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独行侠嘛!"
她抬起头,深情地望着他说:"你就不能为我留下来吗?"
"让我在外面先看看好吗?原谅我,我害怕自己不适应呢!"他感到一阵心痛,难受极了。
"那你也让我在这儿看看吧!"她说,"我看着新中国诞生,我珍惜这个生命,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呢?请你理解我。"
他觉得她太天真了,她就不去想想自己。但愿天真的人不会失落。
她心中充满希望、热情和理想。他心里净是问号,存疑观望。一对恋人的两人世界出现了两个极端。历史的组合常常是奇妙的。
"我舍不得离开你,还有令人神往的小红楼。"他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
"奇怪,怎么说呢?"她忽地笑了,"你们三个知己,白言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梁子武去了延安,只有你不适合这红颜色。唉,为什么偏偏是你不适合?阿门。"
梁子武到延安后改名洛古。他只来过一封信,此后杳如黄鹤。他到延安时正值整风,一场暴风雨过后他来了信。信很短,很含蓄。他说,我担心你不适合延河的水,因为你身上少不免有疑点。当年他想随后奔赴延安。洛古这句话留给他深刻的印象。他自此关心了解延安整风的事,知悉了整风肃反扩大化的祸害。可自身的疑点在哪里呢?他还不明白。他只记住,我海谷不适合延河的水。
"静,我会回来看你的,一定。"他惆怅伤感,无限惜别。
"好吧,我等你。"她闭上眼,深思着说,"到那个时候是怎么样呢?你跟我,还是我跟你呀?"
"但愿是我跟着你。"他还留着一线美好的希望。
在河边的一棵小树旁,他俩紧紧地拥抱着,深吻着。
他空着双手独自走过了罗湖桥。
夕阳西照,人的影子是出奇的倾斜。
陈洁浓心里很难受,她解不开她的问号,一个爱国有罪的方程式。她跟白言又何尝不是被套在这个沉重的方程式里呢!她终于明白,这是因为他们身上有疑点,活该受罪,自投罗网。唯独海谷一个人理性地躲开了。往事不堪回首,要是当年她跟海谷一起离开的话,这将会是另一个天地。唉,眼前一切解释都是空的,她周静都听不明白,一点也听不明白。
自从海谷离去之后,周静变了,判若两人。原先她是个爱说爱笑也爱哭的活泼姑娘,天生丽质,迷人的是她说时笑时哭时样子都很美,独具美的个性。少女的纯情使她把美丽都深锁在心底里,冷艳得出奇。她是为他深锁着的。这些深锁着的话,她都没有给亲密的表姐说过。至于她为什么跟洛古突然结婚,陈洁浓更不清楚了。她只是听说周静的遭遇很不幸,只能从远处窥视她心中的问号,一连串使人悲痛的问号。后来她随洛古一起回省城,姐妹俩都在一个城市里,照理该可以朝见晚见了。然而,天不作美,陈洁浓陪伴着丈夫隔离审查,长年累月。为了避免株连他人,她哪儿也不踏脚,风雨不改地沿着一条固定不变的路线到省人民医院上班。
诚然,这都可以是一种理由。然而,她那灰色的心灵的悲哀窒息更令人心碎。因为她已意识到,这是整整一代人的悲哀,尤其是有疑点的另类的悲哀,一种时代的心灵悲哀,也是一种时代失望的沉默。她似乎预感到,自己只会在沉默中死亡。一切坦诚的倾诉解释,都是多余的废话。应该清醒了,一个充满着怀疑目光的地方,是无法使人安居乐业的,更何况这是人为的怀疑。
唉,即使似她那样领悟通透冷静的人,最终还是疯了啊!
这是一种多疑时代的悲哀的死亡的沉默。
真实的人间世界
状元三年一闰,土改千载难逢。
海谷去了法国不久,周静就去参加土改了。她是岭南大学医学院应届毕业生,伙同部分在校学生奔赴土地改革第一线,有幸赶上这场暴风雨革命的最后一个浪潮,无上光荣。浩浩荡荡的土改队伍奔向粤西贫困荒凉落后的山区,一个完全陌生的超过了想象的穷困世界。
土改工作队进村,村人都躲进茅草屋里去,一群孩子畏怯地慢慢地拢过来围观。不知谁摁响了自行车铃,惊得孩子们四散逃跑。我的天,一个会喊叫能飞走的无脚怪物。
周静当晚在日记里写下:
现代化就这样进入了山村……
村子很分散,零零落落。三五户一个村子各据一个山窝子。入夜,山村出奇的静,树林子出奇的黑,世界似乎死去了般的沉默。有一晚,她从队上开会回来,翻过了山头就迷失方向,转了几回就找不着回村的路。她越走越迷乱,惊出了一身冷汗。眼见着就要在这黑林子里过夜了。突然远处亮起了一点松火把光,她立刻大喊了起来,不停地喊叫,女高音震响了林子的夜空。天呀!幸好住户户主三婶见她这么晚还未回家,放心不下出来寻找。三婶早就交代她,夜了就不要回村,留宿在队部就放心得多。她偏不信,她不清楚山村对她来说什么都是难点,陌生的可畏的难点,连走路也是,更不用说走夜路了。
当晚她在日记里写道:
我经历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夜晚!
过了几天,三婶心痛她再受累,便悄悄地对她说:"入夜你千万不要出门了,草林子里不时有老虎出没呀!"她一听几乎晕了过去。
她又在日记里写道:
我真笨,原来笨得不会走路。
周静,一个美丽的姑娘,很乐意解剖自己。
遵照土改工作队的规定,工作队队员都得下去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她住在三婶家里,同三婶同床。三婶寡居,丈夫早年痨病殁了。大女儿也早逝了,唯一的小儿子才十岁大,两人相依为命。三婶同她一见面就喜欢上她了,更何况她们是毛主席派下来的救星呀!土改工怍队实行供给制,交给三同户每月伙食费八万元(旧币)个人生活费四万元。见三婶家穷,她连同自己的生活费都交给了三婶。三婶起先糊里糊涂地收下了,后来弄清楚了,说什么也不肯收下生活费。当时物价低,一千元可买五个鸡蛋。村人都渴望着工作队落户。这谈何容易?落户的对象就是访贫问苦扎根串联的农民根子,经过千挑万拣才筛选出来的。
村里家家都吃蕃茨粥。清早天蒙蒙亮,三婶已把蕃茨块、南瓜和菜叶一古脑儿倒进大锅里煮,一点儿油花也见不着。这就是一日三餐吃的饭了。人吃猪吃狗吃,只不过是猪吃得多,舀几勺清水进去是了。才吃了几顿,周静吃出味道来了,只觉得肚胀却空荡,饿空空的才知道油水的重要,尝到了饥饿的滋味。她真的难受极了,但必须忍受,而且还得早点养成习惯。农民吃得我也吃得,这是个立场问题。后来熟络了,她才清楚三婶为了她,已把蕃茨粥煮稠了许多。
山村的孩子很戆直,朝见晚见除了山还是山。每回从墟上开会回来,她都记住买回来少许麻糖给孩子们,一千元十二粒。回到村里,孩子们像蜜蜂儿围着她笑。都拿去吧!一人分一粒。孩子们欢天喜地散去了。她呢,心旷神怡,快乐之极。有一回,她感到口淡淡的空落,在圩上买了几条两指宽的小咸鱼,包好挂在挎包上。才进村,孩子们雀跃般飞奔而来,紧凑拢挎包着力地一味地闻,她听得见他们重重的吸气声。她明白孩子们缺钙欠钠,便随手拎出一条咸鱼说,拿去闻个够好了!岂料孩子们蜂拥至榕树下的石板杌前,用石头把咸鱼砸成小小的碎片,一人一片,兴高采烈。他们把小小咸鱼片托在手心上,用舌头轻轻地舔了舔,然后放进口袋里去。仿佛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最佳食品。
进屋。三婶早已闻到咸鱼腥昧,笑道,哪来的节日!她把咸鱼拍打了一下,便放在火炭上烤,翻了翻,咸鱼烤得焦黄了,满屋飘香,沁人肺腑。待到煨香的咸鱼拌着粥一起咽下肚里时,周静顿觉浑身充沛,才体会这咸腥香味儿的威力,才明白孩子们的手为啥老紧按住装着咸鱼碎片的口袋。
人生路上最需要的才是最可贵的。
她在日记本上记下:
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人间世界,我想,农民是世上最苦的人,只有共产党才是真正拯救农民的猛士,我愿意为农民的翻身富裕奉献出自己……
夜里,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山燕子,在蓝天下随着一群金色的山燕一起自由地飞翔,世界是这样明朗美好。
她停在悬崖峭壁的一片山草上,迎着一阵阵山风问道,风儿啊!请你告诉我,他在哪里,他还记得我吗?我在等着他呢,等着他平安地回来。告诉他,为了觯放全人类,我们有什么不可以适应的呢?
她高声地喊,海谷你回来吧!我想你。
月明星稀,她喜欢多看几眼星星,久久地凝视着,尤其是布满繁星的夜空。
天黑了,万籁俱静。
她睡不着,坐起来背靠着土墙壁。
"又想他了。"三婶轻声说。听她说过海谷的事。
"我把你吵醒了。"
"我睡不熟,你想吧,想多点好,他在那边心里会感悟到的,我知道人间天上都应验呢!"三婶触景生情,在黑暗里淌下泪水。
"三婶……"她似乎看到了黑暗里那串闪光的泪珠。
"睡吧,白天也够累了,他在看着你睡呢!你让他安心好了。"三婶抚摩着她那一头短发,深情地安慰她说。
三婶的话很沉,比浓墨的夜还沉。
三婶苦大仇深,坎坷一世。风华之年丧夫守寡,还落得个命恶克夫之罪名。人说丈夫是得痨病死的,患的是发人头瘟疫,人见人怕。自此她变得寡言寡语,收工回来就关在茅屋里,与世隔离。在山村翻头嫁是作践的,更何况她还拖着个小油瓶。三婶习惯了孤独一人,儿子在圩上小学念书,周末才回家,翻山越岭回来喝了碗热蕃茨粥。翌晨书包里装瓶咸萝卜干,背上一小麻袋蕃茨,凑够一周口粮,便又返回学校去了。周围邻近十几个村子就这么一个小学。
那晚,三婶头晕胸闷,四肢无力,躺在床上。周静诊断她是心脏病,吃了两粒心安宁就见舒服了许多。三婶这头晕胸闷的毛病早已有了,圩上的土医说是感冒,随便服下些治感冒的草药就是了,见效才怪呢!在她细心调理下,三婶的病很快就见好了。那晚三婶叫她一声周女,不再称周同志了。嗯,她高兴地应了。
她已察觉三婶脸上呈现出淡淡的红晕,抿着嘴微笑,尽管她只是在茅屋里对着她笑。她已感到满心的高兴,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一个生命的复苏。
她在日记本上写道:
我庆幸自己选择了医学,能给三婶治病,我怎么会变得如此聪明幸运啊!
每晚上床,她都用心地给三婶按摩推拿,直到三婶舒服得睡着了,她这才抹干额头上的汗珠躺下睡。三婶不时腰痛,既要操劳耕作,还得上山割革砍柴,劳累痛楚可想而知。唉,这痛苦是连着心窝儿痛的呀!
星夜。山村的星空既狭窄又广阔,却又静得出奇,如死去般寂静。
昏黄的油灯光下,她靠着三婶坐在床前,就像女儿依着妈妈一样。
三婶从泥墙上取出一个用麻布卷着的小包。周静打开小包一看,里面是个木头人,荔枝木刻的小人,刀工精细,光光滑滑,不像人样也不似鬼形,就是一节暗红的木头。她看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要是她还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三婶的声音充满了令人战抖的悲凉。
"妈。"周静已感悟到三婶的心事,她在想念着女儿。
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年成不好,财主北山狼带人上门催租逼债,家里哪剩有钱谷呀!北山狼便把她的女儿阿会绑走,还口口声声说娶她当儿媳妇,好给儿子黄久久冲喜,也替你们当爹妈的顶了债,一举两得。三婶死活也不肯让女儿往火坑里扔,死死抱着女儿不放。他们扯住她的头发,用力猛踢她的腰,还把她踩在地上。阿会爹急忙上前护住妻子,岂料他们朝他胸口捶了几木棍,他踉跄几步便倒地吐血……
女儿给绑走了,丈夫卧床不起,三婶也剩了半条命儿,留下了这腰痛后遗症。
女儿进北山狼家门的第三日,他家扯白布出丧了。黄久久殁了,才十岁大的孩子。天呀,女儿是娶来给死人冲喜的。丈夫死了,阿会她还得带白着孝守灵。三七未过,北山狼见她长得标致,大白天关上门,当着自己儿子的灵位强暴了她。七七过后,这只狼更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活活地把一个十二岁的姑娘蹂躏残败了。
阿会爹卧床不起,不停地吐血,加上心中郁积着冤气,没几天就合上双眼走了。
三婶拖着腰伤,还得背着才两岁大的儿子操劳耕作,难呀,好凄凉苦楚。
黑夜是可怕的,漆黑的夜就更可怕了。
每夜,阿会都得抱着小木头人丈夫睡觉,夜夜如此。因为要给丈夫充足阳气,好让他升上天堂。她伤心害怕,整夜流泪,把白天忍下来的泪水也一起流干了。她已没有泪水可流了,悲哀已到了极限。她没有了感觉,就像死去了那样麻木。只是每当肥壮的北山狼扯开了小木头人,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难以忍受的时候,她才感觉到小木头人丈夫比他亲爹好些。她仿佛听见小木头人怒气地骂了一声,呸!
她突然用力推开北山狼,大声喊道:"黄久久,你看你看呀!"
这一声喊倒把为父的吓了一跳。他不怕生人怕死人。可怜的孩子才安宁了两个夜晚。
天才亮,她抹抹脸,又得把小木头人缠在怀里。说是充进阳气滋阴壮阳。
她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了。
一个黑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祈祷雷电神爷惩治恶人,驱走恐惧,一切都会有所报应的。然而她又错了。大宅门里死寂依然。
当夜,北山狼似雷电般猛烈,压得她更沉更痛了。她喘着气,下身血流如注,给压得小产了。可怜的孩子连自己怀孕了也不知道,菩萨哪一回公平过啊!
她拖着血染的身体,连夜逃回妈妈的茅草屋里。她只想见妈妈一面,告别这个可怕的世界。
进门,她喊一声妈就晕倒在地上。三婶抱起女儿放在床上,解开了女儿湿透的衣服。我的天,浑身上下全是伤痕鲜血。她解下缠在怀里的小木头人,给女儿揩净身上的血迹。抹着抹着泪流成河。
"妈,我回来看你啦!还有弟弟。"她很虚弱,声音低低的,几乎听不清楚。说完又迷糊过去了。
她睁着泪眼望着女儿,又望着女儿身旁的小木头人自言自语,她这辈子就是为这个小木头人活着吗?
风雨停了,黑夜过去了,天也大亮了。女儿依旧畏怯地蜷缩在床角边。
远处一阵狗吠声。阿会惊恐地跳下床,推开门朝山后狂奔而去。
北山狼四处搜查找不着人。他瞪着一双狼眼朝着阿会妈狞笑:"你能藏得住女儿吗?你还得陪上!"
他关上门,把她按倒在床上强奸了。
她痛苦极了,忍住眼泪往后山走去。她知道女儿要去的地方,那山边上的一片青草地,山花烂漫,云雀也停在山植树上歌唱。女儿常常站在树下,对着远处青山唱山歌呢!
女儿跳崖了。青草地上留下了黑红色的小木头人。她想跟女儿随风而去,但她不可以走,屋里还有个小儿子。生命还得苟延残喘。
她捡起了小木头人,女儿留下的唯一的遗物,一个留着她气味的小木头公仔。她得留下它,作为女儿死的纪念。
这是一个神鬼的世界,一个鬼神的世界。
心灵的倾诉
黑夜过去,天也大白。
北山狼的黑影还笼罩在村人心上。更令人不安的是这只恶狼近日从山里土匪窝里派人捎给周静一封信:
周静工作队:
闻悉阁下进村,殊感惊异。一个女学生有何本事翻得转北山村?即使有通天本领,也不能在北山村一世。山水有相逢,人世轮流转,请量力而行,好自为之,不谓无不有言在先也。
黄志光
这是一封变天的公开恐吓信,加重了村人的顾虑,有朝一日这只狼还会回村。读了信,连三婶也替她捏把冷汗。不可不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