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鹏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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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南海雾(5)

时代的感触是如此强烈。

林方朋习惯从基层底下的仰角去感受时代的震动。他听见了希望的钟声,改革开放的希望的钟声,只是没想到钟声响得这么快这么近这么响亮。他想得很多想得很深,陷入了兴奋的沉思。他突然问:"你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政策。改革开放的政策。"周素平回答。

这时候,周大成悄悄地跟了上来。他听说领导到了周屋围便立即赶来了,一直跟在后面听着。

"政策是上头给我们的资本。"周大成兴奋地接着说。

"你们最高兴的是什么?"林方朋又问。

"收入多了,一下子涨潮了。"周素平回答。

"还有呢?"

"……"她犹疑了一下。

周大成微微一笑说:"男人回来探家了,唉,日望夜想,她们盼望得眼睫毛也长了。"

"是这样吗?"史田天问女村长。

"嗯。"她点了点头。

"你家男人回来了吗?"林方朋关切地问。

"会回来的。他有顾虑,他成了老板资本家了。"

"你可以对他说,欢迎他回来,投资有优惠,还有女村长照顾嘛!"洛古笑了笑说。

"这好,我马上叫他回来。"她顿然想起刚逃过河去的女儿。对呀,她可以陪着爸爸一块儿回来的。她高兴死了。

太阳从云缝里透出了亮光,阳光灿烂。

我的世界在两边

透明的南海涛声依旧。

周屋围呈现出一片透明的蓝色。

开放了,男人回来了,女人高兴死了。

当晚,周素平就给在香港的丈夫周土福去电话,对他说,你放心回来吧!

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呢!

嘿,还不都是一个月亮。你就不想回来?

我想你想死了,牛郎织女逢年七月相会,我俩可十八年隔河相望啊!

那你就早日归来!

好,群牛过河我跟着是了。

放心好了,市委书记说的,欢迎你回来。

什么时候说的。

今日下午。

呀,天都光了。

初一十五一个样了。

"妈妈,我可以回来见你了。"电话里突然传来女儿的声音,夹着笑声的哭泣。

"乖女儿让妈妈好好地亲你,山稔子红熟了,屋后的吊钟花结了满树花蕾,又要开淡蓝色花了,都等着你呢!"

"妈!"女儿哇地哭出声来。

周冬婧带着白林林过了河,很快就找着了爸爸。她爸爸住在何文田道,高尚住宅区,环境优美。屋里宽敞明亮雅致洁净,她已意识到爸爸已成为老板了,农民资本家。香港不愧是营造资本家的地方。

她俩到移民局登记领了临时身份证。一个月之后,就可以领取绿印身份证了,住上七年就可以换发黑印正式居民身份证。一切都按照香港的规程去办,顺顺当当。

住下来后,她俩乘坐爸爸那辆蓝色本田车,游过了香港的知名景点,繁华炫目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彩光四射令人目不暇接。还去了有小台湾之称的调景岭,当年国民党逃兵栖身之荒凉山野,依山傍海的一丁点儿的地方,漫山遍野都插着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鲜艳簇新,蔚为奇观。

她俩回到家里,说不出心里是啥滋味,兴奋惊异沉重失落抑或惘然,陷入了默默的沉思。她们总算看到了另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在那边的世界。

当晚,王冬婧躺在床上软厚的席梦思床上,仿佛浮游在天堂里。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丰富多彩应有尽有自由采购的地方,一个另类的世界。感叹人生毕竟是一半清醒一半醉身不由己。她觉得自己应该早点出来见见爸爸见见世面。于是她又想念着妈妈,想念着山坡上的山稔花,随风飘荡的吊钟花,仿佛又响着清脆的丁当铃声。她低声地对自己说,家乡格外亲,外面的世界好精彩。

她呀,第一次离开母亲,也是第一次严肃地考虑自己的人生。

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白林林时,白林林坦率地说,自己也有同感,鼓励她应该有自己的选择。然而使她惊讶的是白林林决定要回去,就连身份证也不去领了。她来了才几天呀!说走就走,一点也不留恋。

临走时,王冬婧还是忍不住说:"林林,你就不可以迟几天走吗?"

她莞尔一笑说:"这边世界真精彩,我的世界在那边。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我呢?

周冬婧喃喃地对自己说:"我的世界在两边!"

唉,这边那边南边北边东边西边,痛楚的是人们心灵的疏离!

然而,周冬婧却又沉浸在兴奋中,一种另一个世界的新的奇异的兴奋。

爸爸很随和,没劝白林林留下,也没劝女儿回去,一切顺从她们的选择,随缘吧!这也许是过来人心态的平淡吧!

周屋围仿佛一夜之间女人都见得靓丽了,容光焕发,风姿绰约,透出了一种青春的气息,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阿燕兴冲冲地来找周素平说:"瘦狗来电话说要回来。"

"看你,高兴死了。他有情你有福,好事尽给你占了。"

"嘿,我该怎办?"

"你还小吗?"

"我是说那事……"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说。"周素平恍然醒悟。

"平姐你真好,大好人,谢谢你了!"她说完便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阿燕比周索平小三岁,人长得端正,丰腴矫健,一双大奶子,楚楚动人,瘦狗就是冲这双大奶子来的。她嫌弃瘦狗,对他冷冷淡淡。后来经不起瘦狗的死缠硬磨,终于中招了。瘦狗属钢筋型的汉子,骨架坚硬有力,敢冲敢打,勇为天下先。他是村里第一个逃港的,只是他讲朋友讲义气的性格,在香港不积财成不了大气候,比周土福差了一大截。因此他也就很少上土福家了。不过瘦狗有力气,地盘炸石机械工,只要工资高什么重活他都能做,收入不菲。他想念着阿燕的恩爱,孤枕冷眠,寂寞难耐时,真后悔自己逃跑过来。后来眼见村里政策越来越紧,回家无望,耐不住寂寞便讨了个二奶。在他们逃港一伙人里,他是第一个娶小老婆的。其他人一样耐不住寂寞,但却不像他那样张扬。夜里搂着二奶亲热时,他也会想着阿燕,就宛如紧抱着阿燕睡一样。他这副德性也不好理解啊!

阿燕跟周素平最要好,心心相印,无所不谈。她俩之间是没有隐私的。村里都是活寡妇,守活寡的难耐孤寂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宛如一块肥沃的田块干旱得裂开了缝。有时孤寂得耐不住了,阿燕就寻上门,拉着周素平双手喊着:"我想他想死了……"

"靠着我,没事的,没事的。"周素平紧紧地搂着她。

这个心直口快胸怀坦荡的大奶子女人紧搂着她一会儿就挺过去了。她脸红了。周索平柔声地安慰她。

唉,周屋围已是个寡妇村了。

在别处地方,女人盼望男人大抵都有个望夫山望夫石之类的去处,留下个美丽动人的传说。周屋围看不见这般景致,大抵是活寡妇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事在人为,心想事成。周屋围的女人都有自己的望夫台,大凡落雨天傍晚后,她们梳洗干净,就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朝南边望,默默地久久地凝望着,迎着南海的风,淋着南海的雨,亲着南海的雾。南海呀,多情的南海,怎么样呀,你的风是苦的,你的雨是酸的,你的雾是紫的,血凝的紫,是血凝的深紫色。

南海的雾,雾的南海,一个寂寞沉闷的雾的世界。

村里的后生都走了,出勤收工说说唱唱一片女声。音色清脆透明,只是略嫌单调,要是来个男女声混唱,那该是世界上最悦耳最快乐的和声了。

此事可望不可及。边防禁区让人止步,亲朋好友几乎断绝来往,更枉说见个陌生的男人了。唯一的机会是工作组驻村,且工作组大都是年轻的男士,有款有型。因此大凡工作组开会,人来得很齐,她们是冲着看男同志来的。

那回刘组长驻村,派饭到阿燕家,当年叫"三同"户。阿燕不大愿意,因为她才听说瘦狗讨了二奶,心烦气恼。人家是工作组长,住在你家安全些呀!周素平劝说道。她不想为难素平姐也就点头答应了。

翌日,阿燕又恢复往日的有说有笑,瘦狗纳妾的阴影已烟消云散。

在蕃茨地里歇休时,有个妇女低声问:"阿燕,怎么啦……"

"什么怎么的?"阿燕大声应着。

"那个是一本正经的呀!"那个刘组长说话走路都是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

"啊呀,在我阿燕跟前有过正经的吗?"她说完就格格笑出声来。

她们听得都瞪着眼愣着。

收工路上,周素平拉着阿燕靠后行,问道:"看你的得意样子!"

"搞掂。"她有点得意扬扬。

夜晚,照例留门。刘组长半夜从村上开会回来。他推开大门隔着天井看见阿燕的房门半开着。灯光下她穿着件白内衣俯在桌上呻吟。他迟疑了一会,便走过门去看望。肚好痛呢!他扶她躺上床。桌上有白花油!说着她便撩起白内衣,露出了雪白嫩滑的肚皮和两个大白奶子。他手掌抹上白花油,在她柔软的肚皮上轻轻地揉着。好些吗?舒服点了,往下点。好了,再往下点。他再往下揉去,手板触着了一块温热的茸毛,浑身就似触电般软塌下来,一下子压倒在那柔软的肚皮上,脸颊埋在两个大奶子里。她默默地躺着,任由他压着,任由他的脸面在她的大奶子上抚摩……

她说得坦荡荡,一点也不脸红。

"你呀,你还是个党员呢!"周素平有点焦虑,怕影响不好。她自己还不是个党员哩!

"党员不是人吗?"她早就想过了,圣人都讨过几个老婆,我就不可以多抱一个男人?蛋都下过了,还有什么好脸红的。

"好啦!你也别再难为自己。"

"我什么也没听见。"周素平说。

周屋围的女人不见脸红了。

脸红啥呢?这禁海一禁三十年,禁疯了啊!可人心依然白雪雪坦荡荡。

历史常常是这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港商回乡办厂

瘦狗回来了,犹如石投塘水引起一池波澜。

港商周二九回村投资办厂。媒体消息。

瘦狗逃了港荣归故里。村人议论。

回村办厂也好,荣归故里也好,都是得人心的乐事。喜气洋洋。

世道说变就变。瘦狗可以当老板办厂,我们也可以办厂当老板,他也是农民呀!村人的思想切实地解放了。

有眼光的说,瘦狗算条小鱼虾毛,后面回来的才是大鱼龙虾哩!

有眼浅的说,能捞到周二九这个份上也心满意足了。

每个人都在考虑自己的选择,斟酌自己的去向。人们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了。

人们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瘦狗虽说是敢为天下先的汉子,但他心里仍然是不踏实的。他自己斟酌过这回得过三关。三关过后才开颜。

瘦狗并非等闲之辈,在香港泡浸多年,算是见过世界。他一身休闲装,牛仔裤枣红T恤外穿件单吊西装,潇洒大方风度翩翩。他入屋的第一句话就是向老婆认错,检讨自己耐不住寂寞猴急讨了个小的。他低声下气地说,你是明媒正娶,大婆,坐正,她是小的偏房,大小事你说了算。说着,便从口袋里拿出个红绸方盒子,拎出一只金戒指和挂着一粒碧玉垂子的金项链,说,当年结婚太寒碜失礼了,连金戒指也没给你带上,这趟算是圆了心愿……

阿燕听了心肠一软,且自己也有红杏出墙的过错。同是天涯沦落人,气也就消去一大半,便问道,那一对野种呢?她早听说那狐狸精生下一双孖仔,八岁大了。瘦狗明白老婆一副菩萨心肠,便即刻拿出一张孖仔的彩色照片,孩子长得眉清目秀活泼灵气,十分可爱。阿燕喜欢孩子,看得入了神。她生下的女儿早年夭逝,触景伤情。这对孩子生得福气漂亮,瘦狗总算有后了。

这时候,瘦狗妈凑上来看孙儿的照片,喜出望外。她对媳妇说,二嫂,是瘦狗对你不住,你大人大量,认了他吧!好吗?算是我给你赔错啦!老人家心想,改革开放才有今日,和气生财呀!这些年儿媳妇对她好,她也时时爱护着儿媳妇,婆媳从来都没脸红过。况且她眼睛不好,也亏得儿媳妇的照顾。这一来阿燕的气也就消了。

瘦狗看了心里一下放宽了,便趁势打开收录机,放了生日快乐的曲子,传出孖仔清甜的童声:"祝大妈生日快乐。"跟着响起三下叩头声。

"孩子给妈祝贺生日哩!"瘦狗讨好说。

"啊呀,谢谢了,我自己也给忘了。"这些年她确实未做过生日,也没这个心情。亏得丈夫这么心细,还记得住这个日子,禁不住双眼湿润了。

这样他算是过了老婆关。

瘦狗还请几位村干部吃了一顿饭,向他们说说自己投资办厂的意向。老实说他也是满腹疑虑,怕政策多变。但又看得出回来办厂有利可图,趁早做好。他自己身家十万元,再向土福借六万元便回来开个毛织厂。其实也是周土福要他先行探路的,怕只怕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他的心思全都一五一十地给周素平村长说了。她听了只说了一句话,这一趟改革开放是真的。她唯一的依据是自己闯了谁割谁收的大祸,居然可以死里逃生。正如周大成说的,党这回是动真格的,就看我们自己的了。

他们谈得坦诚,有商有量。瘦狗虽说是本村人,但离家日久事事都见得生疏了,只能事事听村长的。他对有关办来料加工厂的政策规定表示同意。条件大致是,厂长由中方委派,主管雇工报关和职工生活福利;港方管生产管理;产品全部外销不得内销;管理费工资付港元,按官价外汇价结算,这样官汇与市汇的差价便归村里了。瘦狗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自己心有顾虑,但中方也小心翼翼,这完全可以理解,彼此相就点是了。最后他才悄悄地对她说,阿燕劝我到邻村办厂,可土福交待给村里添一条财路。周素平笑着说,你敢不听阿燕的话吗?我这不就问你了,我想在村里办厂放心有你护着点好。他说出了心里话。周素平很谨慎,吃完饭就给镇委书记周大成说去了。

他算是过了干部关。

瘦狗诚心感谢村里的父老乡亲,代表在河那边的村人表示谢意。他们心里一直不安,感到自己这些年对不起家乡亲人,株连的苦累令人伤透了心。今日云开雾散可以吃上顿团圆饭了,能不高兴吗?这顿饭该我瘦狗请了,村里近三十户人家都到齐了。席间瘦狗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祝酒。人们尽情欢乐了一个夜晚。

他算是得到了村人的认可了,过了这一关。

人心所向终究注定着历史的方向。

周屋围净是春天。

阿燕去找了周素平,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回来后她就答应选在村里办厂了。

时下村里最吃香的就是仓库祠堂和牛栏了。这是可以办厂的现成场所,一本万利。大跃进年代建的万头猪场百头牛栏,只要还未倒塌都大有用场。没想到这吹牛弄假的尤物今天竟也物尽其用了。村里腾出一间旧仓库,当年驻军建的,后来撤防便给了村里。房子长方形宽敞明亮,瘦狗心里也颇满意。

瘦狗办的厂子叫九记毛织厂,织造灰狗牌毛冷衣,十台毛织机占地不小。毛织机是手拉的兼电动的老式机子,运行时格格响,噪音分贝够大了。有人指责说这是垃圾工业。如果照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的观点,该说是垃圾残渣工业了。可周素平听了只莞尔一笑说,我们也只是用旧仓库牛棚猪栏来装这些东西啊!万事起头难,你情我愿大家都有得赚不就好了?来了第一只小麻雀就会飞来金凤凰。

后来果然被周素平言中了,村里不仅飞来五彩凤凰,而且那只丑麻雀也变成了凤凰。九记毛织厂经营才一年多,便鸟枪换炮,装备了先进自动化织机,工人也陆续增至四百人。灰狗牌也挤上了世界名牌。这其中也有周土福参股的因素。村里的祠堂牛栏都用上了之后,厂子办了,人气旺了人心定了人缘好了,港商也放心投资自建厂房了。村里呈现出一片兴旺。这是后话。

不过,凡事都不会一帆风顺。瘦狗免不了呛几口咸水。九记毛织厂剪彩开张之日,有人发难说瘦狗犯重婚罪要判刑坐牢。嘿,明知犯罪还敢回来办厂,也不想想这是谁家天下?瘦狗一听吓得浑身发麻瘫成一团。村里也闹得沸沸扬扬,莫衷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