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了邬雪琴对死亡之前记忆的陈述,顾南风闭上眼睛。
紫安是因他的错怪,而做出了过激的事情。而正是由于这件过激的事情,导致了她的香消玉殒。
如果他当时没有错怪紫安,也许她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所以顾南风此刻受到的冲击,和他所承受的痛苦,绝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得到的。
果然,再度睁开双眸的时候,他脸上已经聚敛了浓重的杀气:“我立刻就着人查,看是谁丢失了这么长的一截指甲。”
邬雪琴没有反对。指甲生长的速度很有限,从她死亡到现在,那个人的指甲没有可能恢复到折断前的程度。
一个念头从邬雪琴的脑海里划过,她颤声道:“我好像知道这人是谁。”
“谁?”顾南风凝眸,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切齿。
“算了……先去查。我不能完全确定就是她,这件事,绝不能再错怪任何人了。”
“我不管!”顾南风站起身来,声音有些失控,“任何人,只要她这几天绞了指甲,全都得死!”
他对着外面吼了一声:“将府里所有的女人,包括前几天被遣散的,全部找回集中起来,马上!”
他的命令,立刻就有人开始执行。安宁了没几天的梁王府,又要因顾南风的命令而战栗了。
顾南风并没有出去,一直在房间里守着,可是他的心思,已经不能集中在邬雪琴身上,整个下午,他虽然没再提这件事,却一直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邬雪琴心中多少有些震惊,不是为顾南风的冲动和蛮横,这些她已经习惯了。
而是为他对紫安的那一份情。她一直以为,顾南风只是在利用紫安,他对她的感情,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可是人的愤怒是没法伪装的,尤其是在得知真相后,他的身子竟在微微颤抖,这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顾南风。
如果紫安泉下有知,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虽然这样,该劝的话还是要劝,说什么“全都得死”,真是……
“顾南风,你冷静点。我想紫安也不会愿意你滥杀无辜的,找出罪魁祸首,加以惩戒就好了。”现在不是说大道理的时候,况且说了他也听不进去。
所以,当看到顾南风没有任何回应,她就及时地闭了嘴,没再往下说了。
因为紫安在的时候任性胡为,借顾南风的手将府里的女眷休的休,撵的撵,所以要一一找回,很需要费一番功夫。
这一个下午,因为人一直没有集齐,唯恐打草惊蛇的顾南风,就算心中再不安,也只能在房间里等着;邬雪琴的眼皮也一直在突突地跳,似乎有预感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到了快入夜,人还没有集齐,已经到了晚膳时间。厨房差人用食盒装了菜,直接送到卧室来,除了顾南风的那一份,还特意熬了清香的粳米粥,几碟开胃小菜,显然是为邬雪琴准备的。
菜式很丰富,可两人吃起来,却如同嚼蜡一般地无味。正在心事重重地吃着,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用变了腔的声音道:“王爷,不好了,王妃她——上吊自尽了!”
邬雪琴右手一抖,筷子掉在床上的小饭桌上。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怀疑的对象,被验证了。
顾南风却没什么反应,面不改色地将碗里剩下的饭扒拉完,道:“人死了?”
“回王爷,确是死了!”
“留下什么东西没?”
“有!有一封遗信,请王爷过目——”那人双手将信奉上。
那封信,用蜡封了口,非常素净的信皮,上面用娟丽的蝇头小楷写着“顾南风亲启”“内详”几个字。
这世界上,敢直接称呼梁王爷名字的人不多。楚玉在世的时候,绝没有这样的胆量。可是人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是无所畏惧的。
可是她直接称呼顾南风的名字,却说明了一件事情。她对顾南风是恨的,至少,在写这封绝笔书的时候,她是深恨着他的。
顾南风不动声色地看完信,深吸了一口气:“免去惩处,厚葬。”
然后闭上眼睛,很深的疲倦。
他过了很久,才睁开眼睛,发觉邬雪琴一直在注视着他,便笑了。
只是笑得非常勉强。
“她全部承认了。今天下午搜集女眷的命令一出,她就知道事情败露,决意要自杀了——雪,你要不要看这封信?”
邬雪琴摇摇头:“我能想到这信的内容。”
顾南风微微有些惊讶:“怎么能呢?除非——你早已猜到是她?”
“是。我和她接触过,知道她对你有多深的寄望。她出身名门,少女时对未来夫君一定有过很美的幻想,可是你对她的态度,打破了她的期望。如果不是嫁给了你,她或许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她虽是王妃,名义上好听,可是生活的凄苦又有谁了解?到头来,比不上一个卑微的侍妾,她能接受得了吗?她对我的恨,比起紫安来,只会多,不会少。刚好紫安出言不慎,公开了对我的仇恨。所以她借机除掉我,也除掉紫安,一石二鸟。”
她不想说出那日楚玉假扮成她欺骗顾南风,被揭穿后,又用紫安作挡箭牌的事情。
她永远记得那日的楚玉的哭声,她想为楚玉留下最后的一点尊严。
“失落的人多了,不止她一个。”顾南风显然还沉浸在连续的意外带来的情绪波动中,声音有些急躁,“我就是想不明白,好好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你是个男人,又站在制高点,哪里会顾及到脚下蝼蚁们的想法?”邬雪琴唇角浮起一丝讥嘲的笑,“你或许,从来都没有和你娶回来的这些女人们聊过天。什么叫好好的?你怎么知道她是好好的?你本来就那么忽视她了,她还能哭闹吗?她当着你,永远只能是强颜欢笑。她能在你面前诉苦吗,敢在你面前诉苦吗?你有空听吗?就算有空,你听得进去吗?”
顾南风没有说话,低下了头,手指插进额前的发里,怏怏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邬雪琴看在眼里,不禁为楚玉不甘。相比起紫安的死带给顾南风的冲击,现在他的表现,简直可以说是无动于衷。楚玉为他做的这一切值得么?她活着,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死了,也没有得到顾南风的重视。
“你们女人真是可怕。”顾南风过了半天才开始说话,声音悻悻的,“楚玉在我印象里,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的女人,可是她为了泄愤,竟然四处查阅古书,学了些歪门邪道的东西,竟然还学成功了。移形幻影术,哼,在望风楼,连我都骗过了,而那个什么玉梅结界,害你差点死在她手上,平时我真没看出来她是这种人……”
他接下来说的什么,邬雪琴都没听进去,也没顾得上提醒他说漏嘴了,他那天不是说没去过望风楼吗?怎么又在那儿被骗了?怎么解释?
算了,她自己那天做的也不光彩,只好放过他一马。
她真正介意的,是“玉梅结界”,因为这四个字,令她想起那天听到的那几个词句。
“梅树”“四十九”“结界”“流失很久的巫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顾南风,在梅园里栽种梅树的想法,是你想出来的吗?”
顾南风摇头:“不是,是下人的建议。”
“栽种的数目呢?也是别人的建议?”
“嗯,也是。七七四十九,横七竖七,正好能安排成适合梅园大小的植株。谁知道你这家伙非要追求什么‘墙角数枝梅’的意境,硬生生给多弄出一株来。”
他说到这里,才明白过来,愕然道:“梅园里的树,早已是四十九株了吗?”
邬雪琴点了点头,正是因为她要求多种一株梅树,才有了后来的梅园黑影惊魂夜。想想也是,结界的数字被破坏了,肯定要找人偷偷挪走一棵才行的。
然后,邬雪琴对顾南风说了那次深夜在梅园看到神秘夜影的事情,又说了死亡之前听到的古怪词句,顾南风听了,终于恍然。
“是了。给我建议栽种梅树品种和数目的人,本就是楚家的亲信。想来在那个时候,她已经在处心积虑地安排这个结界了。这遗书里还说,玉梅结界,必须要求最后一行的中间那株梅树是用结界人的头发缠绕根部的,否则结界不能成效。”
邬雪琴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当晚她觉得奇怪,为什么那黑影人把最后一行中间的那株梅树挖出来,替换上另外一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梅树?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原来替换上的那株,根部是有楚玉的头发缠绕的……
好邪门的巫法,难怪实施起来,会在瞬间要了人的命。邬雪琴不禁有些后怕起来。
这么看来,楚玉的结界早已经布置好了。楚玉上次去梅园看她,也是唯一的一次,想必是想给邬雪琴一次机会,也是给她自己一个机会,如果她当时拒绝了楚玉的请求,也许会死得更早。
换个角度想,如果因为那次的望风楼相会,顾南风因此而眷顾了楚玉,留意到了楚玉,对楚玉表现出一丝的好感,或许那个四十九株的玉梅结界,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这么说来,还是顾南风的无情,逼着楚玉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是谁说,“冷漠是杀人的利器”?
顾南风的冷漠,已经接连害死了两个女人。可他现在是什么反应?虽然有一点震动,可那也是因为死亡这件事本身。
对于自己的冷漠,他连一点悔悟的意思也没有,尤其是楚玉,做出这样悲壮的事情,竟然换不来他的一句怜悯,一声叹息。
邬雪琴鄙夷加愤恨地看着他,他却一点都没觉察到。
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对他的那一点姑且可以称之为好感的东西,在他絮絮叨叨的“差点就害死我的雪”的抱怨中,灰飞烟灭。
在这场三个女人的角力中,所有的人都是输家,谁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
另外两个人,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她自己呢,也已经死过一次了。
她是无辜的,可楚玉和紫安,又比她无辜一百倍。
顾南风不爱紫安,更不爱楚玉,这两个人却为了他,什么出格的事都做了,命也没了;她不爱顾南风,可顾南风却对她,用情几深。
这就是人之贱性么?追逐的,永远都是得不到的东西。
顾南风还在生气。
“……哼。卑鄙无耻的女人。要是依了我的性子,我就让她死无全尸,可惜朝廷里还有楚云那个老头子,投鼠忌器,暂且放过这一把。待我得了天下,我把那老头子,连并他这个荒唐女儿,一并治罪!”
“你够了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邬雪琴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如果不是这些女人,你得得了天下吗?说到底,和楚玉的结合,紫安的联姻,那一件不是你用来扩张势力的砝码?你凭什么责怪她们?她们不过是不甘心自己的命运,没办法,只好选择这样出格的路。而你呢?你口口声声说她们的不是,你又给过她们什么?说到底,你才是最卑鄙、最无耻的那一个!”
然后,不等顾南风有任何反应,就用被子蒙上了头。
把人臭骂一顿,再立刻拉进黑名单的感觉,好舒爽。
“你出来!”顾南风在外面没风度地吼,邬雪琴死死地拉住被子,不想看他现在那张臭脸。
顾南风拉她不出,只好自己在外面低声咆哮。
“蠢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什么事都看得很透彻吗?你都要笨死了。如果我跟你一样,对任何事都凭良心,对任何人都仗义多情,那顾南风这个人早就尸骨无存了!你懂不懂!我生在皇宫,又处在这个位置上,如果不把自己变得最强大,就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
如果不把自己变得最强大,就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
邬雪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停了一下。
想要保护的人,是她,是她吗?
她以为顾南风还要接着咆哮,可是等了好久,外面都没有一点动静。被子里又热又闷,她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只好偷偷将被子卷出一条缝,深深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可是刚露出个鼻孔,被子就被掀开了。
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伸进被窝,将她的身子结结实实地抱了起来。
“顾南风,你放手!”邬雪琴又惊又慌,拳头和脚如雨般地落在他的身上。
可他全不在意,只是将她擒住,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拍抚。
“别动,让我抱抱你。我好想你,雪。”
他低沉的声音近在耳畔。他的呼吸吹得她腮边发烫。他的肩膀好宽,她可以整个蜷在他怀里,不用担心没有地方。
邬雪琴觉得心有点乱,想要挣扎,却找不到挣扎的理由。
第一,她力气没有他大,挣扎也是白费力气。
第二,放长线钓大鱼。每次虐过他后,都要给他一点甜头尝尝,要不然她怎么控制他。
她尽量不去想,还有可能隐藏的第三个原因,她不想挣扎。
只是反复告诉自己,给他点甜头尝尝,给他点甜头尝尝。
说着说着,就连自己也相信了。
于是什么都不想,心安理得地被他抱在怀里,不迎合,不挣扎,不反抗,身体逐渐有了他的胸膛带来的热度,感觉时间几乎要停顿。
“雪,你好温暖。”他的声音沙哑地在她耳边响起,“和你拥抱好舒服。我的身体,好久没有这么温暖过了。”
“嗯……”她闷闷地答。
“好长时间,我连女人的味道是什么都忘记了,幸好有你。”他的下巴在她颈项上轻轻地摩擦,微微刺痛的麻痒感觉,他的鼻子摸索着她的肌肤,呼吸着她的身体。
世界变得好安静,微微发烫。邬雪琴忽然觉得慌乱,这是干什么,不妙的预感。
她又开始想要挣脱。
可是在有所举动之前,顾南风已经将她的肩膀扶住,让她离开他的怀抱。
然后邬雪琴看到了他的眼睛,她从来没见的忧伤。
“好像所有跟我有纠葛的女人都没有好的下场,从前是,现在也是。所以我——”他看着她,停顿了一下,“我会放你走。”
邬雪琴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放她走,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顾南风微微笑了,这笑里有说不出的落寞:“你不是讨厌我,一直想从我身边逃走吗?”
邬雪琴瞪着眼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我爱的女人,还是爱我的女人,只要和我扯上关系的,到最后,都没有好结果。我以前不信,总觉得都是巧合。可是现在……我不敢不信了。连你也被牵连进去了,雪。我不想看到你再死一次。”他伸出手来,爱怜地用拇指轻抚着她的脸。
“可是,我舍不得,真舍不得。”
邬雪琴避开他拇指的摩挲,低声道:“这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你求之不得,是不是?”
“是!”她抬起脸来,大声地回答,却不去看他的眼。
顾南风笑了起来:“好狠心的小家伙,答得真干脆。”
“别栽赃,狠心是对有心的人来说的,我对你无心。”
顾南风温从“嗯,就算是这样吧。”
邬雪琴皱眉抗议:“什么叫就算是,本来就是,事实如此!”
“是,都依你。”顾南风笑,顿了顿,又说:“好吧,等你恢复过来,我就实践我的诺言,送你离开。”
离开吗……期待好久了,终于,能成真了吗?
月华如水。
两个月前,稀疏的月光下,她第一次来到这棵榕树下,推开门,看见那鬼魅般的人。
鸦羽般漆黑的发,全身雪白的衣衫。
绝美的面容,冰冷的瞳孔。
周身散发着的,煞寒的气息。
齐师墨,久违了啊。
也只有在经过那样生死的劫难后,她才敢鼓起勇气,来这里看看。哪怕不能走进,只能远远地望着,这样也都足够了。
这么多天来,迫于屈昂的逼迫,她不能与他相见,时隔一个月,而这棵树荫如华盖的古榕,已经如她的思念般,生长得如此郁郁葱葱。
她发觉一个危险的事实,心中的计划正在不断变化。原本只是隔着后花园的小径,遥遥相望,可是过了几分钟之后,她的脚步已经不知不觉的移到了榕树下。
说好不走近,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推开这扇门看看。
看看齐师墨,看一眼就走。
或者再问他一声,昨天救她活命的那个萨满,跟他有没有关系?
还是,那个萨满根本就是他伪装而成的?
只是说一两句话而已,这样没事的吧?
往常这个时候,夜深人静之时,齐师墨的居所应该早早地就点起了油灯,可是现在,她分明看到小屋里一片漆黑。
齐师墨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纤纤十指已经扣在门上,还在犹豫要不要将门推开。推开后如果撞见齐师墨,应该怎么解释?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让她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找个地方藏起来,已经迟了。
“你还来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