这杀手一刀,竟是劈向新娘子白飞飞的,就连熊猫儿等人也梦想不到快活王会有此一招。
就算快活王已相信白飞飞就是他女儿,也不该向她出此杀手的,这一刀委实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劈向白飞飞。
但白飞飞却似早已想到有此一招。
刀光初展,众人惊呼之声尚未响起,白飞飞身子竟已斜斜飘了出去,那美丽的嫁衣飘飘飞舞,看来就像是凌云飞升的仙子。
快活王这势不可当的一刀,竟未砍着她。
众人惊呼之声,到现在才响了起来。
白飞飞身子似乎已黏在殿堂的梁柱上,道:“你不杀她反要杀我?你疯了么?”
快活王狂笑道:“你们这区区诡计,能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快活王么?”
白飞飞道:“诡计?什么诡计?”
快活王笑声戛然而住,厉声道:“守住四门,莫要放一个出去。”
群豪直到此刻虽然没有一个人能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但快活王有令,众人俱已奋然而起。
卜公直道:“但晚辈……”
快活王冷笑道:“尤其是你……今日你是来得去不得了。”
卜公直后退三步,突也大笑道:“好,快活王你果然是厉害人物,我卜公直佩服你了。”
笑声中身形突然滴溜溜一转,只听“嗤,嗤,嗤”一连串响声,他身上突然爆涌起一片紫色的烟雾。
快活王身形展动,大喝道:“屏住呼吸,莫要放他两人逃走。”
就只这一句话功夫,那紫色的烟雾,已弥漫了整个殿堂。
就在这时──朱七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熊猫儿道:“这莫非就是卜公直的巫术遁法?”
王怜花道:“有趣,果然有趣。”
也就在这时──
朱七七、熊猫儿、王怜花等只觉有一只手解开了他们的穴道。他们正在又惊又喜,但闻沈浪的语声道:“屏住呼吸,随我冲出去。”
殿堂中已乱成一团,叱咤声中,还夹着一声声惨呼。
朱七七迷迷糊糊地拉着沈浪的衣襟,迷迷糊糊地往前冲。她也不知沈浪的穴道是如何解开的,更不知沈浪怎能冲出去,但沈浪竟冲出去了。
烟雾已弥漫到外面,外面的人都被呛得直咳嗽。
这些人瞧见沈浪冲出,惊呼着扑上,但沈浪手掌微挥,他们就被震得四散跌倒──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拦得住沈浪。
朱七七手脚还是发麻,熊猫儿、王怜花踉踉跄跄跟在她身后,显见得手脚也不如平时灵便。
他们就算有不平凡的功力,但穴道被人禁闭了这么久,手脚自然难免麻痹,这原是谁也避免不了的现象。
而沈浪却偏偏没有这现象。
他身上还背着一个人,身手也还是那么灵活──他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无论任何人也猜不透。
更令人猜不透的是,他身上背着的竟是箱子里的那人,在这种危急的时候,他为什么还要将她救出来?
朱七七糊里糊涂地冲过一条石砌的甬道,冲上一条长长的石阶,冲出了这神秘的地底城阙。
若有人在事后问她是如何出来的,她必定回答不出。
她只知自己终于已走到地面上,终于已瞧见星光。她直到此刻才知道,星光竟是如此可爱。
满天星光灿烂,正是子时。
星光下,有一群人看守着一群马。
沈浪击倒了人,抢过了马,冲过一个小小的村落,然后又孤身回去,抢来几羊皮袋食水,几包干粮。
快活王虽有守卒,但措手不及,根本未曾防备,何况沈浪动作快如鬼魅,他们简直瞧不见他的影子。
熊猫儿等人气力虽未恢复,但打马的力气总还是有的。几个人全力打马,一口气便冲出了数十里。
前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荒漠。
这无边无际的荒漠,在夜色中看来虽然充满了恐怖,但无论如何,总比那暗无天日的囚室可爱得多。
朱七七跃马狂奔,忍不住喜极而呼。
熊猫儿也忍不住大笑道:“咱们还是没有死,咱们还是逃出来了。”
朱七七咯咯笑道:“王怜花,你现在总该佩服沈浪了吧?”
王怜花叹道:“沈浪呀沈浪,我委实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我真是再也想不通你是怎能逃出来的。”
朱七七道:“这话倒不错,我虽然逃了出来,简直还像是在做梦似的。”
沈浪叹道:“伙计,这实在侥幸。”
朱七七大声道:“咱们先歇歇好么?我有几句话再不问你,实在要憋死了。”
几个人寻了个避风的所在,歇了下来──这原是个干涸的河床,自然有许多避风的凹地。
朱七七拉着沈浪,道:“别的不说,我先问你,你穴道是怎么解开的?”
沈浪道:“穴道么?这……”
这的确是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白飞飞,他又想起了白飞飞……想起了在那神秘的石室中,那几天悲惨的、狂欢的日子。
每一次,白飞飞来时都先将他穴道解开,临走时再点住。她以为沈浪已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她还是低估了沈浪。
沈浪永远是沈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他那超人的能力,一次又一次,他慢慢地培养起自己的能力。
在最后一次,他终于完全闭住了自己的穴道──在那悲伤而又艳丽的奇妙时刻里,白飞飞终于被瞒过了一次。
所以,在那婚礼的前夕,沈浪便已可说是完全自由了,但他却还是装做不能动弹的模样,他要等待时机。
这就是沈浪的秘密。
这秘密他自然不能,也不愿说出。
他只是微微一笑,道:“你们不是说我有神秘的魔力么,那么就算这是神秘的魔力吧。”
朱七七叹了口气,又笑道:“我知道,我们是永远无法了解你的,我也不想了解你,我只要……只要能够喜欢你就足够了,但……”
她瞧了那箱中的女子一眼,忍不住道:“但你如此冒险将她救了出来,却又是为了什么?”
这女子犹在晕迷着,在星光下看来更是神秘。她那诱人的胴体己被沈浪用衣服裹住,只露出那张美丽而又神秘的脸。
沈浪凝目瞧着她的脸,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们只怕永远也想不到她是谁了。”
朱七七怔了怔,道:“她是谁?究竟是谁?”
熊猫儿道:“她莫非是王夫人?”
王怜花断然道:“她虽然有些像,但决不是。”
沈浪也不答话,却撕下块衣袂,蘸湿了水,在那女子的脸上轻轻擦着,擦得缓慢而仔细。
朱七七睁大了眼请,瞧着他的手。
然后,奇迹突然出现了。
这张脸,赫然竟是白飞飞的。
朱七七、熊猫儿、王怜花三个人一齐呆住了。
这女子竟是白飞飞,他们委实连做梦也想不到这女子会是白飞飞。三个人一齐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过了半晌,朱七七终于忍不住大叫道:“老天呀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子白飞飞又怎会跑到箱子里去的?她不是明明在做新娘子么?”
熊猫儿摸着脑袋道:“这里的若是白飞飞,那里的新娘子又是谁?”
朱七七拉着沈浪的手,道:“求求你,快告诉我们吧!你若再不说个明
白,我可真要活活被闷死了。”
沈浪微笑道:“此事委实是既复杂,又离奇,非但事先谁也猜不到,就算事后……我若非对他们所说的每句话都未放过,也是猜不到的。”
熊猫儿道:“我先问你……”
朱七七抢着道:“我先问,我先问……”
此事委实是千头万绪,她委实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问起,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终于大声道:
“好,我先问你,白飞飞既然在这里,那新娘子又是谁?”
沈浪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实在想不通那新娘子是谁,那明明一直是白飞飞,又怎会变作别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七七道:“现在呢?现在你总该想通了吧。”
沈浪道:“你不妨也想想,除了白飞飞外,还有谁知道那秘密?有谁一心想揭破那些秘密?又有谁有那么大本事?”
朱七七想了想,突然跳起来失声道:“你说的莫非是王夫人?”
沈浪又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不错,正是王夫人。”
朱七七道:“但白飞飞又怎会变成王夫人的?……不,我说那新娘子怎会变成王夫人的?而白飞飞又怎会跑进了箱子里?”
沈浪道:“你记不记得,婚礼开始时,新娘子来迟了。”
朱七七道:“我自然记得,但……”
沈浪接口道:“你记不记得方心骑那时说了些什么?”
朱七七想了想道:“他说,有两个老经验的喜娘,和一个卖花粉的梳头老师傅,在为新娘子上妆,还说那老头子做了五十年生意,是个老实人。”
沈浪微微一笑,道:“不错,你记得很清楚。”
朱七七道:“但这……这又有什么关系?”
沈浪道:“我本也未想到这其中的关系,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毛病就出在这里。”
朱七七跺脚道:“什么毛病?你快说呀!”
沈浪道:“老实人也有不老实的时候。那梳头的老师傅,虽非别人改扮,却早已被人买通了,而那两个喜娘其中就必定有一个是王夫人。”
朱七七拍手道:“呀!不错!”
沈浪道:“王夫人化妆成喜娘,混了进来,乘着为白飞飞上装时,将白飞飞迷倒。白飞飞虽然千灵百巧,比起王夫人来却还是要差一着。”
王怜花冷笑道:“她还差得远哩。”
沈浪道:“于是王夫人就将白飞飞的模样弄得有几分像她自己,却将她自己扮成白飞飞的模样。王夫人易容的手段,不用我说,你们总也该知道。”
熊猫儿道:“何况她头上还戴着凤冠,脸前又挂着珍珠,那快活王就算眼睛再厉害,也是瞧不出来的了。”
朱七七道:“但白飞飞却又怎会跑到箱子里去的?”
熊猫儿道:“是呀,那箱子明明是卜公直从外面带来的呀。”
沈浪道:“王夫人行事是何等周密!那老头子带花粉进来,自然是有个箱子的,她将花粉腾出,将白飞飞装进箱子里。”
朱七七道:“但……卜公直……”
沈浪道:“王夫人自然也早已和卜公直约好,带一个同样的空箱子进来,然后便乘人不备,用空箱子换了那只装着白飞飞的箱子。”
熊猫儿拍掌道:“不错,她想必先就将装着白飞飞的箱子放在殿堂外,那时快活王的大婚盛典正在热闹时,自然谁也不会去留意到一口箱子。”
沈浪道:“这其中还有个关键,王夫人放下箱子的时候,就是新娘子走进去的时候,无论什么,新娘子自然都是大家注意的目标。”
朱七七道:“她早巳算定别人只顾着去瞧新娘子,绝不会去留意箱子。”
沈浪点头道:“不错,但只此一点,还不足以显出王夫人行事之周到……”
朱七七抢着道:“还有一点,卜公直换箱子的时候,也就是他自己走进去的时候,那时别人的目光全都被他那奇形怪状所吸引,只顾着去瞧他了,自然也不会留意到那八个抬箱子的大汉已经悄悄换了个箱子。”
熊猫儿击节道:“妙极妙极,难怪王夫人要选卜公直,为的不但是卜公直有一手巫术遁法,还为的是他那奇怪的相貌。像他那样的人,无论走在哪里都要被人注意的,何况他又故意打扮得特别怪模怪样。”
沈浪微笑道:“不错,这件事前前后后,每一个细节都在王夫人的计算之中。”
朱七七叹道:“若论思虑之周密,天下只怕没有人能比得上她。”
熊猫儿道:“女子的思虑,原本就比男人周密得多。”
他游侠江湖,平生以粗豪为事,近日行事虽仔细得多,但本性难改,是以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有什么称赞之意。
王怜花瞧了朱七七一眼,突然笑道:“女子的思虑,也未必人人都是周密的。”
沈浪道:“这件事功亏一篑,也只因为她是个女子。”
王怜花道:“此话怎讲?”
沈浪道:“女人的思虑虽然周密,但心胸却未免窄些……”
朱七七冷笑道:“女子的心胸,也未必人人都窄的。”
沈浪笑道:“话虽不错,但一般说宋,女子的心眼儿总未免较为偏激毒辣,否则这件事也就不会功败垂成了。”
朱七七道:“此话又怎讲?”
沈浪道:“此事若换了男人来做,将白飞飞迷倒后,便已可动手杀了她,又何必再多费手脚,再将她装到箱子里。那么快活王也就不会发现其中的破绽,她若想杀死快活王,入了洞房,尽多机会动手,又何必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熊猫儿道:“你这一提,我倒真不懂了。王夫人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浪道:“她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快活王亲手将白飞飞杀死。”
熊猫儿道:“不错。”
沈浪道:“虽然她恨快活王恨之入骨,但瞧到快活王要与别的女子成亲,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嫉妒之心,这嫉恨之心一生,行事便难免失却了理智。”
熊猫儿击掌道:“不错,这嫉妒两字,当真是天下女子的致命伤,就连王夫人这样的女子,竟也不能例外。”
朱七七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认为男人就不会嫉妒么?”
熊猫儿笑道:“男人总比较好些。”
朱七七冷笑道:“据我所知,男人若是嫉妒起来,比女子还要厉害得多。”
沈浪道:“王夫人之本意,原是要将快活王杀死复仇,但这嫉恨之心一生,她竟将此事置为次要,而变成一心要先将这婚事破坏,一心要先杀死白飞飞。”
熊猫儿道:“但她却又偏偏不肯痛痛快快地将白飞飞杀死,偏偏要画蛇添足……”
朱七七冷笑道:“你知道什么!她这样做法,不但是为了要折磨白飞飞,主要还是为了要折磨快活王,要快活王痛苦一辈子。”
熊猫儿苦笑道:“女子的心意,男人的确是弄不懂的。”
朱七七道:“你若懂得女子的心意,太阳只怕要从西边出了。”
沈浪道:“朱七七说得倒也不错,她此举委实是为了要使快活王痛苦,是以她先点破白飞飞是他女儿,然后再诱使快活王将白飞飞杀死。”
他叹息一声,接道:“这样,快活王若是真的出了手,她再将此中秘密揭穿,快活王纵然未必终身痛苦,又有何颜面再称雄江湖?”
朱七七道:“不错,一个人若是真的误杀了自己的女儿,那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日后传说出来,他还有什么脸在别人面前称雄?”
熊猫儿叹道:“这种又复杂、又毒辣的计谋,只怕也只有女子想得出。”
朱七七大声道:“女人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你再说这样的话,小心老天罚你一辈子做光棍,一辈子娶不着老婆。”
熊猫儿伸了伸舌头,笑道:“那我倒真是求之不得。”
王怜花忽然道:“这秘密此刻总算已完全揭破。但还有件事,我仍不解。”
朱七七道:“我都懂了,你居然还有不懂的么?”
王怜花道:“无论如何,这计划总可算是异常周密,绝无破绽;卜公直的神态说话,也没有什么漏洞。却不知那快活王怎会在当时就瞧破了。”
沈浪笑道:“这计划并非绝无破绽,卜公直的说话也并非毫无漏洞。”
王怜花道:“哦?”
沈浪道:“这计划第一个破绽,便是王夫人不该将白飞飞扮得像她自己……”
朱七七道:“对了,我正在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熊猫儿道:“王夫人这样做法,莫非是要先使快活王吃一惊,分散他的注意力,再使他……”
朱七七抢着道:“我知道了,她将白飞飞扮成自己的样子,自然是想要快活王疑心箱子里的真的就是王夫人自己,快活王一见了王夫人,自然是又惊又怕,说不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先将她杀了再说,那么换人的计划就成功了。”
熊猫儿也抢着道:“而且,快活王一瞧见王夫人已落在自己手里,必定高兴得很,心情必定大为松懈,对别的事都不会再加留意。”
沈浪微笑道:“不错,这些正都是王夫人本来所打的主意。她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是以才造成了这致命的错误。”
朱七七道:“我认为她这样做实在高明得很,你怎会说她错了呢?”
熊猫儿道:“我也想不出她错在哪里。”
沈浪微微一笑,道:“快活王与王夫人本来不但是夫妻,而且还可说是伙伴,他对王夫人的武功智谋,自然是了解得很,是么?”
朱七七道:“当然是的。”
沈浪道:“那么,我请问你,像王夫人这样的女子,又怎会随意将自己的机密泄漏,而被卜公直在‘无意中’听到呢?”
朱七七失声道:“呀,不错,这的确是个漏洞,卜公直委实不该这样说的。”
沈浪道:“还有,我再问你,像王夫人这样的女人,又怎会落在卜公直手里?”
熊猫儿叹道:“不错,这又是个漏洞。十个卜公直也休想摸着王夫人的一根手指。”
沈浪道:“所以,快活王根本想也不必想,就可断定箱子里的绝不会是王夫人。”
朱七七道:“不错。”
沈浪道:“那么,他就会想,箱子里的若非王夫人,模样又怎会和王夫人如此相似呢?又怎会知道这些别人绝不会知道的秘密?”
朱七七、熊猫儿两人不住点头道:“不错,不错……”
沈浪道:“须知王夫人近年根本未在江湖走动,知道她容貌的人可说是少而又少,而且也没有人知道王夫人与快活王之间的关系。”
熊猫儿点头道:“不错,至少那卜公直绝不会知道。”
沈浪道:“所以,这绝不会是卜公直搞的鬼,也绝不会是别人,只因别人既不知道王夫人的容貌,又不知道王夫人与他的关系,更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又怎能扮王夫人的样子,用这些秘密来骗他?”
朱七七笑道:“这道理听来虽复杂,其实却简单得很,我怎会偏偏想不起。”
沈浪道:“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快活王已断定,这件事绝不会是卜公直在捣鬼,也不可能是别人在搞鬼。”
朱七七叹道:“像他那样的人,自然一想就想通这道理了。”
沈浪道:“这件事既不可能是别人搞的鬼,那么是谁在搞鬼呢?”
朱七七道:“那自然只有王夫人了。”
沈浪道:“不错!他自然立刻就会想到王夫人。”
朱七七道:“但还有……”
沈浪打断了她的话,接道:“他想起了王夫人,立刻就又会想到,王夫人若是此事的主谋,那么她此刻又在哪里呢?”
朱七七道:“难道他立刻就能猜出新娘子就是王夫人?”
沈浪道:“他纵不能立刻猜出,但立刻就会联想起新娘子迟到的事,再想起那卖花粉的老师傅、那喜娘……”
他微微一笑,缓缓接道:“想到这里,以快活王的智慧,还会再想不通么?”
王怜花长叹了一声,道:“你这分析,当真是又仔细,又精辟,又合理,纵然令快活王自己来说,只怕也没有你说得如此周到详细。”
朱七七笑道:“如此纠缠复杂,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事,经他抽丝剥茧般一说,就说得人人都可明白了,这不是很奇怪么?”
熊猫儿忽然道:“这一次,你看王夫人与卜公直还能逃得了么?”
沈浪道:“你我既能逃出来,他们想必也可逃出来的。”
朱七七道:“咱们能逃出来,那是因为有你,他们又怎能比得上你。”
王怜花叹道:“何况,快活王全未留意到咱们,是以咱们才能乘虚而走,而他们……”
朱七七长长松了口气,道:“无论他们能不能逃走,好在都与咱们没有关系了。”
王怜花默然半晌,突然长身而起,大声道:“不错,无论他们能不能逃走,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咱们此刻只该去想如何才能走出这一片荒漠。”
荒漠中夜间酷寒日间酷热,再加上烈日、风沙、食水之不足,路途之不熟,还得时刻留意着毒蛇、猛兽、流沙……
这一段路途,自然是极为艰苦的。
这样走了两天,人马俱已疲乏,一片荒漠瞧来,仍是无边无际,这时就连沈浪,都不禁在暗中担起了心事。他纵是超人,究竟也无法抵抗自然之力。
这些人里最舒服的,毋宁说是白飞飞。
只因她到此刻为止,仍然晕迷不醒。
这一日晚间,朱七七用布蘸了些食水,润着她的嘴唇,瞧着她那白皙憔悴的容貌,也不禁叹道:“王夫人用的好厉害的迷药。”
熊猫儿与沈浪探路去了,只留下王怜花陪着她。
王怜花突然冷冷道:“她只怕从此不会醒了,你又何必白白浪费食水。”
朱七七怒道:“你竟说这话,你还能算是人么?”
王怜花淡淡一笑,道:“你这样对她,可记得她以前怎样对你?”
朱七七道:“无论她怎样对我,她至少也是个人,是个女人,我绝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她死。就算将我份上的水都让给她,也没什么关系。”
王怜花笑道:“你若死了,而她还活着,这倒也妙得很,那时沈浪只怕……”
朱七七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这样的人,我真奇怪沈浪为什么不杀了你!”
王怜花冷冷道:“沈浪不杀我,正是他最聪明之处,否则……”
突听一人道:“否则怎样?”
熊猫儿大步走了回来,眼睛在黑暗中发光。
王怜花打了个哈哈,道:“否则我岂非早就死了!”
熊猫儿瞪着他,他却转了个身,熊猫儿真拿他没法子;这时沈浪也已回来,朱七七迎上去问道:“前面有路么?”
沈浪叹息着摇了摇头,却又笑道:“你放心,天下绝不会有走不出去的路的。”
这样又走了两天,就连沈浪的笑容也再不能令朱七七振奋起来,白飞飞更是奄奄一息,几乎变成了个活死人。
他们的食水用得越节省,体力就越不支,便及早歇下。他们现在唯一能享受的只有休息。
又是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但此时此刻,谁也不会再去赞美星光的美丽。
朱七七躺在沈浪怀中,喃喃道:“咱们莫非走错了路么?越走越走不出去了。”
夜是那么静,熊猫儿与王怜花都已睡了。
沈浪怜惜地轻抚着她的柔发,道:“方向是绝不会错的,只是……”
朱七七突又嫣然一笑,道:“走错了也没关系。只要在你身旁,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愿意的。”
沈浪瞧着她温柔的笑容,再瞧瞧身旁那犹自晕迷着的白飞飞,一时心乱如麻,竟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半晌,朱七七终于坐了起来,瞧着白飞飞昏迷的样子,叹道:“再这样下去,我们还没关系,她只怕……”
沈浪突然道:“你还恨她么?”
朱七七摇了摇头,柔声道:“我怎么会还在恨她?她以前虽然可恨,但现……现在却是这么可怜。其实,她始终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沈浪长叹道:“不错,她的确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朱七七突然搂着沈浪的脖子,哽咽着道:“有时……有时我真想将你让给她,只因她一生充满了仇恨与寂寞,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你。”
她的哽咽已变作低泣,道:“但我实在不能,我实在舍不得你,沈浪,沈浪……你会怪我么?”
沈浪也紧拥着她,柔声笑道:“傻孩子,我怎会怪你,我又怎会怪你……”
他仰望苍天,似乎在问:“这究竟该怪谁呢?”
他虽在笑着,但又有谁知道他心中是多么酸苦。
在如此静夜,如此星辰下,他几乎要将一切都说出来。他没有说,只因他实在不忍伤着朱七七。
他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只是说了句:“时候不早了,咱们也睡吧。”
不错,睡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说不定一切事都会改变,有什么话,也留着到明天说吧。
明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世上又有谁能知道呢?
日光,终于又照射着大地。
熊猫儿一觉醒来,刚打了个哈欠,突然怔住。
他突然发觉,一切情况俱都变了。
王怜花大半截身子已被人埋在沙土里,头发蓬乱,脸上也被人涂了污泥,赤裸着的背上,被人抽得满是斑斑血迹。
他模样看来竟已变成了个活鬼,但居然还似在睡着,这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竟似全不知道。
再看沈浪与朱七七,两人竟被人背对着绑在一起,两人发髻也乱了,头发似乎被人截去了一段。
而熊猫儿自己……
他只觉头疼欲裂,身子也被捆着,动也不能动。烈日晒得他皮肤几已裂开,他衣服已几乎被剥光了。
熊猫儿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真的是撞见了荒漠中的恶鬼?”
虽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胆子虽然大,但遇着这种不可思议的怪事,他还是忍不住全身都发起抖来。
熊猫儿在沙上挣扎着,扭曲着。他终于又发觉两件事:马已不早了,干粮与水袋也不见了。马、粮食、水,这就等于是他们的生命。是谁夺去了他们的生命?
他目光四下搜索。天色蔚蓝,白云片片,闷热得令人几乎窒息。四下百里内外,都绝不会有什么人迹。是快活王?不会,绝不会。若是快活王,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他们的。
熊猫儿忍不住大呼道:“沈浪!快醒来,沈浪……”
他呼声突然在喉中梗住,他又赫然发现:
本在沈浪身旁,始终晕迷不醒的白飞飞,竟也已不见了。
沈浪也醒了。
他睁开眼睛,只瞧见面前的地上,痕迹零乱,似乎有人用石头在地上写过字,又胡乱划去。
他自然也已感觉到头脑的疼痛,四肢的麻木。他面上的肌肉,不禁起了一阵阵的扭曲,喃喃道:“沈浪呀沈浪,你又上了次大当。”
熊猫儿听见他的语声,大呼道:“沈浪,你醒来了么?你可瞧得见这情况,水没有了,马没有了,粮食没有了,白飞飞也不见了。”
沈浪长叹道:“白飞飞也走了么?”
熊猫儿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浪道:“白飞飞,这自然是白飞飞。除了白飞飞还有谁?”
熊猫儿吃惊道:“白飞飞?你说这一切又是白飞飞做的手脚?”
沈浪惨笑道:“她人既已走了,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熊猫儿道:“她人虽已走了,但难道不可能也是别人将她绑走的……她一直晕迷不醒,简直已奄奄一息,又怎能做这手脚?”
沈浪喃喃道:“你我都未免太轻视了她。在经过那许多事后,你我竟还是不免轻视了她,这是为了什么?”
他苦笑接道:“这只因她实在太善于做作。她作出的模样,永远是教人只有怜悯她,同情她,而忘了本该提防着她的。”
熊猫儿道:“你说……难道她根本早已醒了,但故意装作晕迷不醒,难道她……”
这时朱七七也醒了,颤声道:“沈浪……沈浪,你在哪里?”
沈浪道:“七七……七七……你可受了伤?”
朱七七道:“好……好像没有……沈浪,你在我背后么?你也被绑起来了么?”
沈浪长叹道:“嗯。”
朱七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我面前还写得有字!”
沈浪急急道:“写的是什么?”
朱七七道:“我瞧瞧……这地上写的是点水之恩,涌泉以报,留你不死,任你双飞,生既不幸,绝情断恨,孤身远引,至死不见。”
她惊呼道:“这……这难道是白飞飞写的?”
沈浪长叹道:“正是她。”
朱七七道:“她走了……她一个人走了。她虽然一心想得到你,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将你抢走,却留下我,让我和你……和你……”
她语声渐渐哽咽,终于痛哭失声,道:“绝情断恨,至死不见……白飞飞呀白飞飞,你宁愿孤苦终老,也没有杀我!白飞飞呀白飞飞,我一直看错了你!你实在是个好人,我……我对不起你!我实在对不起你!”
熊猫儿道:“她若真的是好心的人,为何又要将咱们害成这模样?为何又要偷走咱们的粮食和水,带走咱们的马?”
沈浪长叹道:“她……她实在是个不可捉摸的女人!她的心意,真是谁也猜不透的。她究竟是善?是恶?只怕也永远没有人知道。”
熊猫儿默然半晌,也长叹道:“无论如何,她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竟能始终装出晕迷不醒的样子,竟忍得住那要命的饿渴,连眼睛都不睁开。就只这一点,已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白飞飞呀白飞飞,我实在不能不佩服你。”
沈浪苦笑道:“她这样做,只是要我们不再对她有防范之心。”
熊猫儿道:“但她既然已绝情断恨,万念俱灰,既然早已存心一走了之,为什么不好好地走,却要在临走前还将咱们害一下?”
沈浪黯然道:“这或者是她不愿在那种情况下与咱们相见,宁可咬紧牙关,忍受百般痛苦,也要挣回面子,要我们知道,她毕竟是强者。”
朱七七幽幽道:“这也或许是她不能当面和你别离,更不愿让你瞧不起她……一个女人,是宁愿吃任何苦,也不愿被她所爱的人瞧不起的,尤其是她这种女人。”
熊猫儿苦笑道:“有谁会瞧不起她?连沈浪都在她手里栽过几次跟头,还有谁敢瞧不起她?普天之下,除了她之外,又有谁能令沈浪吃亏上当?”
朱七七突然大声道:“沈浪吃她的亏,上她的当,并不是不如她。”
熊猫儿道:“那是为了什么?”
朱七七道:“这只因沈浪始终在同情她,怜悯她,一心只想救她,帮助她,而没有想害她,也没有想对付她,否则就算有十个白飞飞,又怎能害得到沈浪?”
熊猫儿叹道:“我本来以为你只是喜欢沈浪,并不了解他,如今我才知道,最了解沈浪的还是你,咱们都不如你。”
朱七七悠悠道:“这只因我全心全意都放在沈浪身上,自然比你们都了解他。”
熊猫儿大笑道:“沈浪呀沈浪,你有这样的红颜知己,这一辈子总算没有白活了。”
突听王怜花嗄声道:“此时此刻,你还笑得出,我总算佩服你。”他嘴里像是被塞了沙土,连话都说不清了。
熊猫儿道:“我为何笑不出?至少我没有被人活埋在地下。”
王怜花道:“我算什么?但咱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英雄沈浪,怎么也被人像死猪般捆起来,我实在有点不懂了。”
沈浪也不着恼,淡淡道:“你若是稍微机警些,咱们也不至于变得如此模样。”
王怜花冷笑道:“这难道还能怪我不成?”
沈浪道:“你可知道咱们怎会被人捆住还毫无所觉?这只因白飞飞昨夜已在咱们所喝的水袋里下了迷药。你可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的迷药?那就是我叫你留守在这里的时候。你既然将水看得比别人性命都重要,又为何不睁开眼睛瞧着?”
王怜花将嘴里的土咬得沙沙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熊猫儿道:“别的且不管,咱们此刻该怎么办呢?我手脚全没有半分力气,连这绳子也挣不开,再这样下去,只怕要被晒焦了。”
他干笑了一声,道:“烤焦了的猫,不知滋味如何,至少我自己是尝不到的了。”
王怜花冷笑道:“有趣,这话当真十分有趣。”
“呸”的一声,将嘴里一口沙子重重唾在地上。
日光,已越来越强烈,晒得沙子都发了烫。
熊猫儿已被晒得头晕眼花,绑在他身上的绳子,也似在渐渐收缩,勒得他直疼入骨子里。
他嘴唇也已被晒得裂了开来,喃喃道:“白飞飞呀白飞飞,你没有杀死我,我并不感激你。这样岂非比一刀杀死我还狠毒百倍?你没有杀死我们,
原来只是要折磨我们。”
王怜花叹道:“我虽然也自知这一生绝对不得好死,却也未想到会被太阳活活晒死。这样的死法当真比任何死法都难受得多。”
沈浪微微一笑,道:“无论怎么样死,都不会很舒服的。”
王怜花瞪大眼睛,道:“到了现在,你还笑得出?”
熊猫儿大声道:“能看到你这种人被活活晒死,为何不可笑……我也要大笑……哈哈……哈哈……”
他用尽气力,大笑了几声,怎奈唇焦舌枯,又怎能笑得出?那笑声听来当真比哭声还要难听十倍。
王怜花道:“好,你笑吧,用力笑吧,拼命笑吧……你若再这样大笑几声,只怕就要让我瞧着你先死了。”
沈浪道:“他不会死的。”
王怜花道:“他不会死,难道只有我会死?”
沈浪道:“你若肯少说几句话,留些力气,也不会死的。”
王怜花那被晒得发黑发焦的脸上,又不禁发了光。
他虽然对沈浪又嫉又恨,但沈浪说的话,他却不能不听,不能不相信──一个怕死的人听到自己还能活下去时,那神情当真谁也形容不出。
王怜花连眼睛上的肉都颤抖了起来,道:“你……你说咱们还有救星?”
沈浪道:“自然有的。”
王怜花道:“黄沙万里,咱们这几人在沙漠中,简直就像蚂蚁似的,纵然有十万人要来救咱们,也未必能找得着……何况,又有谁会来救咱们?又有谁知道咱们已遇难?这……这简直是毫无可能。”
他一面咳嗽,一面说,这番话说完了,已是全身脱力,只因他嘴里虽说不可能,心中却是充满希冀之情。
他就希望沈浪将他的话全部驳倒。
沈浪道:“自然有人知道咱们已遇难的。”
王怜花喘着气道:“谁……除非是那妖女。”
沈浪道:“正是白飞飞。”
王怜花怔了怔,拼命笑道:“她难道还会来救咱们……哈哈,原来沈浪也已疯了,原来沈浪也已疯了。”
这疯狂的笑声,听得朱七七、熊猫儿全身发冷。
他们实也不禁认为沈浪神智已不清,就算打死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白飞飞会来救他们的。
沈浪叹道:“她的脾气,你们难道还不了解?她若要咱们死,又怎肯不在旁边亲眼瞧着咱们受尽折磨,到死为止?”
朱七七道:“她只怕还没有这么狠的心。”
王怜花却大喜道:“不错,她若要咱们的命,必定会在旁边瞧着咱们死的,如今既然走了,想必是算定咱们必有救星。”
熊猫儿忍不住叹道:“救星?哪里来的救星?”
沈浪道:“她生长在沙漠中,对沙漠上的一切,都必定比我们熟悉的多,说不定早已瞧出有人要往这里来,也说不定还留下线索要别人找来。”
王怜花叹道:“这次我若得救,看来真该做几件好事了。”
沈浪道:“只要你莫忘了这句话,我担保你死不了的。”
这希望虽然渺茫,但渺茫的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得多,于是大家再不说话,都希望留些精力,支持到救星来的时候。
这时每个人的眼皮都已越来越重了,都恨不能痛快地睡一觉,但每个人却也都知道,自己这一睡,便再也不会复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沈浪大呼道:“来了……来了……”
大家精神一震,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万里无云的碧空下,突然扬起了一片黄尘,几乎掩没了自己。
接着,蹄声骤响,如战鼓雷鸣,动地而来。
熊猫儿动容道:“沙漠之中,哪里来的千军万马?”
沈浪微微一笑道:“你莫非忘了龙卷风?”
话声未了,只见四匹健马首先急骤而至,马上人全身白衣白风氅,正是横行大漠的龙卷风属下。
这四人四骑想是已瞧见了沈浪等人,打了个呼哨,突又纵马驰去,王怜花忍不住焦虑之情失声道:“喂……你们怎的又走了,难道见死不救么?”
沈浪笑道:“你莫要着急,这不过是龙卷风的前哨探子,如今发现了我们,不敢自行定夺,是回去通知去了。”
王怜花一喜,突又一惊,道:“龙卷风在大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咱们若是落在他手里,只怕也……”
沈浪道:“龙卷风善恶我虽不知,但你莫忘了,他还有个神秘的军师。”
王怜花道:“军师又怎样,难道你认得?”
沈浪微笑道:“若我猜的不错,他实是我的故人。”
这时远处又有数骑驰来,当先一骑,黑衣黑马,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充满了诡异厉光的眸子。
这黑衣骑士到了近前,突然飞身掠下,站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沈浪,竟像是吓呆了。
沈浪颤声笑道:“金兄,金无望,是你么?”
黑衣骑士身子陡然一震,失声道:“你……你怎知……”
沈浪大笑道:“除了金无望外,还有谁能对快活王的一切了如指掌?除了金无望外,还有谁能令快活王连连失利?”
黑衣骑士突然扑过去,拥住了沈浪,两人又哭又笑,就连王怜花都不禁瞧得眼睛湿湿,朱七七与熊猫儿更是早已热泪盈眶。
过了半晌,金无望长叹道:“沈浪呀沈浪,你怎的落得如此模样。”
沈浪笑道:“先莫说我,先谈谈你。”
金无望默然半晌,笑道:“不是我对快活王不仁,实是他对我不义。我残废归去后,他将我视为废物,竟要将我除去。幸好我早已知道他的恶毒,早已有了脱走之计。那时我已发誓,必定要让他知道,金无望不是废物……”
沈浪大笑道:“如今你的确已证明了此点。那时他故意伪装一封书信,说是你留下的,我就知道那其中必定有诈。”
金无望亦自仰天而笑,得意的笑意中,竟有些萧索之意,仰天狂笑了半晌,缓缓顿住笑声,叹道:“如今我虽已将他击倒,但又如何?人生百年,转瞬便过,无论胜败,到死了还不是只落得一扦黄土而已。”
熊猫儿忍不住道:“你已杀了他?”
金无望道:“上次我一击未成,这次又集中人马,再次挥军进攻,哪知快活王的巢穴,竟已变为一片瓦砾,尸首遍地,且俱已烧成枯骨,其中有两具尸骨,纠缠在一起,血肉虽已化为飞灰,但那三枚戒指却还在……”
他凄声大笑道:“又有谁能想到,纵横一世的快活王,竟葬身于火窟之中!”
听到这里,大家都已知道和快活王纠缠在一起的尸骨,必是王夫人。
沈浪忍不住长叹一声,喃喃道:“情孽纠缠不死不休,唉,这又何苦……何苦?”
话未说完,王怜花竟突然放声痛哭,这一点父母儿女的天性,到了最后,终于还是发作了出来。
金无望厉声道:“王怜花,我本已立心杀你,但瞧你这一场痛哭,可见你天良还未丧尽,就凭此点今日我再救你一次。”
当下他放出众人,突又瞧着沈浪,道:“快活王看来已是必死无疑,你竟未能与他真个交手,你不觉得有些遗憾么?”
沈浪淡淡一笑,道:“人性本愚,是人才难免相争,但上者斗心斗智,下者斗力。我与快活王虽然彼此都一心想将对方除去,但也不知怎的,彼此竟似有几分相惜。你想我若与他真个抡拳动脚,厮杀一场,岂非太无趣了么。”
金无望大笑道:“沈浪之洒脱,当真无人能及。”
朱七七道:“却不知你是如何会来救咱们的。”
金无望道:“这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奇事,我自快活王巢穴退军之后,本不经此,谁知昨夜竟突然接着一封书信,信上附着地图,叫咱们到这里来救你们。我将信将疑,又想来,又怕被骗……幸好我终于还是决定来了。”
朱七七幽幽叹道:“最了解白飞飞的,毕竟还是沈浪。”她紧紧握着沈浪的手,像是生怕沈浪突又逃走似的。
熊猫儿道:“但她又怎知金兄便在左近?”
沈浪道:“她一路来到这里,想必早已瞧见金兄行军时的尘头,那时我等纵然瞧见,也只当是沙漠中的风沙而已,但她对沙漠上的任何变化,却十分熟悉,是蹄尘,是风沙,她自然是一眼便可瞧出的。”
朱七七、熊猫儿、金无望、王怜花竟不约而同道:“看来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沈浪。”四人同时张口,同时闭口,不禁同时相视一笑。
沈浪苦笑道:“你们平时说这话,我听来虽然受之有愧,还不至于脸红,但今天我这般模样,你们再说这话,岂非要叫我钻入地下么?”
众人忍不住大笑,只听远远有人大呼道:“名震天下的沈浪在哪里?咱们能不能够见见?”
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如浪潮卷来,响彻大漠。
金无望挽起沈浪的手,大笑道:“你纵想钻入地下,别人也不会让你钻进去的,只是……”
他上下瞧了沈浪两眼,又道:“沈浪今日居然也败了一次,别人想必都要奇怪的。”
沈浪面上又泛起了他那潇洒、懒散、不可捉摸的笑容,淡淡笑道:“无论任何人,都有失败的时候。只要他们胜利时莫要太得意,纵然失败一次,也就算不了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