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诗文集-长生殿
7127500000001

第1章 序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是唐代白居易《长恨歌》中写唐明皇和杨贵妃海誓山盟的名句。唐皇和杨妃轻歌曼舞、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在中国流传了一千多年,最著名的剧本是这部清代洪升著的《长生殿》。林语堂认为洪升的生花妙笔才能使“此恨绵绵”,“天长地久”。陈寅恪却认为唐皇对杨妃的爱情,朝欢暮乐,“从此君王不早朝”,是中国黄金时代由盛转衰的关键,因为“玉颜自古关兴废”。不但中国如此,西方也有例证,法国哲学家巴斯加就说过:埃及女王克柳葩的鼻子假如高了一公分,世界历史就要改写,因为假如她不是那么美艳,古罗马的凯撒大帝就不会坠入爱河,大将安东尼也不会“不爱江山爱美人”,那西方的古代史就要重写了。

埃及女王克柳葩比杨贵妃要早几百年,和克柳葩同时的中国美人有汉武帝的李夫人,她的哥哥李延年为她写了一首诗: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但汉武帝并没有像罗马大将那样让美人倾国倾城,而是为了江山牺牲了美人。但是在她死后,他却写了一首哀悼她的《落叶哀蝉曲》:

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

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汉武帝思念李夫人,看见她穿过的罗衣,却听不到她穿衣的窸窣之声;看见她走过的台阶,却盖满了尘埃,看不到她的脚印;卧房里空荡荡的,身体感到寒冷,心里觉得寂寞,看到门槛上一片孤零零的落叶,仿佛是李夫人的幽灵,依依不舍地留恋着寝宫的房门。这首诗没有描写李夫人的外形,只写看到的、听到的、感到的环境,用景语来写情,再通过武帝之情来想象李夫人之美,这是一种通过外部世界来写内心世界,又通过内心世界来想象外部世界的写法。

关于杨贵妃的描写,中国古诗也用景语来作情语,这在《诗经》中叫做“比兴”之法。如李白著名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就是先把杨妃比作花,又把她比作月中仙子的。但在白居易的《长恨歌》中,却是先用一个特写镜头:“回头一笑百媚生”,再用反比来作衬托:“六宫粉黛无颜色。”到了洪升的《长生殿》,描写就更含蓄细致:

“看了这粉容嫩,只怕风儿弹破。”

“袅临风百种娇娆,还对镜千般婀娜。”

这是含蓄地把杨妃比作临风玉树,显示了深厚的文化底蕴。

而在西方,莎士比亚是如何描写埃及女王的呢?我们来看一段安东尼和克柳葩的对话:

克:你对我到底有多少爱情?

安:对乞丐的施舍才算得清。

克:我要摸一摸你爱情的底。

安:那你就需要开辟新天地。

莎士比亚用对乞丐施舍的具体金钱,来比抽象的算不清的爱情,又用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高天低地来比爱情的无底深渊,这和洪升用袅袅秋风来形容美人的身材,又用风可吹破来形容美人的嫩脸,可以说是各有巧妙。洪升是如何描写美人内心感情的呢?在第七出中他写杨贵妃:

她情性多骄纵,恃天生百样玲珑,

一人独占三千宠,问阿谁能与竞雌雄?

这和白居易写“六宫粉黛”一样。在第六出中写她对梅妃的妒忌心理:

娇痴心天生忒利害。

前时逼得个梅娘娘,直迁置楼东无奈。

这是用叙事来写情。总的看来,比较简单;而莎士比亚笔下的埃及女王却心情复杂,丰富多姿。如第一幕第三场她要侍女去看安东尼,

“瞧瞧他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在一起,

在干些什么事;不要说是我叫你去的。

要是你看见他在发恼,就说我在跳舞;

要是他样子很高兴,就说我突然病了。”

看来简单的几句话,却把女王挑动安东尼的心理,写得淋漓尽致了。

在唐明皇和杨贵妃生离死别的时候,景语情语也很简单。

妃:魂飞颤,泪交加。

皇:堂堂天子尊,不及莫愁家。

合:难道把恩和义,霎时抛下!

皇: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

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

这时的唐明皇和安东尼一样“不爱江山爱美人”,但是安东尼的死却更英雄,似乎爱情是他的不死药:

安:不是凯撒战胜了安东尼,是安东尼战胜了自己。

我要死了,女王,让我的嘴唇带走你最后一个吻!

而埃及女王在死前却说:

克:我是火,我是风,我身上其他的东西,

让它们和我的皮囊同归于尽吧!我要

死得像香膏一样甜蜜,像清风一样温柔!

《长生殿》留下来的只是“此恨绵绵无绝期”,莎剧的英雄主义却似乎战胜了死亡。这也是中西文化一个不同之点吧。

许渊冲

200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