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大宅里很宁静。
孔家元很熟悉陈维克和杜尼西两人的性格,他们都是小学时的同学,之后又一起念大学,眼前的争夺好像不可思议,但又确实是势在必行。人呀,身不由己!你就信缘分吧!因此,他不想去过问广九仓的事。从心底里说,他理所当然地把砝码放在陈维克一边。
没想到,孔泰荣很关心收购广九仓的事。老人家从报纸电视的报道里得悉双方投入得很热火。他很欣赏陈维克的眼光,咬住这块肥牛肉不放。这一着一旦成功了,名利双收,无疑给太和洋行剃了双眼眉。他不晓得何大伟,尤其是孔希伦会持什么态度,但又不想干扰他们,也就不过问了。当他知道儿子孔家元的不参与态度时,心里不安,便叫他来问。
孔家元只说了一句:“相信陈维克可以对付得来。”
老人听了也不再问了。他明白,儿子正考虑着下一步棋,看来他大可以放心了。
“希文近日怎样,好久未见她了。”老人突然问道。
“她可以说是白手兴业的了,至少是靠了自己的努力。”孔家元说。这话不假,孔希文没有向家里人要过一块钱。
“哦!”老人沉默下来。他最欣赏白手创业的人,只有经过这风雨的长巷才晓得人世的艰难。虽说孔希伦也是从下面部门经理做起,但毕竟还是乘前人之荫。他想,孔希文这样的一下豁出去,也许是要证明她自己应有的位置吧!若是这样,也无不可。做爷爷的倒真的希望孙女儿人才出众。现在时兴人权,男女都一样呀!想到这里便又问道:“她同什么人一起经营的呢?”
“同北京人,很有来头的一位少帅级人物。”
“原来是这样。”
老头子心里一震,他根本没想到孔希文的手会伸到北京去,这是不可能的。在他眼里,孔希文人了英籍也就是心向那边的人了。断弦可续,去意难留。不过,这是件大好事。香港归根到底还是北京的地方。他认为孔希文在这个历史时刻,给孔家走出了一条路来,这是太和洋行无可企及的极佳的一着。他顿然恍悟,近来孔希文变了,不是做爷爷的不了解孙女儿,而是她的变化太大了。使老人家兴奋的,还有石马村老家的祠堂已动工修葺,当地政府办事都宽松了许多。他已打算好待祠堂竣工之时,回家乡一趟,了却为子孙的心愿。只望祖先在天之灵得到一个安静的慰藉。难怪近来孔老爷身体康好,容光焕发,心情舒畅多了。看他常挂笑容的布满皱纹的脸,孙女儿当着面笑道:“爷爷变得年轻了!”孔家大宅一时也充满了生气。
至于小儿子孔家亢的下落,经吴养几度调查,仍音信杳然。他想大抵已不在人世了。人在的话,今天开放改革也该给家里捎个信了。话说回来,不管他孔泰荣是否愿意,孔家的血总算有流落在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的黄土地上。历史是人们身不由己的历史。
老人家怅然地步入花园。跟前的白毛哈吧狗儿蹦蹦跳跳,蹿上蹿下地摇着尾巴,一下子又跑开去了。
他来到杏树底下,小狗儿早已懂性地蹲在树下的木椅子上。每回来到花园,他老人家少不了要步到杏树跟前,默默地凭吊贤淑的令人怜爱的媳妇。他很疼爱媳妇许子杏,尽管她没给他留下个男孙儿,这块心病却给媳妇的贤淑弥补了。他几乎对媳妇的留在人世的悬念感到绝望,已失踪十几个年头了。平日,大孙女儿孔希蒲的孝顺贤惠,给他无限的慰藉,使府上的上上下下都感受到大家庭的温馨馨。有关家乡的事,比如修葺祠堂,重建祖坟都是孔希蒲安排妥当的。尤其是买回来落马洲那块土地,除去了他心上的一块伤疤。该地是当年孔泰荣父亲成亲时给他妈买下的一份礼物。后来大陆解放,孔家在内地财物悉数被没收,一时拮据才又把地卖掉。他感到孔希蒲心细,是主持孔家的一块好料,再添上女婿何大伟的精明能干,后继有人。这一点是老人家最感安慰的了。因此,顺泰公司交孔希伦主持,左右相辅相成,即使她有个差错也无伤大雅。可以说,自从中国开放之后,孔泰荣看得出有点心安理得的样子。人逢喜事精神爽。
小狗亲呢地躺在主人的脚背上,一动也不动。他喜欢狗对主人的忠诚的悟性,觉得文人对狗过于苛求,狗腿子不就给捎上不雅了么?
对了,孔家元对他说过,杜尼约已付了四亿元半块玉佩的上期款,这家伙如此看重这半块石片,也许他知道了盒子里遗嘱的内容,抑或趁在生之年了结这段百年恩怨,还有没有其他用意?他当然不得而知。对此,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他早已思虑过了,老杜尼斯,即孔家太祖,最仁慈莫过于分给他孔门三分之一的遗产罢了!眼前,他用不着这份钱,留着无妨。只是急坏了杜氏,他们丝毫动不得这份家产,就似面前放着一颗眼看手勿动的巨型钻石。只此而已,岂有他哉。至于为什么他点头让儿子把这半块绿石卖给杜氏,这里面自有想法。这点还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孔家元之所以表示愿意出让,无非是同情老杜尼约的恳求,还有是顺着丽斯和巴露茜的心意,她俩从未向他提出过任何要求。至于更深一层的意思,恐怕孔家元也不一定明白。世间上大抵家族的事是最难分解得清楚了。
突然,老人又想起孔希伦,这位孔家女总裁手上还持有广九仓的百分之九的股权。别小看这一点点股权,眼下对相持着的双方有举足轻重之作用。可以说,孔希伦的倾向颇为重要。老人很想找她谈谈,听听她的意见。后来想了想,还是听其自然吧。
南风里,凋落了的杏树冒出了两片嫩绿的叶芽儿。
孔希伦有点变了。一向活泼好动的姑娘,近日整晚关在自己房间里,不管什么应酬都拒绝了。有时,她又溜到图书房里,独自坐了好久,直至带着倦意才走出来。这图书房大抵是孔家元的藏书居多,他读中学时国文很好,中国的历史、古典名著都有收藏,《资治通鉴》、《四库全书》,四书五经、史记、汉书等。看来,孔家元是做过一些学问的。这些藏书,又多是古汉书,三个女儿都没兴趣。孔希伦这回进来翻看,才恍悟父亲渊博的学问,好像头一回认识中国的古老。这个古老文化的神州。这也难怪,在英文书院长大的孩子,只读英国历史,对中国的古旧的理解只剩下“落后”两个字。至于眼前的大陆很长时间又被描绘成一块可怕的铁幕。一个陌生的谜一样的故乡。
姐姐孔希蒲心细,对妹妹突然对图书房有兴趣的举动看在心里。这大抵是走了北京一趟的收获罢!她心里犯疑,又留心窥视一下。早餐后她悄悄地走进了藏书房。
当晚,她来到孔希伦房间。
“希伦,有什么心事吗?”她问。
“姐姐,你多心了,我只是想了解一点中国的古东西。”
“是研究武则天还是探讨慈禧太后呢?”
“都是又都不是。”
“有点禅意,佛门子弟!”
“不准你笑话我,我还是我!”孔希伦戏谑地说。
“你还未给我说说北京的印象呢?”
“Wonderful!”孔希伦感慨极了,“伟大的古文化,古建筑、古皇城、古文明史,太伟大了,神州!然而在古老的辉煌里镶嵌着古老的穷苦。”
“希伦,你说得太动人了。”
接着,妹妹向她谈了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甚至是想不到的事。未了她才又郑重其事地说:“我向我的世界宣告:
我首先是一个中国人!”
孔希蒲被感动了。她当然明白,这是自信的妹妹对祖国无知的悔悟。近来,她经常感到被一种暖暖的感觉缠绕着,好像同神州大地拉近了,感触到一种拨开迷雾的明朗。这种明朗对孔希伦,即使对她来说也不是轻易感受得到的。她高兴得脸上绯红,仿佛听见了历史的脚步声,便说:
“太好了,妹妹,你真的长大了。”
“是的,我好像一下子懂得了许多,看见了许多,认识了自己。真的,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受。”孔希伦浸沉在无边的幸福里。
孔希蒲凝望着孔希伦充满喜悦的绯红的脸庞,感到一股暖流在身上流过。她想了想,说:“我想,这是一种脚踏实地的称心,根的喜悦!”
孔希伦默然。她觉得姐姐的话很深刻,沉甸甸的。“寻根”这个名词曾经听过多少回,然而从未触动过自己的心。她想也许这一趟受了爷爷为重修祖坟的欢欣所感染吧!她从不相信祖坟祖祠这一套,却又分明被这一套所感染。她终于明白,她爱爷爷,爱父亲,深深地怀念着高祖母和母亲,这一切都有着难舍难解的亲缘,都出自这一片辽阔无边的黄土地。只有现在,这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春天,才使她有生以来感受到春的温暖。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茶桌上,停住了。
桌上放着一叠书,《清史》、《鸦片战争》和《清史纪事本末》、《清实录》等,连同今年元旦英军港口基地的那门古老的小钢炮,还有那一个末代洋行大班,这一切都似乎明明白白。历史是最清楚明白不过的了。因为她始终记录下胜利者的得意,失败者的哀吟,为后来者提供了真实的自白。此刻,她却又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烦乱,从未经历过的心烦意乱。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桌子辉煌而又愚昧的纸堆!”突然,孔希伦有所感触地说。
“比大不列颠历史灿烂而又痛苦得多了。”孔希蒲说,“也许这回你去过南京吧!”
“你怎么知道?”
她指着桌上的书本,微笑着。
“去过。我还专程去了静海寺,一个宁静而千秋遗恨的古寺。”孔希伦说。
这个静海寺在她心里并不平静,一个当年《南京条约》谈判和画诺的地方。香港就是在《南京条约》中被割让给英国的。她没想到就在下关区火车西站旁的一个深巷里,抬头望见一个门牌:朝月楼111号。三个1。大门匾额上写着“静海寺”三个大字。斑驳陆离的墙皮,地上踩凹磨损了的青砖,以及粉刷过的匾额,在向人们诉说了它经历的沧桑。这个始建于明代永乐年间的寺宇,明成祖为嘉奖郑和航海之功勋,赐额“静海”,取四海平静之意。一时烟火极盛,乃江南一大名寺。曾几何时,静海并不平静,为英炮舰所威逼,沦为耻辱之地。
“哦,你看到什么?”孔希蒲问。
“你想不到的呀!”孔希伦说。
“准是让你感触万千的景物。”孔希蒲明白中国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块石头都藏着一个感人的故事。
“我站在寺里一个铺青石的天井里,有二百呎宽,正对着金刚殿。你知道吗?这里是当年清大臣同英将领谈判画诺之地,现在还见到一截折断的华表横躺在寺庙一角,据说是被英军的大炮轰断的。”稍停片刻,孔希伦又说:“我看见了陈列着的两本日记:一本是参加谈判的英海军舰长利洛写的《缔约日记》,另一本是参与谈判的清官张喜著的《抚夷日记》,这两份史料很清楚记下了双方会晤、议约、签署的整个过程。我想,这就是真正的香港历史。”
她怅然。她明白孔希伦的心情,一个香港姑娘的胸怀。生活常常是这样,你不理解的匆匆而过,一旦你理解了就永驻心头了。她不知道静海寺这段历史,听了心头作闷,好像堵住了一块铅似的沉郁,自言自语:“抚夷……这样安抚洋人……这太不公平了。”
“我很简单地想过,现在贩毒几十克就要枪决,当年他们贩卖鸦片一年三万九千多箱,几百万斤,还要你缔约割地赔款条约!贩毒犯功勋显赫!十足的强盗逻辑!”孔希伦说得深沉。
她只是用自己的直觉去判断这段历史。突然,她想起杜尼斯说过的话:“我们无须为历史守灵!”只要你是炎黄子孙,这个灵还是要守的,这是中国人心灵里的灵啊!然而,杜尼斯讲现实,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既然当了总裁就得想方设法去赚钱。职责所在。
正说着,杜尼斯来电话。
“杜尼西说要见我。”孔希伦放下电话对姐姐说。
“什么事呢?”孔希蒲问。
“管他呢!”孔希伦笑了笑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