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李自健先生,与其说是因缘巧合,不如说是因苦难的经历而对爱心有着共识做为牵引。
一九九一年,我赴美云游弘法。有一回应邀至洛杉矶阿罕布拉市主持妇女法座会。主办人别出心裁,在进入会场的长廊两侧展示油画作为装点,显得格调高雅脱俗。我向来不擅丹青,又因时间无多,故也只能走马观花地巡礼一番。但是当目光扫视到一幅名为“孕”的作品时,不禁驻足片刻。画中少妇低头凝视,似乎正在屏息聆听隆起腹中胎儿的悸动,而若有所思。她的眉宇间充塞着母性的慈晖,世间的一切真、善、美仿佛都集中在这名女子身上。其道何由?啊!是了!“孕”是宇宙中最善美的期待,而凡有“待”者,皆需慈忍。慈者,和也;忍者,力也。刚柔并济,乃至天地之间生生不息。此番因缘和合之理,放诸世间,永不失真。只是这画者是谁呢?竟能以一管彩笔,将“孕”的涵义阐释得这么玲珑剔透!
“在一片诛伐扰攘的社会里,多么希望有人如彼,能以爱心蘸笔尖,绘出人间的真实苦乐,将佛教的慈悲喜舍跃然纸上!”在回程中,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车,我如是自忖。
几个月后,一位年轻人在吴剑雄先生的引介下,带着画具来到西来寺,为我作油画肖像。我开始一张张地翻开他随身带来的昔日画作小集,当那名为“孕”的画面,再度映入眼帘时,心中惊喜万分。
哦,原来这幅动人的油画,竟是这位年轻画家为他孕中的妻子所作。画家其他许多作品,也都充溢着真诚与质朴的美感。特别是那些情感浓郁表现深刻的乡土生活画面,尤其令我感动。我想,一个艺术家即使拥有雄厚的功力,若无对人生深刻的体验,也难以达到如此之境界。
在与李自健先生时间不长的交谈中,我已感觉到眼前的这位青年画家,有着非同寻常的生活根基和淳厚朴实的艺术气质。他不但独具才华,且有满腔理想,无奈生活的压力,使得他来到美国两年多,一直都无法进行他的艺术创作,而只好为生活而画。一位如此优秀的艺术人才被白白埋没,实在可惜,实不忍心。于是,我主动提出:全力支持他继续发展自己的艺术追求,在近年内,为芸芸众生画出一百幅以“爱心”为主题的油画,并且也建议他能将中国人坚毅不拔、任劳任怨、委曲求全的民族性从他的作品中加以体现。我希望他重拾画风,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艺术天地。李先生激动不已,欣然允诺,并且说我是他的知音。其实,我何尝不是和他共同分享我一甲子来走过风霜雨雪所拥有的一点感受呢?
翌日,李先生离开了原处狭小的居住空间,举家迁入了我为他提供的“蒙地拉精舍”,借此宽敞僻静、优雅超然的生活环境,李先生能集中全力,倾心作画,我也得以慰藉,算是尽了自己的一点心意。
自此以后,李先生便揭开了他艺术生命中新的一页。他的艺术灵感犹如泉涌,新作源源不断产生。以极惊人的效率,淬砺奋发,在短短的一年半的时间里,竟然完成了八十余幅佳作。
我虽不会画画,却独钟那些浸透着人间真情的画作。每次从世界各地弘法行至洛杉矶,不管有多忙,总要抽时间去李先生画室欣赏,拜访。而每次面对李先生的新作,我都会激动不已。美国流浪人的真实形象,引起我沉思,而“母女系列”作品中充溢的亲情,又带给我温馨之感,尤其是那些表现普通中国人形象与平凡生活场景的画作,常常会把我引回孩提时代的记忆与遐想。画是无字之书,万言的文字皆可在一幅画中表现,一点也不夸张。自然,欣赏李先生这一幅幅感人的作品,观者或许都可悟到画家对人生与世界的深刻体验及表达。在我与李先生许多次的侃谈中,我深感,画家若没有苦涩的成长历程,没有慈悲善良的人格,他的作品便不会拥有这般感人的魅力。“画如其人”,果真如此。
李自健先生有着极为艰辛的人生历程。一九五四年,他出生于湖南邵阳一个普通的家庭里,全家兄弟姊妹十人,上有兄姊,下有弟妹。幼年时,父母经商,家境小康.不料时移世迁,家境中落。李父因食指浩繁,配给的粮饷,不足以维生,遂铤而走险,背地行商,不幸东窗事发,十年冤狱,从天而降。随后全家老少,无不遭殃,兄姊多人,相继下放农村,生活无着,李母则屡遭批判管制,几度欲以自尽了生,然顾及子女幼小,唯有苦苦煎熬,忍辱偷生。年幼的自健,尚在学龄之前,就开始以捡烟蒂、煤渣、橘皮换钱来减轻家庭生活的重担。稍大一点,他又以捶石子,摆货摊,当小保姆……维生糊口,从十三、四岁起,他瘦弱的身子骨,便扛起了一个成年人才能承担的重担,捞河沙,打土方,挑码头,当纤夫……凡是能赚钱的苦力,几乎没有他没干过的。后来,他又辗转湘西山区,参加修建铁路的艰苦劳动。入大学前,他还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小工厂当了六年钳工。艰苦的生活环境,磨炼了他坚忍的意志;苦难的人生,也造就了他奋发向上的毅力。幼年尽管家境贫寒,但在学校里,他仍然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而出身不好,则使他幼小的心灵屡遭欺凌与屈辱。有幸的是兄姊的影响,使他很早便阅读到许多西方人文主义的经典名著,他着迷于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海明威笔下的天地,而杰克?伦敦的传记则躁动他对大干世界的探寻与向往。
自健在垂髫之龄,即喜爱涂抹自娱,乃至弱冠,未尝稍减。“文革”初期,科班出身的西画家陈西川先生下放至家乡邵阳,自健幸遇贵人,这位毕业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的美术讲师,为自健刻苦好学精神所动,不但时常馈以纸笔颜料,还耐心地倾囊相授。从素描的基本功夫入手,为其绘画生涯,打下了坚实深厚的基础。自健十分用心地学习,日复一日,他挤尽了几乎所有的时间空隙,埋首作画。在那个时代里,身为“黑五类”子弟,他被剥夺了进入艺术殿堂深造的一切机会。艰难的逆境,则更能激发他勤奋崛起的雄心。他深感要成就一番事业,就得博览众采,广扩视野,于是,他常常利用辛劳加班换来的时间,揣上一点点平日节俭的工钱,背上画箱,远离家门,四海浪迹。他遍访名师,广结学友。当旅资不够时,便爬火车,宿街头,吞干粮,途中的艰难,自不堪言。而坎坷的旅程,则磨练出他坚忍的毅力和宽厚的胸怀,他所得到更多的,则是宝贵的知识与灵感。在他那富有传奇色彩的长期的自学生涯中,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大陆。
一九七三年,他开始第一幅油画作,这幅描绘铁路劳工生活的画作,立即在湖南省美展中崭露头角。此后佳作连连不断,艺术表现技巧日趋成熟。早在考入美术学院之前,作为一名工人业余画家,他已有三幅油画作品入选大陆的全国美术展览。
一九七八年春,择优录取的高考制度首度恢复,他即以出类拔萃的成绩,考入了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然而,就在入校报到的前夕,他却又差点因小人的诽谤而未能入院就读,幸经老师、朋友、同事、邻里,力持正义,才得以化险为夷,终于实现自己的梦想。良师益友,患难相助,使他感念万分,当然,这也莫不归功于他平日热心爽朗的豪迈性格。可见,人间只要有真情流露的地方,永远有着无限的希望。
纵观李先生的艺术创作历程,他的绘画始终是以反映现实人生,颂扬人性情感为主。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人文主义是文艺复兴后几百年来一直历久不衰的题材,始终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另一方面,则是由于画家本人在饱受冷暖无常的世间情后,心灵深处所凝聚着的一股表达人生的使命感所使然。而丰沛人生体验,加上坚实的艺术功力,又使他在这方面能信手拈来,挥洒自如。作为一个写实主义的艺术家,他始终坚持自己真诚的信仰与执著的追求,他不为时尚所动,始终让自己植根于淳厚的生活土壤之中。无论在华南的高等美术学府深造的岁月,还是在毕业后回湖南长沙艺术馆任职几年光阴中,一有时机,他便会背上画具行囊,不辞辛劳跋涉,一头栽进平民百姓之中,忘我地作画,静心地体验,于平常朴素的日常生活之中,寻觅创作所需的宝贵灵感。他曾远赴新疆、西藏,两次青藏高原的涉猎,使他得以产生一大批表现中国西部古朴风情的感人作品。问及他习画生涯中走南闯北的最爱之地,他说,还是湖南湘西山区。那是他最喜欢,也是去得最多的地方。因为在这片依然保持着淳朴民风的古老土地上,他最能找回自己许许多多童年乡下生活的记忆,找到原始纯真的人性所在。画家笔下的“乡土系列”中,一大批佳作的题材,便是产生于这片土地之上。《山妹》、《姐姐的故事》、《拔刺儿》、《暖冬》、《农家》、《晚秋》等,在这许多画面中,所出现的人物、家畜、道具、场景,都刻画得栩栩如生,亲切感人。孺慕情深,手足相依的人间爱,表露无疑,令人望之,不忍卒去。
画家擅长于创作人物肖像。他多次画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轻松、典雅的画面中,总是洋溢着温馨的情感。他画自己年迈的父亲,精细的笔法,活生生地塑造出这位普通中国老人饱经沧桑、悲忍倔强的庄严形象。我也非常喜欢他为我生活在大陆的九十岁母亲所作的肖像。母亲的慈悲、坚毅、勤劳、善良与安详,在这幅肖像画中表露无遗,传神已极,尤其是母亲那双布满皱纹,捻动着佛珠的双手,更道出了十分丰富的内涵。
画家直接取材于美国现实社会的“流浪人系列”,同样具有感人肺腑的魅力。画家以精湛的表现技巧,将这些无家可归,风餐露宿的街头流浪人体现得逼真可触。彷徨、苦闷、无奈的面容下,依然透露出人性的尊严。面对这一幅幅真切动人的画面,我可以想象出,画家曾多次冒着危险,深入到洛杉矶流浪人中采集素材,切身体验的种种情景,悲悯爱心注入画中,岂能不扣人心弦?
如今,我已年过花甲,像我这样从战乱年代走过来的人,也许都曾有过几十年前战争灾难的痛苦记忆。尤其日本侵华期间,南京大屠杀那场震惊世界的民族大灾难,令人永不能忘。当时,我才十二岁,大屠杀之后,我便在母亲的携带下,前往横尸遍野的南京城寻找在这场血腥灾难中,失踪了的父亲。结果找寻多日,一无所获。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父亲。也就从那时起,我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在南京的栖霞山披剃出家。
半个多世纪虽已过去,而大屠杀中不堪入目的惨状,至今仍常常出现在我眼前,令我激愤不平。人类这一惨绝人寰的历史悲剧,绝不可忘记!绝不能重演。
一天,在欣赏李先生的新作后,我向他问道:是否能作一幅表现南京大屠杀的油画?李先生随即表示:这恰好是他曾经有过的创作欲愿,只是身在大陆时,诸多条件所限,未能如愿。来到美国后,现实环境更不可能实现自己的这一愿望。而如今有了理想的创作环境和条件,他相信定能画出一幅大作。
几个月后,当我再次返回洛杉矶时,走进李先生画室,一幅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的巨作,居然真的呈现在我眼前。画面气势悲怆轩宇,颇有震撼人心之势。画幅中间:堆积如山的尸冢顶端,一个从母亲遗体血泊中爬出的孩童,对着苍天嚎哭呐喊,撕裂人心。画幅右侧:悲悯沉默的和尚俯首收尸。画幅左侧:砍头比赛的日本军官正挥刀狞笑。前者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至爱与后者丑陋邪僻、兽欲横流的法西斯暴行,形成了强烈而鲜明对比。画家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没有停留在历史事件的表层,而是大胆地运用了跨越时空的象征艺术手法,使其作品更具深厚的含义和艺术感染力,也赋予作品深刻的现实意义。难怪当这幅画首次在洛杉矶展出的时候,能获得那样广大的回响,观者或热泪盈眶,或定神冥思,大家一看再看,流连忘返。
有人曾问我,我是出家僧众,为何不请李先生画佛菩萨圣像呢?其实,观世音菩萨“千处祈求千处应”、“应以何身说法即以何身度之。”佛陀也曾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所谓:“声色外威仪,处处留踪迹。”在人间落实爱心,自身便是观音、弥勒,何须外求?大凡一个有所成就的艺术家,都有其自己特殊的气质和执著的追求,令人可慰的是,李先生在艺术领域中面对现实,颂扬人文主义的艺术风格与人间佛教的慈悲入世精神得以自然融和,致使他的艺术才华得以如此充分地、全面地发挥,给这个世界产生出这么多丰厚的精神食粮。
如同许许多多来到美国的大陆艺术家一样,初抵美国,李先生也曾经历经困顿蹇厄的处境。生活、学习的双重压力,曾使他一直无法去表达内心的创作愿望。因此,一旦理想的机运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便格外地珍惜。他把自己全部的热情都投入在创作中,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他竟然从未度过一个完整的休息日。我赞他的工作就是最好的修行,而李先生则表示,在艺术这条道上,他永远都会是一个苦行僧。
李先生从不满足自己已达到的水平,他深感要使自己进入更高的艺术境界,就必须对西方传统的艺术精湛技法,深入研究,兼容并蓄,进而才能形成自己特有的艺术语言与风格。两年前,当他还在困顿之时,他就两度专程赴纽约、华盛顿、波士顿等地的著名艺术博物馆进行研习。他认为对一个坚持写实主义的艺术家来说,博物馆是一个最好的课堂。因为他能够从自己崇拜的历代艺术大师的原作中,直接吸取营养。
李先生的沥血耕耘,终于结下了成功的硕果。如今一大批凝聚着他心血的作品,已展示在人们的眼前。今年五月,他在洛杉矶的首次展览,即以其朴实典雅、强烈而亲切的崭新面貌,吸引了无数前往观赏的中外观众。在当今社会,商业化艺术和极端自我表现盛行的空间里,这样一批表现生活现实、凝注着人间真情的作品,犹如一朵朵纯净的白莲,自迷蒙之中脱颖而出,显得格外清新绚丽、真朴自然,从而赢得广大观众与评论家高度的赞赏。随着这批作品将在世界更多地方巡回展出,我坚信李先生的艺术定会为越来越多的人们所喜爱;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将更显现出他作品的艺术价值与社会价值。
“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位伟大的女性”。李先生也不例外。他的夫人王丹慧女士是位温文娴淑、兰心蕙质的诗人。她不惜牺牲自己的事业发展,而抽出大量时间和心力,支持丈夫的事业。除了将家庭照顾得有条不紊外,还帮助先生搜集资料、构思创作……功不可没。细心的观众,从“母女系列”中,也许不难发觉,丹慧女士还是画中十分优秀的模特儿。
欣闻李自健先生将辑画成册,故不揣浅陋,为之作序。祈愿大家都能用“心”来欣赏这本画册,更盼望藉此能唤起对生命的尊重与热爱。
一九九二年十月于佛光山
(《李自健油画国际巡回展作品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