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中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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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一年,除夕。

香港的天空越来越拥挤。璀璨瑰丽的圣诞灯饰从天上泻下来。人流车潮,天蓝地绿。

港口英军基地灯火通明,一门擦拭得锃亮的古老小钢炮,指向漆黑的海空。四周洋溢着节日的热烈气氛。

一声炮响。

一片欢笑。

今晚,人们惊讶地发现金发潇洒的杜尼西没有上台,而是由他的儿子杜尼斯主持呜炮仪式。按惯例,每年元旦呜炮的古老仪式,由太和洋行大班主持。今晚的例外,使与会者猜测不已。记者们顿时活跃起来。杜尼斯悄然出现在社会名流、达官贵人群里,站在不显眼的地方。他年轻英俊,一身黑礼服,光采焕然。在杜尼斯家族历届总裁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个。当前,时局极其敏感,太和洋行的一举一动,都左右着市场的寒暑表。若是易帅,对香港前景孰明孰暗?杜尼斯身旁有一位漂亮的黑发姑娘。她默默含笑,脸色有点苍白。可她很快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炮声已淹没在人们欢腾的热浪里。

一门古老的小钢炮,一位洋行大班,组合成一个古老的带泪仪式,这就是香港的历史。

历史常常由偶然的方块砌成必然的轨道。大约在十九世纪初,老杜尼斯从东印度公司,只身来到香港,开设太和洋行。他老板伙计兼于一身。当年香港是个渔岛,时有船只在此避风泊岸储水,西环那边有一行稀稀落落的店铺。老杜尼斯靠贩卖鸦片起家,一本万利。不久,他已拥有船队,纵横四海。每日正午,太和洋行鸣炮报时。船队远航归来进港也朝天鸣炮,以示显赫。英军侵占香港之后,英国女王钦定为元旦鸣炮仪式。这至尊至贵的点火权,当然非杜氏莫属了。

这内里含有英国女王恩典之爱。虽说老杜尼斯身在商界,却屡屡提供侵华的重要军事情报,功勋卓著。其实,老杜尼斯已集军政商于一身,港督也要谦让他几分。自此,由当位的太和洋行大班,执掌元旦鸣炮仪式。世代相传。老杜尼斯始料不及,这一任下来竟又延绵了一百多年。杜尼斯家族一直隐隐现现地主宰着香港的历史。在他们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了。

然而,这门米字旗的钢炮,在南中国海这个港口上空回响,终究还是个感叹号啊!随着岁月的洗礼,苦行的折磨,炮响的羞辱已在人们心上渐渐淡忘了。难怪人们说历史是个百依百顺的女人。

她怅然地倚着岸边的铁栅栏。天空墨黑,海风迎面拂来,扬起了她那一头秀发。

“对不起!”杜尼斯气喘吁吁地找到她,道歉说。

“你看呢?”她眨了一下美丽的大眼睛。

“我只想给你一个惊喜……”他事先没对她说上任总裁的事,也没告诉她今夜的礼炮仪式。

“我不该跟你来!”她为自己今晚在台上的尴尬角色感到难堪。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当他杜家的媳妇。

“……”

“你伤害了我的自尊。”

她讨厌历史。历史是一堆陈旧腐朽之物,但她读过历史。今晚,只有今晚,她千真万确地感到历史还活着。

“我再向您道歉。”他暗自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恼火。

她,孔希伦,漂亮矫健,潇洒大方。英国剑桥大学有名的潇洒小姐。素以轻轻松松读书,轻轻松松生活而闻名遐迩。他俩是同学,修电脑。临考试,她照样看电影,上舞会,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软件硬件都上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博士学位。她的英法德日和意大利文,都流畅通晓。问及这方面的秘诀,她笑道:“谁叫你不出门旅游!”杜尼斯也是个公认的漂亮王子。他不惜一切苦苦地追求她。他喜欢她的美丽大方,喜欢她的活泼开朗。有一回,她从欧洲回来。他对她说:“我知道,你为了学法语才去欧洲。”她眨巴着眼睛,用纯熟的法语说:“我是为了去法国才学法语的。记住,你我都应该是世界人!”世界人?她认为人有两重性,本国人和世界人。她自己更多的是世界人。因此,她到世界哪个地方都能很快适应,从饮食起居,风土人情,到学会土话。

他惘然。这位潇洒的世界人,竟深藏着如此执著的民族自尊。她的生活依然是西方的天东方的地。

“你今晚很得意,也很得体。”孔希伦埋怨说,“但你该事先告诉我,让我自己去选择。”

“惹你生气了,我还得意些什么?”

“好了,我不生气了!”孔希伦微笑着说。

“真的吗?”他搂着她,贴着她的脸。

“今晚你是怎样想的?”她轻声问。

他凝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前几天,爸爸对我说你去当太和洋行总裁,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今晚真的推我上台当这末代洋行大班。”

“末代大班?”她笑出声来,亏他想出这个酸味的词。

“公元一九九七年香港归还期,到时我不满四十岁,岂不是末代吗?我倒霉透了。”

“哦,我忘记了,真的,没想过。”孔希伦噗哧一声笑了。洋行大班这个古老得可笑的称谓。嘿,他是大班呢!她感到很难把这两者黏在一块儿。

“末代是个悲剧,没落了呀!”

“世界这么大,这里是末代,那儿是开篇。命运握在自己手上。”她不以为然地说。

“你好嘢!”他用广东话说。

她眨巴着眼睛,望着他。“我头一回看见你发愁。怎么啦,不想活了?”

“记住,你有一双脚,任意走到你喜欢的地方,世界人嘛!”他把她要说的话先说了。

“就是这样!”她紧紧地搂着他。生活无须给自己添上一根绳索,走到哪里算到那里。

星空。灯光。靠码头的一艘白色意大利游艇,在黑色海浪里颠簸着。

“我请教你一个问题,你得坦白回答。”他说。

她点点头。

“面对一九九七,假如你是北京会怎样做?”

“收回。”她不假思索地说。

“香港不是好好的吗?盈利的天堂。”

“你不明白,这里面有个国家民族的面子,凡是炎黄子孙都会这样做的。”她停了停,望着他又说:“如果英国人聪明的话,先得过且过。”

“十足的北京腔!”他掩饰住内心的惊奇。她仿佛洞悉内情,完全是北京立场,没一丁点儿剑桥味。这是他没法想到的。

“呀,你变得多愁善感了。我是孔希伦,香港人,你清楚了吗?”她戏谑道。

他若有所思,皱了皱眉头说:“我明白你不愿嫁给我的理由。”

“你像一头笨驴。我没答应过嫁给你,也没说过不嫁给你。”她眯着眼笑,很迷人。

“你现在答应了!”

“我对你说,每年一度要陪你上今晚这个炮台,我厌烦死了!”

“我可以不当这个厌烦死了的大班!”

“嘿,不要江山要女人!”她啧啧地笑,“我不忍心让你作出如此大的牺牲。”

“反正是末代的,顶多不过十六年命,我不稀罕。”

“谢谢,我太感动了!”她依偎着他宽厚的胸膛。

黑浪,闪光。岸上又一重灯山火海,香港之夜万紫千红。

他瞧了瞧那艘白色游艇,说:“我陪你出海玩去。”

“不。”她紧闭着双唇。

他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忧愁,惆怅地瞧着手腕上的金表。凌晨一时。

“该是我的生日了。”他自言自语。

“对不起,我差点给忘了。”她深感歉疚,“走,出海。”她兴奋地拥抱了他。

白色游艇嗖地一下飞驶而去,掀起一大串雪般的浪花。

“今晚你不像希伦!”

“花非花,常情呀!”

“东方玄学。”

“现在似我吗?”她吻着他。

“希伦……”

她紧紧地搂着他的颈项,亲着他,用柔软的双手捏搓着他肩头结实的肌肉。他抱起她,轻轻地放在雪白的床褥上,缓缓地解开她胸前的扣子,吻着她那丰满白嫩的乳房……

他俩紧紧地拥抱着,喘息着。

炮响,末代,太阳……全都一古脑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白色的游艇依然在海面上安静地颠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