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老先生一半的学问是玩儿出来的,说到玩儿,并不是人人都会玩儿。鸽子天天在天上飞,鸽哨的模样却不见得人人都知道。只要看看王先生写的《北京鸽哨》,你便会觉得人生天地间原来处处都是学问,就看你会不会做。会做这个学问的前提就是玩儿,玩儿得投入,玩儿得好,然后才会有学问像酒一样不得不被酿出来。王先生在《北京鸽哨》里说鸽哨的佩系十分巧妙,而又十分简单,鸽子的尾翎一般是十二根,十三根的也有,但是少数,佩系鸽哨要在鸽子尾翎正中四根上距臀尖约一厘米处穿针。这讲得真是够细致。白石老人当年画鸽子以响应世界和平,便要人把鸽子抱过来亲自把鸽翅的根数一一数过,然后才敢下笔。佩系鸽哨以防脱落和数鸽翅以免落笔有误,一样都是学问。北京跨车胡同当年的鸽哨想必是好听的,鸽哨要配上四合院的灰色瓦顶和斑驳的红色宫墙听起来才够味道。读王世襄老先生的《北京鸽哨》真让人唏嘘,朗朗的鸽哨声既已久违,脑子里竟还是无法挥去的老北京城的落日余晖。风雅是会随着时间消淡的,消不淡的又是什么还真让人不好说。
1951年王世襄老先生听说东直门内住着一位老居士,家里供着许多尊佛像,一天冒昧晋谒,居然承蒙接待。那老居士住北房三楹,正中一间摆一大条案,案上所供佛像居然会有十多尊。众像之中最让王先生心动的是一尊雪山大士铜鎏金造像。王先生说这尊雪山大士像的头特别大,形象夸张古拙,时间而且还不能晚于明。老居士说这尊雪山大士是当年布施某寺院香火资若干而得以请回家供养。1951年的人性毕竟和现在天壤不能相比,那时的人风雅而且诚笃,王先生对那老居士说自己家里既有佛堂而又愿出加倍的香火之资把那尊雪山大士像请回去供养,老居士居然欣然同意。
看王先生这篇关于雪山大士造像的文章时,我还无缘一见此造像,前几天我的朋友送我一套王先生的近作《锦灰堆》,上边的铜鎏金雪山大士图像果然好,头果然是大,胳膊和腿倒真是瘦了点儿,既在雪山苦修,风霜寒苦,又不吃海参燕窝烧鸭子,想必应该是这样子,哪像时下的电影和影视剧,镜头里到处逃难的灾民居然个个不肯消瘦一点点,“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情景竟让人一点点都看不到。
令人感动的是王先生既拿了大士像,出门的时候为了方便上自行车,要把雪山大士倒一个儿,那居士脸色忽然有变忙把大士像又正了过来,说“怎能如此不敬”。王先生在这篇回忆文章里最后说:“我生怕久留,老居士回过味来发现我并不像他原来所想的那样虔诚,一定会要回雪山大士,不允许我请回家了。”
毕竟王先生玩得好,那雪山大士像真是精品,但也毕竟是整整半个世纪前的旧事了,要是现在,王先生文章的结尾也许会这样写:我生怕回去的脚步慢了,想不到再回去的时候那老居士早不见了,房东告诉我说她也不认识这个老居士,是他出了十元钱暂借房子一用的,当时我就愣在了那里,我手里的雪山大士像上涂的竟然是厚厚一层皮鞋油,怪不得味道很怪。
王先生的眼力果真厉害,但那毕竟是195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