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历史与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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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历史·回音(6)

当然,这也是为什么在官民关系如此紧张,群体性事件频发的情况下,统治还能够维持大体上的稳定的原因。从历史上看,无论民怨有多大,缺乏知识界的参与,基本上都难以成气候。貌似有力量的中产阶层,缺乏政治诉求,在他们看来,现有体制尚有空间。像清末新政那样,官、绅、商一致的宪政追求,不复存在,各个阶层是分裂的,原本可以作为民间领导层的知识分子和工商业者,跟普通民众之间,存在着深深的裂痕。

被格式化的“大商人”

前一阵,凤凰卫视要做中国近代商人的记录片,初步的计划是做五个人,其中有胡雪岩、盛宣怀和周学熙,一大半是官商。我跟他们说,这样不行,虽然自高阳《红顶商人》在大陆流行之后,经商要学胡雪岩成为多少商人的座右铭,但官商其实不代表中国近代商人,尤其是无法体现近代企业家现代化的奋斗历程,他们只代表了近代工商业现代化过程的一种歧途,如果今人在今天依然以他们为榜样,在这条歧路上走,那么,中国的工商业,注定是没有前途的。

大略地分起来,大体上自1860年代开始的中国现代化历程,本土接受西方文明,参与近代工商业进程的企业家,在1949年之前,实际上经过了三代人。第一代是中国最早接触洋人的人,他们多半生活在澳门附近,鸦片战争前后,变成了中国第一批的买办,即替洋商办事,专门跟中国人做生意的中国雇员,还有些人出洋,变成了小有成就的商人。这些人,或者成为最早的中国新式企业家,比如陈启源和陈芳,另外一些人,则以成功的买办和商人的身份,进入早期的洋务企业,撑起了中国初期现代化的半边天,他们中最著名的,有郑观应和徐润。这些人,实际上并非个个都像我们某些教科书上说得那么反动、腐朽,十恶不赦,其实,在工商界,最早从西方窃得火来,开启现代化的人,就是他们这些人。很多学历史的中国人,只知道郑观应写过令少年毛泽东神往的《盛世危言》,却不知道他也是后来被毛泽东贬为最反动阶级的大买办。

第一代现代企业家登台的时候,中国整体上还是一个传统社会,绝大多数社会精英,对于经商,无论新旧,大体不屑一顾。经济最发达的江南地区,一些等级较低的士大夫之家,虽然有读书不成去学艺(学商)的传统,但毕竟属于不得已的选择,只要踏入科举长途跋涉,那么仅仅得了一介秀才功名,也不大可能转过身去下海。然而,甲午战争的惨败,惊醒了中国的士大夫,一些人立志变制救国,投身政治运动,于是有了戊戌维新,还有一些人则终于有点明白了第一代企业家的启蒙说教,相信实业救国、工商救国、从此投身工商业。两个状元,成为代表性人物,一个叫陆润庠,在苏州办起了纱厂和丝厂;一个叫张謇,在南通,办起了世界闻名的大生纱厂。相对而言,张謇的事业更大,也更长久,在历史上的名声要响得多,因此,第二代的企业家中,他是当之无愧的代表。

在帝制时代,一个状元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切。在清朝,状元意味着可能成为皇子之师,意味着几乎无障碍的仕途,还可能意味着几乎不用做出太多的成绩,就可以青史留名。然而,这一切,张謇都放弃了,他成了一个商人,一个现代企业家。这说明了什么呢?中国的最顶尖的社会精英,进入了工商业,一个传统上名声不那么响的行业,这在一个多少朝代都奉行重农抑商政策的国度,具有非凡的意义。虽然,张謇这代人,还带有着传统士大夫的痕迹,有时儒的分量要压过商的意味,但是,毕竟他经营的是一个大机器生产的工业企业,采用的是遵循市场规律的经营方式。

状元经商,给近代的工商业提供了一个高起点,继起的第三代企业家,凡是卓有成就者,多半是洋学生,比如留洋的范旭东、李烛尘、侯德榜和穆藕初,号称中国最好的教会大学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刘鸿生,还有出身知识界的卢作孚。以及人们不大乐意提的金融界的陈光甫和周作民,以及报界的胡政之和出版界的王云五。没有学历的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实际上在那个时代,也是出身钱庄业的世家子弟,属于好人家出身,本出自上海滩的上流社会。

这样一个高起点的企业家群体,无疑是当时社会精英中的精英,不仅有眼力,有办法,能在外国资本和官僚资本的夹缝中发展壮大,而且有远大的抱负。可以说,他们和他们的事业,都是那个时代实业救国的产物,兴办实业,不是为了自家荣华富贵,个人享受,而是为了以工商救国,靠自己的努力,实现中国的工业化。他们中的很多人,生活都非常简朴,乐于克己奉公,我们现在赞美的西方著名企业家的美德,其实在那个时代,我们很多本土产的工商业先贤,都能身体力行。像范旭东、卢作孚这样的现代企业家,办起来偌大的事业,自己却分文不取,在他们看来,企业是社会的、国家的。

从第二代企业家开始,就把参与社会改造、兴办公益作为自己的使命,在晚清到民国的历史上,凡诸兴学、办教育、社区改造和建设事业,甚至国家的民主化进程,都有这些企业家的身影,抗战时期企业家的“星期五聚餐会”,是各界人士民主的恳谈场所,为争取民主,反对独裁,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可惜的是,中国历史每代的成就,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大多会被清零,用IT的术语,就是给格式化了,然后大家从头再来,从零做起。中国近代三代企业家,连同他们的经营方式、经验和企业文化,乃至他们的精神、抱负,最后也都遭到了格式化的命运。等到中国人再一次需要从事市场经济,培育自己的企业家的时候,基本上只好从头开始,前辈的成果,仅仅剩下一点点的孑遗,剩下的老一辈人,只是在中信、光大和民生银行的创建中,发挥了一点余热。其他的企业家,只能从头摸索起,好像我们中国人,此前的百多年,都白过了似的。

好友傅国涌,经过多年的资料爬梳和实地考察,把这些“大商人”中的一些的一麟一爪,给人们呈现出来,叙述严谨,有板有眼,文字如以往一样清晰、耐读,开卷有益。每个现在的中国实业家,或者有志于做实业家的人,都应该看一看。

军国与民国的两套逻辑

陈志让先生的《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是中国大陆改革之后,最早公开引进的西方历史研究著作之一。而且引进得相当及时,香港1979年出版,次年三联书店推出。

陈志让是加拿大的华人学者,早年在西南联大读书,学的是经济学。读何炳棣、何兆武和汪曾祺等人的回忆篇札,可知道当年的西南联大,集中了中国近代学术转型以来最优秀的学者再加上一些怪杰,属于那种有大师而无大楼的大学,这个大学又有让学生随便听课选课的学风,不仅人文社科相互串门,而且文科理科也彼此选课。出身经济学的陈先生,后来居然做了历史研究,而且做得有板有眼、立意甚高,一点都不奇怪。陈先生的书,跟那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本西方近代史著作一样,是我们这代学者的启蒙之作。它第一次让我们知道,原来近代史除了为领袖的言论做注释,以及按这些言论所指示的路径解释两大运动和三大高潮之外,居然还可以这样写。

“军绅”两个字,用来说明北洋时期的民国,传神而简洁。从晚清到民国,从权力结构上来说,正如陈先生所说,就是从绅军变成军绅的过程,军人成了这一时期发言权最大的人。在政治体制上,军绅政权则表现为军国。北洋时期,从袁世凯、段祺瑞、曹锟、吴佩孚再到胡帅张作霖次第当家,都是军国;到了国民党时代,他们自称党国,其实也是军国,作为党的国民党并没有当家做主,当家做主的是黄埔系的军人;而原来居于舞台中心的绅,无论新旧,从张謇、严修到梁启超、汤化龙,再到顾维钧、曹汝霖这样的留学精英,甚至包括跟当家的军人领袖关系密切的智囊型人物——袁世凯的杨度、段祺瑞的徐树铮、吴佩孚的张其锽、张作霖的王永江,都只能退居次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