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老人是本色的,诗书画印,再加上坊间有关他的种种传奇,综合在一处,老人一辈子的行止都是那样本色,手里的朱漆杖,胸前的小青玉葫芦,头上的黑色小额帽,还有老人身上穿的那袭褪了色的长衫,或在炎夏,老人穿了白布短裤褂子坐在那里,脚下是趿鞋,手里是用旧布缘了边的芭蕉扇,简直是没一点点大师色彩,而大师就在这里!相对,与他同时代的许多艺术家或西装革履出洋,或穿长衫周游世界,其风采,终不如老人来得好看,这好看就是本色。
画家朱丹曾回忆他们一行去跨车胡同请白石老人画鸽子以响应保卫世界和平,老人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客人讲话,他的身后案上那两盆天竺葵开得正好,一盆是正红,一盆是淡粉,案子上的那两只帽筒,照例是一只里边插着鸡毛掸子,一只里边放着一卷裁好的宣纸,老人忽然竖起一个手指头问:“为什么要我画鸽子?”不等别人回答,老人马上接着就笑起来,说:“鸽子不打架。”这非但是童心,亦是本色。
白石老人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博大而瑰丽的世界,在老人的世界里,花鸟草虫,山水亭林,人物佛道,诗歌篆刻,样样都有他自己的主张在里边。新时期朦胧诗初泛的时候居然有人抄袭老人的诗作投稿发表,还刊于《诗刊》,这首诗最后的两句是:“莫愁忘归路,且有牛蹄迹。”诗写得真是恬淡天真。老人曾画过一张《牧牛图》,上边题曰:“祖母闻铃心始欢,也曾总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其实老人不必汗满颜,直到老,老人一直都在勤苦耕种,只不过是田头锄头换了案头和笔头。用力和情感都一样在春雨秋风间。
有人说白石老人的画是“简括有力”,老人的画可也真是简括有力,人物,只几笔,山水,也只几笔,花卉,有时候也只是几笔。看老人的梅花,满纸大黑大红,一笔下去,又一笔下去,枝干交接处用多大的力,仔细看,一笔笔都是篆隶!用现在的话说是十分肯“给力”。老人的大幅荷花,离近了看是十分纷乱,离远了看可真是好。说白石老人“简括有力”,其实是只说对了一面,白石老人的另一面是“传神入微”,其工虫之细致工妙,至今无人能出其右。论书法,论篆刻,论山水,论人物,论花鸟,论工虫,老人都下笔有绝到处。但要说最好,当数老人花鸟工虫的兼工带写,这样的画法,前人有,但白石老人是个高峰,以工虫之工,对花草之写意,工者越显其工,写意越显其写意之意趣。工笔与写意向来是很难放在一起表现,而到了老人这里一切都如行云流水,白石老人是前超古人,后无来者--直到现在,无人能出老人其右--白石老人的兼工带写。
现代老画师,能诗者不多,白石老人的诗气格最好,黄宾虹先生的诗亦好,如再加上已在梅丘下安眠的长髯翁张大千。三家的诗轮番读来,还要数白石老人的诗来得清新本色。白石老人到老都在本色着,是农民加工匠的本色,他亦好像喜欢自己这样的身份,身居京华,他怀念过往“耕春雨”的日子。老人或也有轻狂之时,比如反穿了皮袄手里拿了把扇子拍照,是白石老人的另一面,我们很难知道他当时心里想什么,但分明他的心里不那么快乐。
白石老人是本色的,这本色既来自民间,又来自传统,把老人笔下的猫和徐氏悲鸿笔下的猫放在一起对比着看,怕是老人的猫更有看头。白石老人的人物向来简单,但好,老人画《别人骂我,我也骂别人》,老人画《老当益壮》,老人画《读道经》,都好!后来画人物者多矣,如把他们的画和白石老人的画放在一起,还是白石老人笔下的人物能于百步外夺人魂魄。
白石老人的本色,是从人到画,再从画到人。白石老人没有上过美院,但他永远是美院的圭帛,白石老人的一生,艰苦而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