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历史与看客
7129100000011

第11章 历史·故事(4)

晚清是个乱世。乱世人,命运无常。百姓如斯,皇帝太后亦如斯。慈禧是晚清当家最久的当家人,名义上的太后,事实上的皇帝。道光虽然赶上了鸦片战争,但仗打完了大家假装没事,也就太平了,看上去离亡国还远着呢。慈禧的夫君咸丰,才是正经的乱世之君,屁股在龙椅上没坐多久,就遍地烽火,里面烧,外面也烧。一直烧到圆明园,烧得咸丰躲到热河。这时候慈禧据说帮过忙,不唯枕边功夫,还帮着看奏折。然后,咸丰一翘辫子,天下就是慈禧的了,此后两个皇帝,都是摆设。等到她咽气,清朝也该咽气了。就是这样一个当家人,在吃上也受过憋屈。第一次是随咸丰逃出到热河。出逃的仓促,路上辛苦。皇帝不过以烧饼充饥,后妃们连烧饼也吃不上。到了热河,赶上当时也不是例行木兰秋狝的日子,行宫的储备也不多。加上遍地烽火,到处打仗,远方的贡品,一时半会也贡不上来。所以,宫里头吃食就有点紧张。嫔妃们,半个月之后,才能经皇帝特赏吃上肉。皇帝赏嫔妃的朱谕尚在档案能查到,可怜得紧,特赏一桌菜,无非是“大碗菜二品,小碗菜二品,碟菜二品,大馒头一碟十个,小菜四碟,老米饭,粉汤卧果,白煮羊肉”。倒霉的咸丰,到了这般地步,也顾不得天子之尊了,这点今日一般人家的家常菜,还得劳神自己亲自分配。这群因逃难嘴巴淡出鸟来,连白煮羊肉都得特批的嫔妃里,就包括懿贵妃叶赫那拉氏(慈禧)。台湾史学家吴相湘推断说,很可能因这饮食不周,慈禧嫉恨时兼任内务府大臣的肃顺,联合恭亲王奕,发动了辛酉政变。

如果第一次受憋屈,是慈禧老公惹的祸。第二次挨饿,可是慈禧自己的事。是她自己废了戊戌维新,开历史的倒车,得罪了列强。就放任守旧派大臣胡闹,支持义和团杀传教士、杀教民,围攻外国使馆,最后八国联军打进来,义和团的刀枪不入神术失灵,慈禧换上便衣,仓皇出逃。这是1900年夏天的事了。从北京逃到怀来,几百里路,两日夜,没碰上一个朝廷命官招待,别说吃饭,连口水都没得喝,渴了,只能啃地里的玉米秸。到了怀来,总算这里的知县吴永还在坚守岗位,拼命保下了一锅小米粥,没让乱军给抢走,还找到了五个鸡蛋,一并煮了奉上。慈禧一口气喝了好几碗粥,五个鸡蛋吃了三个,剩下两个给了光绪。说慈禧因为饮食不周,而发动政变,实在有点牵强,未免小看这女人。别的不说,不政变,把肃顺杀了,她的垂帘听政是没戏的。不过,像她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挨回饿,受点憋屈,是有好处的。1860年辛酉政变,属于清朝统治集团内部的狗咬狗,孰是孰非,还真不好说,肃顺未必就会比慈禧和奕更明智,更开明。挨过饿的慈禧,行事还真的挺明白,杀了肃顺,但肃顺利用汉人的政策照旧,肃顺用的曾国藩,不仅没有因此受牵连,照样重用。甚至比肃顺在的时候还要受重用,此前连一省巡抚都求不来的曾国藩,待到慈禧当政时,居然得到了两江总督,而且节制四省。个中道理也很简单,她不想再一次挨饿了。第二次饿挨的更厉害,因此,得到的教训也就更大。从此之后,老太婆彻底学乖了,再也不敢干支持义和团的傻事。老老实实地学西方变法,于是开始了清朝的新政,连预备立宪都答应了。现在看来,清朝新政还就是搞得不错,如果不是慈禧死得早,仓促换上了少不更事的载沣,也许改革能做成也未可知。

吃饭是人的第一等大事。皇帝和太后,由于供应太足,吃得太好,一般不会有饿饭的问题,因此对于吃饭问题的严重性,多半考虑不周,因此对民以食为天的真理,认识不够深刻。可是,一旦机缘凑巧,让他们挨上一次饿,所得到的体会,比谏臣们上多少次奏折都管用。饿一次,聪明许多。

钱柳遗事的话外音

明社为屋,两对才子佳人的事迹出了大名。一对是侯朝宗和李香君,一对是钱谦益和柳如是。虽然前者有孔尚任的大手笔为之揄扬,成为《桃花扇》里人,但在清季乃至民国,却远没有钱柳遗事影响大,多少代文人墨客,对钱柳遗事,说了又说。别的不提,现在的学人,大都知道陈寅恪有一部厚厚的《柳如是别传》,言必称“河东君(柳如是的尊称)”。

钱柳遗事为人所重,不仅因为钱谦益的地位比较高,一个明朝的探花,部长级的大员,文坛领袖,降清后还是高官、领袖文坛。而侯朝宗虽有文名,不过是个秀才,改朝换代参加科考,才混了一个副榜,半个举人。还因为同为才子佳人故事,前一对年纪相若,女貌郎才,郎亦有貌,属于传统戏剧小说里标准型号的才子佳人,而后者则是老才子和少佳人的结合,柳如是年方二十许人,而钱谦益已经六十岁了,双方有近四十年的差距,这种差距,至今也令某些人不安。况且,柳如是为秦淮仕女班头,色艺惊人,从留下不多的诗句和画作看,气韵非凡,的确不让钱谦益多少。这样一个才情不凡的绝色佳人,居然便宜了一个老朽,怎不令人为此吃味?好几种文人笔记上,都记载说钱柳结缡后,曾互相戏谑,钱说,我爱你黑个头发白个肉。柳答,我爱你白个头发黑个肉。这种肉麻的对话,估计多半是出自吃不到葡萄不说葡萄酸,但却有无限性想象力的文人们。黑个头发白个肉,符合古人对美女的基本定性,乌发委地,光鉴可人。比“沉鱼落雁”之类,可把握得多。对比白个头发黑个肉,岂不是“一块好羊肉,却落在了狗嘴里”。

喜说钱柳遗事者,多半对柳如是感兴趣,扬柳抑钱者多。不止因为柳是名妓,有色有才,足以充分激起男人们寡人有疾的偏好,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柳如是的胆略才识,居然远远高过比她年长四十岁的钱谦益。在民族危难之际,人们最感兴趣的恰是这种男女的对比和反差,有气节,有见识的是女人,而大男人反而窝窝囊囊,束手做了降臣。这里,既有男人和女人的反差,更有朝廷重臣文坛领袖与青楼妓女的反差,在一个特讲究绅士道德的男权社会,这种反差,特别具有反讽的意味。虽然说乐于做这种反差对比的文人们,自己事到临头未必做得比钱谦益好,但事后说人总是容易些。况且,我们这个民族,一向有喜欢拿男人开心的传统,编怕老婆的故事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喜欢在编排武戏的时候,让男人打不过女人,薛丁山打不过樊梨花,杨六郎打不过穆桂英。钱柳遗事,本质上也是另一种男人被女人打趴下了的故事。

故事其实都是男人编的,中国男人自轻自贱的传统,在鲁迅先生没有写《阿Q正传》之前,就已经摆在那里了。临难一死报君王的英雄好汉,多在正史的忠义传里,即使被写进戏剧小说,他们的形象也远不如那些被女人比下去的男人更吸引人。一些估计也守不住气节的男人,嘲谑另一些已经守不住气节的男人,拉来女人做对比,在肉麻有趣的嘲谑中,所有没骨气的男人在时光中的尴尬,悄然溜走,大家踏实地过日子。

其实,见识高才情也高的柳如是,真正的心仪之人,还是钱谦益。毕竟,在那个时代,学识和才情比钱谦益高的文人,好像还没有出世,看来,气节,并不意味着所有,否则,她自可以转过身去,寻一个抗清的死硬分子嫁了——这样的人,在明末并不少见。反过来,真正能欣赏柳如是的人,也就是钱谦益,也只有他,才可以名绅之身,将一个青楼女子,纳为正室。柳如是体会到了一个懦弱而天分极高的文人,在大动荡时代的所有挣扎,有心抗清,却不得不做降臣,顶着贰臣的头衔,忍受着新主子和旧同僚的白眼,却还跟抗清人士勾勾搭搭,在背地里写些故国之思的文字,以至于死后文集遭到查禁,致仕之后,还遭逢牢狱之灾。这个时候,自己的儿子躲得远远的,只有柳如是陪伴着他。最后,当他撒手西去之时,也是柳如是以自己的一死,帮助钱谦益那没用的儿子,保住了家产。

显然,编派钱柳故事的文人们,没有注意到这个缺憾,人们其实无法解释这样一个事实,一个贰臣,无行的文人,居然会有如此的艳福和幸运,而这幸运和艳福,是来自一个很有气节的奇女子。末世的道德批判,在一个古老的商女遗事中,悄悄留下了遗憾。到了另一个末世到来的时候,清末的名妓中,已经根本找不见柳如是的踪影,文人的故事,只好改变基调,开始吹捧名妓赛金花如何跟侵略军头子睡觉,挽救了全城百姓,但是反过来,也不再拿任何一个男性名士来跟赛金花对比——大概连自我调侃的勇气都没有了。

进化论PK帝王权威

中国的皇帝是人不是神,这一点大概是人人都知道,但是,如果生活在帝制时代,情况也许会有点不一样。真正明白就里,知道皇帝跟我们一样,吃喝拉撒,会生病也会死掉的,除了皇帝的身边人,就是那些明白人或者野心家。剩下的芸芸众生,恐怕多少会觉得皇帝还是有点神气,能坐上龙椅的,如果是人的话,也是非常之人。那些一向崇拜清朝皇帝的蒙古人,只有到了跟末代皇帝溥仪一同蹲了监狱,而且受了教育,才会发现原来自己和祖先多年崇拜的对象,是个拉完屎连裤带都系不好的人。

从前接触辛亥革命的史料,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当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时候,很多老百姓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皇帝没有了,我们可以不交租税了。害得革命党人成立的各级军政府没有钱用,马上就得派兵下乡,逼迫老百姓交钱交粮,但还真的就有很多百姓即刻武装反抗,江南地方,许多县的革命党人,对付清朝倒没有动过武,对付抗粮抗税的百姓,倒是真的开枪开炮来着。

读郑超麟回忆录,发现他说他们家乡的人也有类似的事情,在辛亥革命之后,乡民们都传,皇帝没有了,什么都不用怕了。因此,土匪多了,贩私盐的多了,抗粮抗税也多了,新的县政府想要管管,结果乱民聚众,一哄而起,吓得县知事从衙门后门逃走,最后还得前清时候的老知县出来说和,民国的县知事才可以重新回来任事。

虽然,这样的事情可以说都是个案,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民国初年,各地政府统治的武力因素都在不同程度地增加,在整体社会状况跟清末类似的情况下,各级政府往往非得依靠军队才能完成过去的征粮征税任务,甚至乡绅们也不得不武装起来,没有武力背景的乡绅,往往难以维持在乡间的权威。很大一部分介于“刁民”和良民之间的人,在没有皇帝的情况下,变得比较不安分起来,下层社会,骚动不安,使得治理,变得相对困难了许多。

袁世凯之所以再行帝制,一直舆论都抨击说他自己有帝王野心,在做皇帝梦。其实,作为清末以来公认的最能干头脑最清醒的能臣,如此精明的袁世凯,就算我们能证实他确实有这种偏好的话,其政治抉择,不大可能全然出于自家的偏好。以当时的情势论,他和他的谋士们,显然都看到了我们上面所说的皇帝在中国这块土壤上的权威魅影。当时所谓共和不符合中国国情的舆论喧嚣,背后的意思就是中国人更适合皇帝的统治。

袁世凯的悲剧,从技术角度,可以说他在所谓筹备帝制的阶段,完全丧失了对外获取真实信息的能力,大大低估了自家周围的马屁精们操控“民意”的本领,以至于被这种虚假的民意蒙在鼓里。从策略角度,则是忽略了进化论在近代中国的作用。

自从严复把进化论或者说社会达尔文主义引进中国,很快就成为中国知识界的第一号信仰。读书人在看天演论的同时,不仅把名字改成了“适之”和“竞存”,而且还因此自我洗了脑。进化论体现在人的身上,就是青年(当时叫少年)胜过老年,体现在制度上,就是康有为的“新三世”,封建帝制、君主立宪、民主共和递进。最关键的是,所谓的进步,一律是直线前进式的,有进无退。中国既然已经变成了共和,就不能再退回去,不管共和的实际效果如何,倒退,就意味着开历史的倒车,逆世界历史的潮流而动,当然也就等于大逆不道。

老百姓不懂什么进化论,什么达尔文,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共和,什么叫专制,如果再出一个皇帝,或者旧皇帝再坐龙廷,也无可无不可,只要这个皇帝不追究他们脑袋后面有没有辫子。但是,决定政治进程的,往往不是老百姓,而是有知识的中上层,包括清末民初那些喝了洋墨水的武夫军头们。他们中的某些人,如果想保住自己割据一方的特权,反抗中央,意味着反叛,但是,如果赶巧中央自己把总统换成皇帝,则给了他们一个反对开历史倒车的堂皇理由,只要有人举起这个大旗,至少在中国社会的中上层,就有了天然的合法性。

进化论和帝王权威PK的结果很滑稽,一个具体的强人倒下了,背着千古的骂名。

“五四”传统与军阀余荫

“五四”时期是近代以来中国人最耀眼的岁月,引进西潮,提倡新文化,追捧德赛两先生,还上大街游行,抗议巴黎和会帝国主义分赃,在赵家楼放了一把火。接着就是“问题与主义”,社会主义论战,科玄论战,最后是有了共产党。毛泽东总是说“五四”的好话,因为他自以为是“五四”精神的守护神,蒋介石老要嘟囔“五四”的坏话,因为在他看来“五四”教坏了一代青年,毛泽东就是这青年之一。自延安以来,我们的官方每年都要发扬一下“五四”精神,大会开完了开小会。虽然有的时候“赛先生”总是排在上首,但从来也没有把“德先生”丢下不管。多少年了,无论中国人外国人,都觉得“五四”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我们意识形态气味过于浓厚的教科书上,“五四”是现代史的开端,而其他一些似乎不那么意识形态的学术研究中,“五四”的分量同样足得吓人。后面的历史好像都从这里发端,后面的好多问题都可以还原到“五四”的原点。什么“救亡与启蒙”,什么全盘西化,什么唯科学主义,什么空想社会主义性质的新村主义。

然而,每当提起“五四”,我总要想到军阀,因为“五四”恰好发生在军阀统治时期,大总统是徐世昌,实际掌权的则是皖系军阀段祺瑞。那些看起来乌烟瘴气的军阀表演,和后世同样的乌烟瘴气让我想到,“五四”的作用,是否更多的是一种精神象征,跟后来的政治操作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