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成二话没说便答应了,但在合同书上写明白是建直升机场征地,清清楚楚。他征地的事经历得多了,生人占死地死人霸生地,花样百出名目繁多。亏他们想得出建直升机场的名堂,这是占地的最佳模式:占地多不用什么基础开发,只消钉下几根木柱子,便堂堂正正地圈了地盘。至于后来地块作什么用,一点也不妨碍。
周大成料定这是狸猫换太子之演出,只不过蒙住了老首长罢了。老首长来过横吉一回,对三板豆腐三只母鸡的勤劳致富十分欣赏支持,还访问了农家,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相信事情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
不过,在对待征地的问题上,周屋围上下村,两个村子两种态度,这说明了什么呢?
罗世宁气愤极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在市人大小会上谈了土地批文买卖的事,揭发了李业深在香山湖拍卖的违纪违法的错误,引起了轰动。省电视台记者随即访问录像。罗世宁说清楚,必须全文播出才接受采访,记者点头答应。可是到播映时,只见一个镜头,说是采访了副市长罗世宁,只此一句话。记者无奈,抱歉地给了罗世宁一盘录像带便走了。不了了之。
好一个罗世宁,他把录像带及有关材料带给全国人大常委会,当然得到常委们口头上的同情支持。反正他豁出去了,无所畏惧。然而,他等了又等,终究还是不了了之。从此他跟李业深结下了仇,不解之仇。
李业深平静得很。他这个人做事心中有数,瞻前顾后,严严实实。在他看来,你罗世宁这样的横冲直撞必定无济于事,倒是洛古的默然态度令人觉得深浅莫测。南门黄河实业公司没事,我李某当然没事,即使南门黄河实业公司出了事,我李某也一样没事。南门黄河实业公司本来就是没事的。
他并不把姓罗的放在眼里。嘿,像他这种粗线条的人也当上了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不知道是哪个人选中了他的。听说他是办洛古案子时认识了洛古,之后他俩成了好朋友,物以类聚。
李业深眼前是个自由人,无拘无束。妻子走了之后,他没有续弦。儿子李活有头脑有见识,用不着他从旁提醒半句,就适合时宜地停薪下海做个红帽子老板。这老板好,这红帽子好呀!中国特色这不一下子给他全都抓住了?前程无量。这路子走准了,他就放心了。只是女儿李未多少让人放心不下。她爱上了王军,简直是爱疯了。王军呢,他冷静坦率地对她说,要是世上没有白林林,我会选上你。他没有骗她,真的。她依然不明白自己哪点比不上白林林!信缘分吧,她一个人悄然去美国攻读研究生了,国际金融经济专业。
他一个人,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他近来常常做梦,梦见过去,梦见陈洁浓。他感觉到自己同她的距离越来越拉近了,就似面对着她一样的亲近。醒来时,他觉得梦的离奇,又留恋着梦的亲切。他甜蜜地想着会把她拉回来的。
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读大学时,他拼命地追求陈洁浓,但是一厢情意。姑娘明知此君情切,却从没正眼看他一眼,原因未明。也许他平庸无奇,上英文专业的他,英语口语却比不上念医科的她。后来转读中文系,热心学生运动,那就由他去吧!他到现在也弄不明白,姑娘死心塌地爱上白言这个书呆子。姓白的遭遇够凄惨了,历尽磨难,可她爱心依然,相伴如初。这确实使他感触万千,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此纯情。
近日他注意到白言身体越来越差了。为了照顾他,她也憔悴了许多。唉,人嘛说变就变。刚摘掉右派帽子的两年,白言容光焕发,宛如一片新冒出的绿片,还兴致勃勃地出国当访问学者去。今日却一下子显得衰老了。李业深替她焦虑分忧,不时去她家看望。坐在她面前,他心里倏地掠过了一缕莫名的淡淡的喜悦,他同她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了。
他明知这感情很不人道,但又隐隐地感到这不人道的甜味。
你不清楚吗?这就是那个李业深!陈浩浓看在心里。
陈洁浓心里感到厌烦极了,她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不知趣的男人。她毫不客气地对他说,请你不要来了,好让我丈夫清静点儿。但毫不见效。
她忍不住对白言说了。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说:"他这个人缺德,一向如此。"他早看在心里,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早些年白言被划右派的最悲惨困难的日子里,李业深来找过她,劝她同白言离婚算了,脱离苦海免于受难。还关心地说,洁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一辈子的。信誓旦旦。这太可怕了,就像一根骨刺久久地鲠在她的喉咙里。对白言来说,当然是投井落石的残酷了。
这件事她只压在自己的心里,没跟丈夫说过,也没给女儿说过。对李业深,她比谁都看得清楚。
捉住老鼠不是好猫
妻子走了,洛古的屋里显得冷落多了。
他不大清楚妻子到巴黎后的情况。海谷是很懒写信的,洛古只看过儿子克明给白林林的一封信。说他见过外婆,老人家看见妈妈的样子,伤心透了,只剩下一掬眼泪,舅舅难过得哑口无言。世界是一片死寂。妈妈还好,情绪安静了,但愿继续好下去。
此外,他只是从陈洁浓那儿听到一些讯息。海谷这家伙不时给自言夫妇去个电话。
他多少感到慰藉。
墙上挂着海谷的国画《鹏回头》。这国画越看颜色越鲜艳,悦目感人。只是那雄健的大鹏显得忧郁了些儿,后顾抑或是依恋?
他想着想着,眼前南门的事越来越复杂了。起先要应付的几乎全都是为了对外开放的事儿,白手起家忙得人不亦乐乎。待事情有了个眉目,要来南门的人多了,应付里面的事也就复杂得多了。正如鲁迅说过的,要横站着好对付前面的,也要防着后面的。
他担心着罗世宁的韧劲,一顶到底。要知道人家背后是座山。即使是座山,该碰的还得去碰,要不怎么说得上改革开放?他心里依然是支持老罗的。其实他俩是同穿一条裤子的,用李业深的话说,物以类聚。
然而,他不习惯于把事情想得很坏,以致折磨自己。李业深毕竟还是白言、海谷的同学,已经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不至于很坏吧!唉,他总算领会到外压内困的独有滋味了。
这时候,他才记起海谷临走时的那句话。
"这大鹏有后顾之忧?"洛古问。
"有的!"
"你说。"
"你悟着好。"
"也算是临别赠言吧!"
海谷想了想才说:"就是捉住老鼠,也不算是好猫呢!"
他听了愕然。这怎么会呢?
可眼前的情景,你说得清楚吗?你说得明白吗?
这海谷画得深沉,真个是海之谷了。
这《鹏回头》显得更深沉了。这画贵在俊秀里透出深沉。人生的深沉深沉的人生,历史又何尝不是深沉的历史。
他凝望着画旁边的两行草书,低声念道:"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他微微地点点头对自己说:"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他眼前依然是一片蓝色的天空。
风云突变。买卖批文的白热化导致严重的负面影响,引起了信任危机。一夜之间舆论四起,洛古一时陷于内外交困,举步艰难。香港和内地的议论几乎是同步呼气,热闹非凡。他们笑骂非议的大抵是说经济特区赚内地的钱出口转内销,靠国家输血贷款养活,靠走私发财,剥削内地民工致富……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香港的柒报连篇累牍地发了十二篇文章,大肆渲染,好像南门的今日正是香港回归的明天。一时之间,香港伦敦上下呼应,汇成一组非同凡响的流行曲。
其实这些噪音已是司空见惯的。曾经一时铺天盖地而来的嘈杂,不是也一样过去了吗?嘈杂够了累了就不再嘈杂了。只是白林林忍不住写了一篇《白手起家》的短文,不外是说了几句起家兴业的艰难,南门先先后后贷了十二个亿,已还贷款五个亿,还欠款七个亿,这算得上什么?有借有还,有投入有产出,今后还是得借得贷。资本就得流通,流通就得借贷,此是常识常情常理而已。这算是给柒报的回应。
此时,李市长很鲜明地赞赏《白手起家》这篇短文,一篇实在说理的好文章。这是白林林也意想不到的爆冷,反响不小。不管怎样,这已表明了李市长是同洛古站在一起的了。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
然而,染报的记者也不是吃素的,他的回应也是短文一篇,说北京拟对南门拔掉针头停止输血,不能让它再亏负下去了……为了表明这消息的可靠性,还说这是李市长亲口透露的。这一下可就热闹沸腾了,南门遇大难,生死未卜?
人们在静观李市长的反应。然而,我们的李市长在沉默着。沉默既表示不屑一顾,也表示默认。连平日爱说话的秘书长何元展也噤若寒蝉。
你们猴急什么?李市长自有分寸。这是个人的自由。
洛古也觉得奇怪,也感到意想不到的尴尬。不相信是他的透露,但又得不到他的证实。当记者一再询问洛古时,他只能回答说,我没听说过上头要拔针头的事。
一个默认要拔,一个否认要拔,这一下又搅得沸沸扬扬了。
染报记者有备而来,他又报道说,有个首长在一次会上说拔针头的话……这当然是李市长亲口透露的。有眉有目有根有据,这一下子给说神了。炒作得火火热热的。
在一次市委常委会上,洛古当面问李业深,此事究竟怎样?
他平静地回答说,那次经济特区会议上那位首长说的。
我没听见说过。
那是在会间休息时说的,你去了洗手间吧!
这样会议记录当然没有记下,也不足以为证了。
当然,谁也不愿向上级领导查问,况且外面的假新闻鬼消息多如牛毛,上级领导也不屑理之。李市长也当然不屑理之了。
此事沸沸扬扬一阵之后,又不了了之。只剩下南门背了个黑锅。黑锅是压在洛古一个人的头上!留给人们的印象是,李市长的后台硬!
白林林的日记里对此事的经过记下了一行字:
两个人一个诚实一个不诚实,不诚实的人最讨厌。使人费解的倒是李市长的态度一下子转变,宛若两个人。这是为什么?
姑娘有个凡事寻根究底的脾性。她上北京去见老首长去。老首长很喜欢她,有时情急了就当面问她,王军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给我说,我去克他。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已近而立之年还未成亲,能不心焦吗?每回她都莞尔一笑,你问他去!
坐下来,她开门见山给老首长说了拔针头的事。
他听了当即答道,胡说!那狗仔队的消息你也信吗?
李业深也这样说呀!
都是胡说,办经济特区国家没给钱,贷点钱应该嘛!什么拔针头?我管这些琐事吗?都是胡说八道。
她依然不明白地说,李业深也承认了。
这事他在电话里早给我说了,没事没事。香港狗仔队专门制造假新闻假消息,不屑理之即可。
事情至此便明白了,人家的工作做在前面,天衣无缝。
回来之后,她没对洛古说,只是悄悄地给罗世宁透了个话,此事蹊跷。
白林林在日记本上写着:
你呀!你的智慧跟不上市场经济。
这该是她北京之行给老领导的最新评估了。
拔针头
洛古到省里开会都要觅空到下西街小红楼,看望白言夫妇,也打探妻子的消息。儿子克明懒得连个电话也不来。唉,这号病也没多少话好说的。
白言显得消瘦了些,但气色还好。这位学者还在孜孜不倦地修改他的那本《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论》,当然补充了大量的实际资料。看来他的一生心血全都倾注在这部著作上去了。好不容易啊!毕其一辈子的精力。
他当然清楚南门的情况,国内几个经济特区,就数南门经济特区发展得最好,同国外的自由贸易区相比较,也是南门经济特区发展居优。这是为什么?除了地域优势之外,还有许多要探讨的东西。这是一篇大文章。
洛古给他说了对这回拔针头合唱的忧虑,来势汹汹。
他听了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看这很正常呀!本来没针头可拔,人家硬给你造个针头。因为你南门走对了路,有人不喜欢,内外都有人不喜欢,不就合唱了?那就由他们去炒作好了。他舒了一口气说,白手兴家贷个十亿八亿算得上什么呢!这个针头就这么个价钱,明码实价。
白言的话经过深思熟虑,显示他的成熟、冷静和智慧,在努力洞察着历史转型期的经济结构内在构造的转化变换。他说得深刻。
"你有所发现了?"
"有个看法是了。"
白言说,眼前正经历着中国商品意识的第二次觉醒,中国资本的第二次原始积累,必然会引发出一些混乱迷惘和冲突。这一切都在南门最早出现。我做过梳理比较,一经比较才发现是很有意思的。
正如你所担忧的批文买卖,他们利用权力批发进口批文出口批文土地批文国企转让批文工程立项批文,积累了资本,形成了一个权贵集团,一个极权阶层,一个世纪贵族。他们就这样悄悄地不声不响地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这是一种极权腐败的原始积累,这是转型走向的必然,这是由计划专制转向市场自由,由封闭转向开放的必然阵痛。你避免得了吗?你阻止得了吗?
人们为什么不去拔这个极权批文的针头,却热衷于去拔你南门穷起家的针头呢?因为那是一座山。洛古同志,现在你碰的是一座山,你会碰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的,你明明知道偏要去碰。自投罗网!
白言说得有点动情了,他没有想到权力与资本的结合会产生如此巨大的能量,一股翻江倒海的主宰的力量。在经济层面上说,只有开放自由了,市场经济成熟了,才可以抑制消磨这股力量。权力资本又是白言的一个新的探索题目。看来自由竞争才是打击极权资本的灵魂。
洛古听了很有感触。这些问题他都想过,也困惑过苦恼过,只是白言说得更清晰更有条理更人性化了。他顿然感到轻松了许多,宛如爬上了山顶,心情豁然舒畅。然而,迫使他更深入思考的是市场经济的竞争自由度的能量究竟如何,诚然专制垄断计划是极权的经济基础。现在不正是处于资本原始积累极权争夺的白热化熔点吗?不正是极权腐败的最高聚合点吗?他清楚自己这个开放窗口的位置,他的权力可以在一个晚上积累起上千上亿的钱,只消用一个项目一块地皮。然而,他不可以这样做,因为这是腐败和自我毁灭。难道自己真的像白言说的要碰得头破血流!
我想,洛古呀!面对着这座山,他们借山发财,你却碰山流血,值吗?末了,他们坐在厚厚的美元存折上望着你笑,一个跟不上潮流的穷憨小子!
洛古说:"有意思,你开设了一门《新比较经济学》,一门边缘科学。"洛古觉得他的研究有成效有实践有创见,对此很感兴趣,便又说,"很想听听你比较出了些什么东西。"
"你说过了,我跟你一样在摸着石头过河。我想,我们自己的东西,有中国特色的东西大抵有这几件,一个漂亮的市场经济女人,一个戴红帽子老板,一锅回炉补火的夹生大锅饭,一个改革开放的窗户……做好了已很不简单了。"
"你说得很实际,中国特色给你看透了,给你比较出来了。"洛古觉得他谈得人性化情理化,也颇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