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淅淅地下着。街上静悄悄。已是深夜了。南面边境线上的灯光一片火红,在濛濛的雨色里时暗时亮,发出了一种特殊的、刺人的颜色和闪光。
她凝视着橙红的灯火,在沉思着……
“你在想什么?”我问。
“枚玲!”
“枚玲?”我感到非常诧异。今晚她不止一次的提起这位童年时代的朋友。
“她走在你前面有好些年了!”她深沉地瞧着小河那边的灯火。
我茫然地望着……
二
洁文走了。我感到很寂寞。
她是到省城大学深造。画廊送她去念中国历史,时间一年。她很高兴。大学里图书馆有许多书籍和历史资料。她渴望能看到原本,比较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嘿,她这个人喜欢寻根刨底。我看她读历史也可算得上是个材料。
兴许由于工作的缘故,她对历史、文学很有兴趣,认为这是我们中国的骄傲。她不止一次给我说过这样的故事。有一回,一对年迈的英国夫妇从伦敦来到画廊,他们看过了齐白石、李可染、关山月的画,也欣赏了郑板桥的书法、画幅。还兴致勃勃地询问了扬州八怪和八大山人对中国画的影响。她都一一给这对夫妇作了详尽的介绍,而且还把敦煌,大佛石窟,以及新近出土的秦陵墓穴的文物也给说了。他们夫妇俩对中国文化历史有丰富的知识,还是非常细心地听她的介绍。后来才知道因为他们发觉这位年青姑娘对历史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他们走过了许多个国家,听了这么多的导游者的介绍,可从未见过象她这样深情、自豪地热爱自己祖国的历史,这样深刻了解和热悉自己祖国的历史。临别时,这对年迈的英国夫妇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很高兴看到中国的骄傲,看到中国的希望!”
那晚,她回家时脸颊绯红,异常兴奋地对我说;“你知道我今天多高兴!我是站在画廊这个窗口向世界介绍祖国的文化!”我受了她的感染,对历史也有了点兴趣。我想,象她这样透彻了解自己工作意义的人是不多见的。这就是我最初见面时就爱上了她的一个原因。
我曾经对历史抱着过一种冷淡的态度。历史是胜利者写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任何朝代的统治者都在为自己篡改历史。因此,历史往往是愚弄人的一些有趣的故事。因为引经据典来愚民,比赤条条的说教聪明而又堂皇得多。到评法批儒那阵,历史为政治服务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后来,当我一旦明了历史的事实之后,我又为篡改者的卑鄙、堕落感到可悲!我这才明白自己的觉悟是来自对历史的认识。我才对历史书发生兴趣。可是,我却没有她想得这样深远,它是祖国的一个窗口。当然,我们也同样可以从这个窗口去看那个世界。
她走了之后,枚云来我家更经常了。枚云是牧玲的妹妹,两人是孪生女,姐姐比妹妹只大十分钟,她们比洁文小两岁。她也喜欢历史,常来找她借书。不过,枚云对历史有兴趣是为了猎奇。常常以此来维护自己。她讥笑那个禁止人跳舞的老古董书记,说经研究,唐代宫女是穿着袒胸的时装,也同皇帝跳过交谊舞的。还郑重其事的拿出了画页来证明。这袒胸的宫装却一点也不假。她还解释说,庄子丧娄,鼓盆而歌之。这是古代性爱的开放。总之,她是敢想敢说的,思想开放得很。刚她自己的话说:我是西方色彩的!哦,我想起来了。自己不是嫌过洁文缺少这种西方色彩吗?难道真的是这样……
我热情接待枚云,我很想知道枚玲的近况。尤其是洁文那晚说过的话,她走在我前面有好些年了。我还求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她对婶婶的情况一无所知。摸下准她是不想说,还是真的不知道。她这个人象晴天的云彩,变幻莫测,轻飘飘的自由得很。
她长得很俊俏,人称黑玫瑰。美丽而又刺人。说她是朵黑玫瑰,并不是她皮肤黝黑,相反她的脸庞是很白净的,嫩滑得象块白玉。只是她喜欢穿件黑色的上衣,无论是着裤穿裙,上衣总是黑色的,更显得出她脸皮的嫩白,给人一种雅朴、粗犷,而又矫健的美感。这是一种只有她才具有的迷人的美丽。她在松叶宾馆坐柜台,下了班还是黑玫瑰的装束,有款有型,为之倾倒的小伙子真不少哩!
华灯初上,才下班枚云便来到我家里。她穿着紫红褶裙,黑色轻纱柔姿上衣,黑高跟皮凉鞋,丰腴的身姿,处处显露出女性健美的线条。进门,她便对着风扇吹凉,黑轻纱上衣紧紧地贴住那丰满的胸脯。她一而揩脸上的汗,一而喊道:“这天真热,正人君子,你该考虑装个空气调节机了。”在她眼里,我是归入正统僵化这一类的。洁文就不用说了。
“你住惯了皇宫,也要尝点民间烟火才好。”我知道,松叶宾馆是市里的高级洒店,设备一流。可心里又有点反感,她才宽绰了几灭,口气竟不小。
她一点也不在意,望望地上,瞧瞧天花板,笑道:“你这儿儿壁贴上塑胶花墙纸,装点装点,地方也算得上是一流的了。”
“投资大呀!”
“小意思哩!你入息比市委书记高出了多少,坦白呀!”
“你呢,还少么?”她连奖金补助算存一块儿,少说每月也有近两百元入息。
“经过调查,群众一致公认出租小汽车司机是一等职业。”她挺认真地说:“具体地说有三大优越性。”
“不简单,还做了社会调查。”我笑道。
“一自由方便;二入息多;三有外币……下面就不去说了。”
“四见识多,离奇古怪的镜头有得你看。”我补充说。其实,这在青年人里已是众所周知的了。他们很羡慕“的士”司机的职业。坐在小汽车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接触观察另一个世界生活情况的一个小小窗口。
“反正都比拿锄头好。”她大声笑了起来。然后又瞪我一眼说:“我好肚饿,有吃的吗?”说完,便起身打开冰箱,瞧了瞧,又掩上了。
我才知道姑娘未吃晚饭。本来在宾馆吃饭是最方便简单不过的了。便急忙说:“来个快餐好吗?鸡汁面、沙甸鱼、沙茶牛肉块,都是现成的罐头。”
“听见心就腻得慌了。”她坐在沙发上闭着双眼,伸直了腿儿说,“有咖啡吗?”
她要了杯咖啡,一个白面包,吃得津津有味。
“这么急着来?”我以为她有事,连吃饭也来不及吃便急着跑来了。
“我知道你寂寞,陪你来了!”她眯缝住眼睛,望着我笑。
“洁文走了,清静些。看看电视,读读英语,一个晚上很快又过去了。”我有点惊愕地望了望她。
“才过了几个晚上啊!一年长长的,你不感到寂寞么?我不信。”她眼睛还在盯着我。
“那是为了工作嘛!”
她笑了。.她看出我的窘态,有点得意地笑着。然后,又挪动一下沙发椅,靠近我的身旁说:“昨天我在松叶苑等你,为什么不来?”
“唉,我哪会跳舞呢?”我推托说。她是约了我的。
“听听音乐也好啊!你看不惯跳‘的士高’,是吗?人各有所好。看惯了,你慢慢手脚也跟着扭摆起来。”她说得很随便,仿若是个舞场熟客。说话间,双脚在地板上轻快地扭动,发出一阵阵短促节奏的微响。样子轻松浪漫。
“你很有兴趣?”我看着她那双抖动着的小腿。
“说不上。换换口味!”她说,“吃多了青菜芋头想吃点猪肉,吃多了牛肉鸡腿又想吃回点青菜!人就是这个样的。”
“西方口味?”
“在穷乡僻野里困了这些年。乡下人出城,样样新奇,这能怪我吗?”她很敏感,听出我话里的话,“我喜欢有点刺激的东西,‘的士高’并不坏!”
“我讨厌那种扭摆!”
“你不妨喜欢它的节奏,弃掉那疯狂的扭动呀!这是一种青春的、急促而又令人兴奋的节拍!”
“这可能吗?”我想着形式同内容这对概念,倒觉着她想得很新奇。
“为什么不可能呢?”她反问逍,“我知道你爱着洁文,但我还是乐意来陪你。你喜欢吗?”
她那双迷人的眼睛,温柔地流露出一种挑逗的神情,可又给人一个自然的感觉,似乎是一种真实的、热烈的、而又平静的感情。我的心怦怦地跳了儿下,感到脸上一阵火辣,我突然感到惶恐,迅速把眼光从她那诱人的、微笑着的脸庞上移开来。
“你会说我轻佻吗?”她依然睨视着我,“还是说我浪漫?随便你说好了,我只是想过过随便的、自由的、顺乎自然的爱的生活。我只不过喜欢我所爱上的人。这可以么?”
“我没这个意思。”不知怎的,我竟被她坦然的剖白所,感动。她那种坦率的,毫不掩饰的、大胆的表白令我感到惊讶,这毕竟是她内心感情的朴实的流露啊!完全抛开了世俗的虚伪狡诈,矫揉造作。我心里产生一种冲动,脸上热烘烘的。然而,我克制住自己,很快便又冷静下来。
她不是个轻佻的姑娘,也不见得随便把情感抛给别人。我知道,克川很爱她,悄悄地爱了好几年。他是新区报的记者,有才华,人也长得秀气。可她就是不喜欢,建立不起感情。洁文劝说过她,克川为人很好。她却笑了笑:“你:喜欢他好了!”直至现在,克川还没有死心,他认为她很有性格,毕竟是朵黑玫瑰。他自己是不怕领受玫瑰那美丽的尖刺的。你能解释清楚这里面的原因么?他的憨直的迷恋是爱情吗?她那坦率的尖刺难道又不是爱情么?
“你还算理解我。”她凝望着我微笑,那双眼睛充满着烫人的感情,迷人极了。
“兆羽值夜班?”话刚脱口,我就察觉出自己的笨拙。兆羽是她的男朋友,印刷厂的捡字工,聪明勤学。他俩相恋着,经常在一块儿玩。我突然地提起他,无疑明白地向她表明了自己的警觉。
“我们分手了。他是我的老朋友。”她淡然道,“老朋友。明白吗?已经过去了的。”她很轻松地给我解释。
“真的吗?”她那若无其事的淡漠神态使我惊讶。
“我可以爱一个人,也可以爱两个人,三个人……”她望着我那双惊讶的眼睛在发笑,“你也可以这样,爱,只不过是一种炽热的感情。”
我听了倒冷静下来,适才的冲动也消失了,很坦然地瞧着地说:“我在外国电影里,香港电视里见过。”我不敢说是全部,可大多数的西方彩片都有描写这类情夫情妇的生活。
“NO,NO!你说的是情妇吧!你一点也不理解,我不是说这个意思。”她竟然快乐地笑了,“不过,这也是性爱的一种。在西方,这是一门学问。因为这也是生活的一种享受!”
“我不理解?”我被她的笑声弄得莫名其妙。
“我以为爱应该是感情的奔放。男女间的感情发展到炽热的、不可遏制的程度,这该说是爱情吧!当这种炽热的感情逐渐衰落下去,这种爱的结合就变得是苦痛的了。我记得恩格斯也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他是指离婚说的。”她依旧坦然无忌地说,仿若对人的最神秘、最美妙的感情都洞察无遗了似的。我又觉着惊讶,她还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姑娘!
“恩格斯?”
“你不相信!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这本书里。”她异常肯定地答。似乎早准备着对付我那怀疑的目光。
“是这样理解吗?”我问自已。我知道世界上有着不同的、有时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爱情婚姻的习浴,你能说清楚那一种是合情理的吗?一旦成了人们的习俗,成了司空见惯的风尚,这自然也就是合情理的了。然而,我们这里能这样的理解么?
“你欣赏些什么呢?”我坦率地问。
“这对伪善的圣洁是一种实在的披露!”她断然道。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挑战的,炯炯有神的目光。
我沉思着,是这样吗……
三
这些天,我实在忙得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只想躺在床上,黑灯熄火的一个人蒙着被子睡。
人们都说“的士”司机这个职业好,可不餐知道内里的辛苦。当你整日整夜跑长途,屈着双腿坐着,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那种枯燥、乏味、劳累、双眼苦涩得睁不开,而又不得不睁得大大的、直至淌出了泪水,这算是了解到半个司机的辛苦。只有在炎夏烈日下,车子抛锚在僻野的山岗上,没有树,也没有水,又见不着人烟。那种苦累、焦急比在黑夜里抛铺还难受得多,这样你才算了解司机的操劳。至于不小心出了事,带上了手镣,那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了。因此,我虽然年轻,但开车力求稳当。我不想当这个“英雄司机”,谁要超车,小弟一定礼让。这也算是文明吧!何乐而不为。
本来,香港同胞来往是有俗例的。每逢节日罗湖桥人山人海。我们出租小汽车自是忙了。现时五月端阳刚过,八月中秋还远,荔枝也还青青的,本应是闲日子。岂料香港那边听说是调查登记户口,放假几夭。于是红男绿女,省亲的,旅游的、结婚的都蜂拥而来。我一连几日跑汕头、走福建,马不停蹄。
这样的往返奔跑,虽说是劳累,但我是心甘情愿的。你知道我心里已是有点飘拂不定了。那朵黑玫瑰不时地轻盈、饱满、微笑着挺立在我的脑际里,含苞待放,散发出一种迷人的青春气息。使我惊喜的是黑玫瑰下垂下了自己的尖刺儿,只剩下她的魅力。我似乎有了点醉意。幸得洁文来了信,她给我带来了心灵的慰藉,驱走了寂寞的苦恼,使我感到自己又确实未有寂寞过。她学习得很有成绩,娓娓动听地给我说了许多。比如唐人、唐装、唐山称呼的由来,阐述唐代文化对世界的影响。从而谈到现在特区文化发展的趋向,以及反文化腐蚀等等。似乎她有着探讨不尽的问题,有着说不尽的体会和感受。我明白,她说了这么多,只是生怕我会寂寞。这封长长的信表达了她对我的无穷无尽的疼爱。在中学时,我已经发觉她是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感的。这种爱感带给你一种高尚的、开阔的、心旷神怡的感受,仿若在高山上望着广阔无边的大海。我们呢?我们张开双手,拥抱着这广阔的海洋。于是,我的心又平静了……
洁文在信里还提到枚玲的事,依然未清除她的下落。当然,又是祝福我要好好关心枚云。她有一颗婆婆的慈心。
我见过兆羽。我询问了他同枚云的事。本意是安慰他的。我猜想这个老实人自是感到苦痛。当我把枚云的意思给他说了之后。他那薄薄的嘴唇只轻微地动了一下,望着我说:“我早知道了。”似乎这一切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她给你说了?”
他点点头。
“你不感到苦痛?”我指的是“老朋友”的事。
“我俩既然都这样看,只感到是自由。自由是痛苦么?”他显得非常冷静练达。我愣住了,他竟能这样快乐地忍受自己的苦痛!
“你失去了她啊!”
“她能这样,我也能这样!”他漠然道。稍停又说;“爱情是自由的,它天生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