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廷是个忙人。近日天旱缺水。整个镇近十万人口，除了深圳水库日供应五千立方水外，只剩下铜锣径水库还有点存水，去年大旱，今年奇旱。这一趟，连一向未雨绸缪的周锦廷也摇头了。
那天，出乎意外，他同办公室主任方识陪我下到六约村。看看这里实行股份制后的新景象。我明白，周锦廷很重视这个新推广，想让我多看点东西。
六约村委会。
村大楼才装修过。焕然一新。我差点认不出来。只有那曲尺形的停车院子仍然储存在印象里。大楼里面很整洁，人们都忙着。看不见有闲人游荡。人们都讲究时间价值了。
党支书陈桂生还是老样子，衣着整齐。见人还是那羞怯怯样儿。我记得前年开始推行股份制时，他沉默不言。觉得眼下日子过得称心，工农业都经营得不差。何必又再找麻烦呢？不过，村里出了差错，同山区县的文化站合建个电影院，投入了150万元，结果被人骗了。这件事虽说村长一手包办，但作为党支书自己也有责任。随大流吧！人行得我也行得。凭经验，他听出周书记的话，六约村该是推行股份制的当然重点了。
他坐着，脸露笑容。我看出他近来工作顺心。便直截了当地问道：“现在当干部日子好过吗？”他还是那个慢吞吞劲说：“现在管理民主，透明度大了，村人放心。家和万事兴。”他怕我热得流汗，便调大了空调机又说：“大事项经董事会、村委商量好才去办。我这个党支书也好当了。比如，这回推土方，事先全部核算清楚，工程费二十万元。做好方案交董事会讨论。整个工程土方数量、要求、质量，工期都写在合同上。报镇上批准后合同方可生效。有尺子量，有范文依，工作就少出差错。”
说到这里，周锦廷插进来说，“大康村有过这样一件事，花了四万元推土建厂房。山是推了，地面是斜的。钱给人拿去了。这斜面上怎可建厂房？你争不过人家。合同上只写推土，没写明质量要求。要推平吗？加钱，收推平工程费。给人家骗了。这些教训还少吗？”我想，农民洗泥腿上田办工厂，这笔冤枉钱不知花多少！也确实有这么一伙人专门骗农民的钱。现在村股份公司章程上规定，五万元以上项目，上报镇政府。增添了安全感。
陈桂生为人随和，平日寡言笑。今天高兴，话也多了。他说：“股份制对股东有个约束，计生工作最见效，都照章办理。还有乱砍乱伐山林，去年就消灭了。还有治乱……”他一急起来，话也说不顺了，脸上涨得通红。
村长邹官和随即接上来说了个清楚。他上三十岁，中个子，架着副金边眼镜，文质彬彬。高中毕业后便回村里务农。开放之后任村经济发展公司经理。他工作不错，去年当选村长。他说，当村干部最头痛的事莫过于落实计生工作了。天下第一难呀！你做了工作，数十次上门，也答应了。可你转身之后，她又生下一个了。罚款吗？都答应，但欠着。奈何不得！虽说只有这么一两个不听话，可影响大呢！股份制要实行了。明文规定：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在十年期限内无股东资格。你别小看，这比皇法还管用。麻地村有个戴运娣，三十来岁，正当育龄。她超生一个女孩，罚款五千元。之后又收养个男孩，罚款三千元。这八千元一直拖欠着。天王老子也撬不开她的钱箱子盖。既然她敢超生收养，也不怕你绳缚禁闭。村里在议论股份制时，她留心听着。寡言笑。到发股东证书时，她悄悄地拿出了八千元罚款，说：“我认罚了。”高高兴兴地领回了股东证书。她这算盘算对了。前两年不说。光是去年村股份公司分红每股二千五百元。她一家分了上万元。有哪一条王法具备如此诱人的魅力呢？
我听了很受感动。这几年，天下第一难经历过的种种呼喊叫嚣催人泪下。然而，再不节育国家也无从治理了。吃饭也难！让历史去惩罚那些信口开河催人繁殖的天才吧！周锦廷他们之所以伟大，在于他们唯实唯民，把农民引导上大可放心的节育的轨道。因为股份制这个集体共同富裕的实体，从根本上解除了农民的后顾之忧。这里面，既有传统观念的困扰，也有生活后顾的忧虑。我深切体会到，这千真万确是一个衡量经济文化发达水平的标尺。
在这里，我忍不住要描述横岗在这个方面所取得的了不起的成绩。镇委副书记彭礼队管计生工作。他瘦削，声音洪亮。我笑他定是给生仔婆娘骂得憔悴了。他听了竟然放声大笑，“要是骂就有希望了！”我愕然。这是从事计生工作的炉火纯青的经验之谈。彭礼队给我介绍了他们的苦难经历。你上门做劝说工作，碰到逃，无计可施。遇上骂，你坐着任她老小骂个够，但有希望了。之后，见到哭，老小都哭，这时你才可以开口讲明道理，说清楚政策。千说万劝，她哭个够了，会跟你上车到医院去。谈到农村股份制，老彭顿时喜形于色道，“我的工作一夜之间简直减轻了一半。”这里不仅六约麻地村，凡是实行股份制的村庄违反计生欠罚款的都自动自觉地交清了，有的还四出向亲友借讨；该间隔的也不再吵了，悄悄地去上环。奇怪，农民一瞬间变得文明得多了。
天下第一难里面，最难的要数纯女户结扎了。生下两朵金花，该结扎了。然而，无后为大。老迈供养，无穷忧虑。镇上有个规定，凡纯女户结扎者补助五千元（存二十五年期，本息共六万元），村上补助一些，有三千、有五千。从经济上解除了后顾之忧。这些措施置放在农村股份制的轨道上，显得通情达理。邹官和村长告诉我，圹坑村纯女户赖惠霞，一直愁眉苦脸，寄希望于第三胎生下个牛牯。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攀上了这根苦瓜藤。这回竟高高兴兴去医院做结扎。她想得很实际，既然经济上无后顾之忧，待女儿大了留在身边，招郎入舍，还可添个股份。镇上规定，纯女户可招赘婿。赖惠霞脸上放晴了，她比谁都明白，看这个势头村股份公司还有得发达，不愁没男家愿嫁进来。瞎子才看不见，村里要嫁出去的姑娘突然都不愿迁走。有的迁了出去的，不也回来吵着董事长批准吃回头草么。老实说，周锦廷事先也没料到，这个股份制居然有助于解决这个天下第一难的事。
严杏英告诉我，彭副书记是个好领导。这位镇妇联主任四十来岁，白皙、两道浓眉，天生的时尚新潮。灵秀漂亮。看上去比实际年龄青春得多。她原先是个妇科医生，调来这里才当妇女主任，可工作得颇出色。我问她，妇科医生比妇女主任不更专业些吗？她笑了笑，瞪大着眼睛望着我，“妇女工作很琐碎很罗唆，但我愿意。”她家在山区，很穷。从小用功读书，只望冲出这穷山沟到外面见见世界。种瓜得瓜。她考上了广州医科学校。毕业后当了个医生。也许她了解中国妇女的痛苦困难。当时横岗缺个妇女主任，她答应了。按干部岗位责任制，她到荷坳村包队。任务很明确，一句话，五年实现万元村。去年，荷坳基本达标。我在衣村呆过，深知这个任务的艰巨。过去艰苦努力了三十年，横岗还不是年人平收入57元吗？可见严杏英她们付出了多少汗水。今年她又转到四联村包队去了，按镇“八五”指标落实。
不过，从她谈笑风生带着天真的喜悦里，看得出她们工作生活得愉快。突然，她朝我说，“你应该写一写彭副书记。他很支持妇女工作。他是管我们的呀！这回选最支持妇女工作的领导，我们选了他。”停了停又说，“周书记很重视，我请示的每一个项目，他从不拒绝。不过，他管全面，很忙。我们都不想多干扰罢了！”
谈话间，自然又扯到了股份制。她由衷地赞赏这新的推广，简直到了歌颂的程度。她对我说，每年的计生任务都得大动干戈。有的户，磨到嘴唇破了仍是一付铁石心肠。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荷坳有七对纯女户，俨然七个堡垒。如果你因此责备做母亲的，那太不公平了。她背后有个巨大的阴影，肩负着沉重的压力。为了这个“纯女”的缺陷，她的价值几乎等于零了啊！她被岐视、被践踏、被蹂躏。在阳光下那古老的苦难竟一古脑儿压到她头上去了。严杏英理解她们，每次上门，如同朋友一起扯谈。然而，无穷的忧虑并不是她严杏英个人可以解除的啊！
村里成立了股份公司，同其他村一样，有了股份分红，解除了经济后顾之忧，也有了个约束，事情一下子变得顺和了。那些纯女户都有各自的想法。当丈夫的顾虑因此丧失了股东资格，一家五口每年就没了万多元。认命也认钱。做父母的看儿子，成事在天，不可强求。当妻子的但愿丈夫理解，是男是女自己也无从知晓。既然政策允许女儿留在身边，招郎入舍，老有所依。也无须勉为其难去认子认女了。看来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即使天下第一难的事，道理讲了，出路有了，措施可行，也就迎刃而解了。
严杏英眼睛充满了感情，这是中国妇女解放的大事。人们思想意识的裂变，道德观念的碰撞如此激烈尖锐，蕴含着深层的冲突。然而，却又顺理成章地在农村股份制经济的基础得到了认同。这个认同充满着社会主义共同富裕的色彩，显现出浓厚的中国特色。应该说有其深远的历史意义。
严杏英告诉我，荷坳村有七个纯女户，全都结扎了。
彭礼队副书记告诉我，全镇七十三个纯女户，已做结扎的五十四户。还余下的十九户，有的因身体不适，有的外出去了，也有的在迟疑观望。他异常乐观地笑道：这里的计生工作如其他工作一样正常运行。人们一下子便习惯了照章办事。其实，这决不是那个天才提起了根魔术棒，而是农村股份制这一深得人心体制的出现，水到渠成罢了。
这里，彭礼队还跟我说了一个发人深思的故事。前天，镇上采取行动，把外来人口的计生对象集中起来，该上环的上，该结扎的结。没想到下面村的干部村民，异常积极配合，协助劝说举报，形成了一个前先未有的群众性宣传计生的局面。我诧异了。他跟我解释道，各个村的群众都自觉地执行计生了。他们自然容不得身旁的外来人口超生超养。应该大家都遵守执行这个基本国策嘛！他们以自身体会取得了认同。村干部担心抓不紧外来人口计生管理影响不好，当然也积极投入了。
我很高兴地看到中国旧传统的深层宗族观的一根支柱，在共同富裕的大同欢乐声中，释然地溶化了。
这是两个文明建设的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