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孝严、章孝慈两兄弟是在明了自己的确切身世之后,得知自己的生身母亲在他们尚在襁褓之中时暴亡于广西桂林,并随葬于那片土地上。从此时起,他们便萌生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一定要前往母亲的坟前焚一炷香,尽一份孝心!当然,在那个时候,就两岸的具体情形而言,这无异于一个天方夜谭式的遥不可期的梦想!
进入80年代之后,两岸关系趋于缓和,章孝严、章孝慈的身世也逐渐为海内外人士所知,他们要求返回大陆探祭母墓的心情也愈加迫切。1984年,在美国定居的章孝严、章孝慈的大舅妈、同时也是他们的养母纪琛终于与兄弟俩取得了联系,他们即委托纪琛回大陆寻找生母章亚若的坟墓。纪琛的长女章军纪与广西桂林市有关部门协商,决定委托桂林市文物工作队负责此项事宜。
经过多方勘察,初步确定章亚若客死桂林的栖身之地,是在漓江东畔,昔名“东江”,如今称做“七星”区的马鞍山西侧凤凰岭。最后由中共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委统战部出面,邀请当年参与筹办丧葬事宜的章亚梅、桂辉、苏乐民等人,并访晤当年目睹章亚若下葬过程的本地农民,对凤凰岭腹地所存的3座坟墓进行辨认。经过反复论证,其中两座偏向右边,没有“百鸟朝凤”之势,那么,最上面的那座无疑即是章亚若之墓了。
墓地找到后,桂林文物工作队队长赵平主张尽快加以整修。因为一则经过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当年即属简陋的土坟早已破败不堪,二来山腰左侧又有开山采石者夜以继日施用炸药采取石材。他担心,不知何日,这一小小荒家就会被夷为平地。但是,修坟的费用可观,章家在大陆的亲友自知无法负担。最后,由桂林市委统战部以“近代名人”方式对待章亚若一事,拨款将土堆整拢,四周以砖石围砌矮墙,并在墓前铺设石阶,形成一座外观尚属齐整的墓地。然而,原来的墓碑早已不知去向,竖立新碑又是大事,无人敢随意做主。几番讨论之后,章亚若的妹妹章亚梅、章亚若的侄儿章修纯以及赵平等人,辗转经过在美国的纪琛等人之手,将坟地的文字、图片资料,送到台湾,请章孝严、章孝慈兄弟俩定夺。
在得知桂林母亲墓地的消息之后,章孝严、章孝慈兄弟俩喜忧参半。将近半个世纪以来,他们对母亲的依稀印象,总算在墓地出现后具体化了,但是就当时台湾的情形而言,他们仍然处于“身不由己”的尴尬境地。由于蒋家第三代的敏感身份,尤其是章孝严国民党上层人士的特殊地位,在海峡两岸严重对峙的局面下,任何与蒋氏家族有关的举动,都有可能在两岸引起政治性的波动。因此依传统人子礼前往桂林上坟与修坟,是他们当时所不敢奢望的。在一动不如一静的考虑下,章孝严、章孝慈对来自大陆方面的修墓建议,未做任何回应,也不曾与章氏亲友们联系。
1987年10月,台湾当局正式宣布,开放台湾赴木陆探亲。这一决定是海峡两岸关系上的一个新突破,也是蒋经国晚年继解除戒严、开放党禁之后,在政治上欲“向历史有所交代”的又一重大举措,此距蒋经国去世仅仅3个月的时间。1988年1月,蒋经国在台北病故,蒋家王朝在台湾的统治随之降下帷幕。以往种种笼罩在神秘雾霭之中的蒋氏家族内幕不断被披露出来,蒋经国与章孝严、章孝慈的父子亲悖亦代暗为明。海内外章氏亲友均认为政治已不再是双胞胎为母亲修坟的障碍,期待章孝严、章孝慈兄弟俩能有所作为。
而事实上,章亚若的墓地此时也正面临着遭遇毁坏的威胁。原来,墓地附近进行的采石工作,虽然由桂林市政府接受文物工作队建议,早在1985年就下令禁止。但禁令归禁令,明里暗里,有利可图的采石者始终未曾罢手。在炸药的震撼下,墓地右侧原本施工简陋的砖墙逐渐剥落,墓地地基明显倾斜。
赵平眼看情势危急,心焦万分,再度于1988年下半年以间接方式,向章亚若在台湾的双生子发出请求及时护坟的讯息。
1989年,桂辉直接写给章孝严、章孝慈的第一封信,辗转寄达章孝严手中。与此同时,章孝慈也接到了章亚梅寄来的第一封信。来自家乡的声音,都呼唤他们能破除万难,返乡探亲,并到他们母亲坟前上香祭拜。
也就是在这一年,时任台湾《联合报》采访主任的周玉蔻,以及追随过蒋经国且为广西人的唐柱国等人赴大陆探亲,都曾亲自到桂林马鞍山凤凰岭的章亚若墓地上香。由于不忍见坟地荒凉残破,他们在返台之后,都与章孝严、章孝慈兄弟俩见面,述说现场情况并带来详细的图片资料,同时建议他们立刻展开修墓事宜。
章孝严、章孝慈兄弟俩通过照片、录像见到母亲墓地的情景气认定修坟之事,已无法再拖,下决心付诸行动。而当时台湾的政治环境也允许章孝慈以民间私立大学教授的身份出面委托大陆有关方面和个人料理修墓事宜。最后,他们决定请桂林文物工作队帮忙,具体负责施工。
同年,台湾《人权》杂志社社长周自力拜会章孝慈时,章孝慈对他讲,“听说桂林正在搞城市建设,要开山取石。我们想重修母墓,拜托周先生回大陆亲眼看一看。”周自力是湖北人,经常回大陆探亲,当下满口答应。周自力到桂林后找到赵平,到章亚若墓前祭奠之后,对赵平转达了章孝严、章孝慈的心意,说:“孝严、孝慈是公务员,钱不多,请仔细核算,墓要简朴、实际为好。”赵平表示,修墓可以代劳,但要章孝慈以委托书为凭。1989年9月,章孝慈委托周玉蔻到桂林与赵平接洽,全权委托桂林文物工作队具体操办修葺章亚若墓一事,以后又托人将修墓所需经费及墓样送到桂林。
章亚若新坟的式样是章孝严亲自选定的,他在台北征询了几家殡仪馆的意见,最后选用了台湾习见的圆弧形墓园的造型。至于新立石碑的碑文,则颇令章孝严、章孝慈为难,他们的父母并未正式结婚,自己的姓氏又是从母姓,言蒋言章均不适宜。最后章孝慈找到自己的老师陈瑞庚,研究了许久,确定了如下内容:“显妣章太夫人讳亚若之墓”为中题,左上方注明母亲的家乡“江西南昌”,右下方落款“男孝严、孝慈”,避去了姓氏上的尴尬。
1989年11月初,修墓工程顺利展开,是年年底,章亚若之墓在原墓地基础上修葺一新,随后,章亚若在大陆各地的亲友齐集桂林,举行了简朴的立碑仪式。汉白玉的墓碑上刻着章孝慈亲自撰写的碑文:“江西南昌显妣章太夫人讳亚若之墓已巳二月男孝严孝慈叩立”。
从1984年到1989年这5年的时词里,章孝严、章孝慈兄弟俩苦命的母亲章亚若的坟地,终于由一座荒家变为整葺一新的墓园。这5年中,他们兄弟俩无时无刻不沉湎于思亲情怀,每一次有朋友到桂林,他们总不忘嘱其带去台湾的香纸代他们在母亲坟前焚祭,并带回母亲坟前泥土,一人一份,以罐封存在备自的书房内。这一抷黄土,是他们离母亲最近的距离,也是悠悠半个世纪以来,他们思亲的惟一管道。在1989年年末,当章亚若墓正式开工修葺和立碑之时,大陆的章家亲友曾再度来函,要他们亲自返乡在母亲坟前一尽孝心。然而囿于种种顾虑,章孝严、章孝慈踌躇良久,最后仍然没有成行。
1991年,章孝慈私下请人转告桂林的朋友,翌年第一届海峡两岸法学学术研讨会在大陆举行之际,他当乘与会之机回桂林祭奠母亲。后来,由中国政法大学和台湾东吴大学共同主办的一九九二年海峡两岸法学学术研讨会易地在台北举行,章孝慈不得不暂时取消回桂林扫墓的计划。1993年初,章孝慈为准备在北京举行的一九九三年海峡两岸法学学术研讨会期间到桂林扫墓,面呈李登辉,辞去“国大代表”职务,退出国民党十四届中央委员的竞选,完全以学者身份赴会,这样便可以回桂林祭奠亡母,了数十年心愿。
1993年8月,章孝慈转道香港飞抵北京,参加一九九三年海峡两岸法学学术研讨会,成为1949年以来蒋氏家族返回大陆正式访问的第一人。8月21日下午3时,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江泽民在中南海接见了章孝慈,双方晤谈约1个多小时。章孝慈事后表示,江泽民纯为礼貌性地接见他,两人没有谈及敏感的政治话题,也没有要他传话。章孝慈强调,他虽然家世特殊,但身份单纯,已无国民党中央委员或“国大代表”身份,所以是以纯学者身份会见江泽民。江泽民在会谈中提到章孝慈将到桂林祭扫其母章亚若墓,是中国人的伦理道德表现,并对章孝严未能随行深感遗憾。
1993年9月5日,无论是对蒋家而或章家而言,都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前一天晚上,章孝慈及随行乘坐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航班从杭州飞抵桂林。此时,多云的天气渐渐下起雨来,且越下越大,通宵达旦,至天明尚没有减小的迹象。5月清晨,章孝慈随行人员见大雨倾盆,都认为在台湾定下的9月5日上午扫墓的计划一定要改变了。可章孝慈坚持要在大雨中祭奠母亲,以寄托50年来的哀思,还要为不能成行的章孝严烧一炷香。
9月5日上午10时,章孝慈一行冒着瓢泼大雨,驱车来到桂林马鞍山西侧凤凰岭下。10点30分,章孝慈着一身黑色西服,胸前戴着白花,缓缓登上母亲的墓台。当他第一眼见到母亲墓地时,禁不住泪如泉涌,痛哭失声。章亚若墓前的供台上,摆放着点心、菜肴、水果,一排9只酒杯,斟满了漓江水酿就的“桂林三花”。供台的左边,置放着一帧彩色全家福照片,那是“狸儿”章孝严、夫人黄美伦及其长女章惠兰、次女章惠芸、儿子章万安。右边置放着另一幅彩色全家福照片,那是“狮儿”章孝慈、夫人赵申德及其儿子章劲松、女儿章友菊。墓的两旁,分别摆放着两家9口和随行人员敬献的20个花圈,两旁的8束鲜花象征着章亚若冥诞80周年。10点40分,章孝慈按中国传统的家祭仪式,恭恭敬敬地跪在母亲灵前连烧三炷香,缓缓地将鲜花、酒、菜、饭、水果一一高举齐额,摆放在灵前,再三叩首。多少年来,“爸爸”、“妈妈”只是章孝严、章孝慈兄弟俩心中低回着的一个称谓,今日,章孝慈终于可以面对母亲亡灵,一倾思念之情。
10点50分,当司仪宣布“恭读祭文”时,章孝慈几乎已是泣不成声,一字一泪:
癸酉年九月五日(农历七月十九日)孤哀子孝慈谨具鲜花清礼叩祭于母亲大人之灵前,曰:呜呼!劬劳我母,坐于忧危。万方多难,世局崩离。孪生二子,孝严孝慈。抚养六月,驾返瑶池。外婆母舅,父母职司。及迁台岛,潜隐乡居。饔餐不继,清贫自持。身世守口,兄弟莫如。
渐长闻事,母德春晖。思母唤母,音容依稀。出入游处,心忍无归。晨昏雨夜,倍思庭帏。人逢佳节,团圆可期。惟我兄弟,益感伤悲。黄泉我母,存问凭谁?人等视我,身份殊奇。我俩自视,常人无疑。负笈游学,志气不移。幸蒙庇护,不辱门楣。两岸解禁,探亲交驰。桂林母墓,念兹念兹。
我与兄长,皆有儿女,两家九口,独我来斯。外婆吾父,魂应相随。焚香祝祷,无尽哀思。人言生死,天命有常。我怜我母,难忍情伤。善果报应,证之行藏。我悲我母,九回断肠。灵而有鉴,幽梦还乡。我思我母,山高水长。哀哉尚飨!
祭奠活动结束时,章孝慈再一次在母亲墓前深深地鞠躬:“妈妈,我还会再来看您的。”最后,章孝慈接受新华社记者的采访时说:“我能回桂林祭扫母墓,极为激动。此刻,我和天下所有儿子跪在母亲灵前的心情是一样的。”
章孝慈9月5日扫墓后,随即与从各地赶来的章家亲友聚会,一倾乡情。临别桂林时,章孝慈表示,经过扫墓,与亲友见面,感觉情感上很踏实,以前总希望有个墓可以扫,现在,终于有个墓可以“想”了。
1994年秋,应大陆法学界的邀请,身为台湾海基会董事、东吴大学校长的章孝慈再度赴大陆进行学术交流。北京的金秋是美丽的,而已于1993年在桂林跪拜过自己从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夙愿终偿的章孝慈此次赴京的心情也格外轻松、愉快。在北京,故友新知,相聚甚欢。谁知,天有不测风云!11月14日清晨,章孝慈被发现昏倒在下榻宾馆的房间里,随即送往医院急救。经诊断是脑溢血突发,情况十分严重。中日友好医院全力抢救,但据院方估计,即使度过危险期,也有可能变成植物人。
消息传到台湾亦引起各界关注。由于依据《台湾地区人民进入大陆许可办法》的规定,身为公务员的章孝严不能前往大陆。对此,各方面人士均认为,孝慈遭此不幸,孝严前往大陆探视是人伦之常,当局应法外施情,使其尽快成行。为使章孝慈在台湾的家人和家庭医生早到京,国务院台办、海协会、中国民航局给予全力协助,不必办理任何手续即可入境。
11月16日,正在美国公干的章孝严抵达北京后,立即前往中日友好医院探望昏迷不醒的弟弟。章孝严在弟弟床前停留了10多分钟,一面流泪,一面呼唤着弟弟的名字,而处于昏迷状态的章孝慈则始终没有丝毫反应。
心情沉重的章孝严,11月18日在海基会副秘书长李庆平的陪同下,来到位于桂林市郊凤凰岭下的章亚若墓家。一到墓前,身着深色西装的章孝严难掩内心激动,哭倒墓前,频呼:“母亲大人,我回来看您,我来迟了!求您保佑孝慈弟弟平安渡过难关,您的养育之恩,50年来我们无时不思念!”章孝严在母亲墓前烧了9炷香,代表孝严、孝慈两家9口人的心意。他向母亲墓家依序献花圈、上香、倒酒、鞠躬、焚烧纸钱,面对亡母之墓,章孝严连连磕头,长跪不起,几度痛哭失声。祭母后,章孝严向在场记者表示,待孝慈病好之后,两兄弟一定一起来桂林为母亲扫墓。
11月25日,经过周密安排和精心组织,章孝慈在中日友好医院6人医护小组和亲友的护送下,乘坐国泰航空公司的飞机返回台北继续治疗。回台湾后,章孝慈进入“荣民总院”。医生告诉记者章孝慈病情极不稳定,随时面临死亡威胁,即使度过危险期,也会是“植物人”状态。据台湾媒体报道,章孝慈住进“荣总”加护病房后,病房外,3000多名东吴大学学生签名的慰问卡和录音带在无声的角落里为章孝慈默默祈福,期待奇迹出现。
然而,奇迹终于没有出现。1996年3月底章孝慈病逝于台北。
虽然弟弟章孝慈不幸去世,但是哥哥章孝严仍婆完成父亲蒋经国临终前的遗德“要孝严、孝慈回到蒋家来”,了却母亲章亚若生前未完成的心愿。8月23日,章孝严偕夫人及子女一行、回浙江省奉化县溪口镇蒋氏故居,终于实现了他60多年的夙愿——认祖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