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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天高气爽,晴空万里。

香港传媒上上下下,宛如一罐煮开了的锅炉,沸沸腾腾,热闹极了。

众口难调。有说杜氏老猫烧须,赔了夫人又折兵,连块肥牛也给人叼去了。有说兵不厌诈,塞翁失马,获利的还是杜尼西。先福又好,后福又好,但陈维克一举收购成功,且出资之果断,投资之巨额,都是香港史无前例之举。无疑是香港华资史上最光辉的一页。更不要说进帐数之可观了。

不过,老猫烧须多少是烧了一截。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杜尼西一时大意,没算好付款期的交接。本月十五日未能依时交付孔家元购半块玉佩的余款,况且陈维克付款期恰恰是周五,给卡住了。对方律师楼也已发出通知书。这一来,杜尼西趿定,眼巴巴看着上期款被悉数没收。好一个孔家元,算尽做绝。当然他明白具体操作谋算的是精明的何大伟。这一气非同小可,深居简出,闭门筹划一番。不过在冷静下来之后,他觉得事有蹊跷,刚巧又碰上几笔贷款到期,即使是还旧贷新,也要一笔资金周转,此时此刻,拮据异常。对方竟然洞若观火,确非寻常之举。这是公司的绝密,怎可以洩漏呢?他几乎将公司的上层人士,都一一地过滤了。

然而,他还是舒了一口气,即使除了趿定也还有过亿元获利,况且广九仓股通盘兑现,对应付下来时局的变幻就显得轻松自如了。他顿然感到异常疲倦,就像一场剧烈的拳击赛下来那样筋疲力竭。他坐上崭新的游艇,到海上舒舒适适地困上一觉。

奇怪,伦敦唐宁街没给他电话,好像忘记了他,又像是恨绝了他。反正事前事后态度截然两样。他是个很自信的人,也懒得给唐克招呼。

入晚,他悄悄独自去了黄大仙求签,问事业命运。一支下下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心情舒畅,一点也不介意这“下下”两个字,倒是很欣赏后福之意,而且是必有,是肯定词。那么这下来的市道前景当然是如意的了。他来黄大仙求签是第三次了。一次是香港沦陷时,他流浪街头,捡垃圾度日,孔家元同他一起向黄大仙求救,签日:千难万难,逢凶化吉。他终于逃回伦敦,脱离死海;再次大陆解放,太和洋行在内地财产悉数被没收,惊慌不安,便又去见黄大仙,签日:吉人自有天相。果然,一个朝战越战,石油钢板,又赚得盘满钵满。虽然天主在天,但却未能及大仙安慰之具体,把话说到人心眼里去。他认为自己持务实的态度:信其有,不信其无。但这一回签上的后福,才真的说到心上去了。这下下签实在是支上上签了。

他有点心安理得,一个人留在香港半山区的风景优美的住宅里,安静地生活几天。

窗外,树木葱茏,紫荆树羊蹄样的绿叶随风摇拂。

天空阴霾。伦敦常常是一个披着面纱的少妇。

孔希伦下了飞机,气宇轩昂地步出通道。天呀,她没想到杜尼斯一家人都来接她。

“希伦,希伦,妈妈也来见你呢!”妮娜热情地上前握着她的手说。

“杜太太,你好!”孔希伦忙着转过头来。

“欢迎你!”丽斯望着她微笑着。

她头一回见孔希伦,一个多么迷人的姑娘,靓丽丰腴,散发着青春矫健的性感。怪不得儿子总是钟情于她,不希罕什么自由。她独有一种青春动人的魅力。

这时候杜尼斯才靠前伸出了手。

孔希伦一下把他拥抱住了,随即又脱开了手,说:“我还以为你不来呢?”未等对方答话又说:“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她的爽直不拘使丽斯一下就喜欢上她,挽着她手说:“走,我陪你走。”

丽斯喜欢上孔希伦,一定要留她在家里住。

她爽快地答应了,说:“住一天,我明天得赶回香港。”她深情地望了丽斯一眼,妩媚地笑道:“我一心来看望你!”

“你喜欢吃什么菜,我下厨。”丽斯高兴地说。

“只要出自你的手,我什么菜都喜欢。”孔希伦扬眉笑道。

“蛋戟,蛋戟好吃。”杜尼斯急忙献计说。他分不清楚是妈妈拿手煎蛋戟,还是孔希伦喜欢吃这种菜。

“糊里糊涂,你爱吃就是了。”妮娜觉得哥哥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笨拙。

当然,午餐是丰盛的。杜家好长时间没这样热闹地吃过午饭。

饭后,妮娜要告辞了。临走时,她悄声对孔希伦说:“妈妈喜欢上你了。”伸手捏了她一下又说:“你明天走,住一天够了,明白吗?”

“为什么?”孔希伦问。

“爷爷不知道你来。”她有点神秘地说,“他知道了会见你的,小心点儿!”

“嗯。”孔希伦应了一声。心想,哼,我也可以不见你呀!我从来没想过当你杜家媳妇。她不以为然地笑了。

妮娜望着她,脸上流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

杜宅上下都觉得诧异,一个香港姑娘来了之后,气氛立刻变得生气活泼了起来,真奇。

午休后,丽斯带着孔希伦在宽阔的屋子里漫步,有意让她熟悉一下这座古老大宅。这是一座修葺过的古老旧屋,保养得很好,厅堂、书房、图书室都很阔落,卧房很大,家具依然是古色古香的。孔希伦心想,这大概是太祖父老杜尼斯曾经住过的。

书房墙上挂着一幅油画肖像,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老杜尼斯,一身公爵官服,威武而又潇洒,一个美男子模样。那双矜持的眼睛,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孔希伦聚精会神地望着肖像。她终于看见太祖父的像了。她高兴,困惑,感到一阵茫然。阿门,一个英国毒贩子公爵,她的太祖父……

“你看像谁呢?”丽斯望望肖像,问她。

“像杜尼斯,那神态酷肖极了。”

“你很有眼力,是太祖父。”丽斯说。她注视着孔希伦脸上的表情。

“哦,太祖父在这屋里住过?”

“这里正是他的书房。房子已重新修整过了,还保留着原先的模样。你喜欢这房子吗?”

孔希伦想了想,莞尔一笑,坦然说:“我更喜欢香港半山区杜家大宅,宽敞舒适明亮,屋前面的海很开阔,背后的山很迷人。”

丽斯让她在书房里坐,感到这屋子里似乎一点也不能引起姑娘的惊讶。究竟她是已悉一切,抑或是毫不知情?便说:“你知道,中国有个文学家鲁迅,他的作品很有思想穿透力,很深沉,因为他是封建制度的逆子。”

孔希伦脸上陡地一阵绯红,垂下头,说:“很对不起,我没读过鲁迅的作品,太失礼了!我回去一定补上这一课。”

“我也读得很少。”她连忙说道,接着转过话头问:“你是电脑博士,当个公司总裁习惯吗?”

“不习惯也得习惯呀!爷爷叫做的,他老了,得顺着他呢!”孔希伦摊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看杜尼斯是这副料吗?”

“不。”她连忙摇头说,“他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假以时日罢!”

“呀,那我们两家都不是好东西了。”丽斯笑着说。

“杜尼斯除外,真的。”孔希伦急忙解释道。

“除外,除外,看你这样护着他。”她高兴地笑了,这姑娘坦率得透明,“你见过杜尼斯的爸爸了?”

“谈过话。”

“他赏识你呢!”

“我想,他会恨我。因为我把广九仓股全都让给了陈维克,坏了他的事。”孔希伦直率地说。

“我想不至于这样吧!在商言商。有盈也就有亏,对不?”丽斯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

墙上挂钟响了三下。

杜尼斯去见唐克,还未见回来。

杜尼约果然要见孔希伦。

“你是孔泰荣的孙女儿希伦了,欢迎你。”杜尼约坐在轮椅上睨视着她说。

“公爵,你好!”她礼貌地说。

“哦,你应该称我伯祖父呢!”老人说。

她默然。

“你不知道吗?”杜尼约合上眼说。

“知道,都知道。”

“哦!”他这才睁开眼睛,仔细瞧了瞧这位美丽的姑娘,便又问:“我姓杜,你姓孔,又是同一个太祖父,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想知道。”

“好,我对你说,也该趁这个见面机会给你说明白。也许你爷爷给你说过了。”

她摇摇头说:“没有。爷爷从来也不对我说这些陈年往事。”

“陈年,你说得有意思。”老人从简单的对话里已察觉这姑娘很有主见,一个挺聪明可爱的孩子。

“是的,我很讨厌历史,陈腐的旧物。近日我又千真万确地察觉我活在历史之中,因为历史在活着。”她脱口而出。

“还应该补上一句,尤其是你同杜尼斯去过南京静海寺之后。”

她有点愕然,这老人头脑挺清醒灵敏,便说:“你对历史很熟悉,也很有感情。”

“我了解历史,历史活在我心里。”他听出她选择的用词里作的保留,故意点明白出来。

她莞尔一笑。她当然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唉,对一个行将就木的非常自尊的老人应该宽容。

杜尼约咳嗽了几下,闭目沉默。

丽斯示意她该告退了,样子有点焦急。

她假装没会意,对老人说:“公爵,你不是说给我讲讲那陈年故事吗?应该说是我们家的故事。”

“你愿意听?”老人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感到兴趣。

“非常愿意。”

“我问你,那夜你同杜尼斯都是在深夜,在家里,都是由父亲主持了总裁任命仪式,对吗?”老人声调缓慢地说,“为什么?

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两家都一模一样。我想,你爷爷会对你说的,你同杜尼斯是同一个太祖父。”接着,杜尼约时断时续地给她说了一个故事。

当年太祖父老杜尼斯贩卖鸦片,在中国海岛上爱上了一个中国渔家姑娘孔蕾。她文静温和,美丽大方,还在一次海事中救了他的命。他答应同她结婚。她怀孕了。不久相依为命的爷爷又死去了。她孤单一人。然而,他并没有同她结婚,悄悄地返回伦敦去了。从此,孔蕾在海边的小镇上消失了。后来,杜尼斯每次回到香港,路过这个荒凉的小镇,总要寻找她,但都杳无音信。于是,他在伦敦同一个英国贵族小姐结婚。

八年后,在一次遇上海盗的灾难中,他被人从海里救了起来,落在一艘中国船上。他发现这船上的首领就是那个漂亮的女人孔蕾,身旁倚傍着一个满头金发的小男孩。他明白,她留在海上远离人群的原因了。他跪在她面前悔过,恳求她让孩子跟他回香港读书。她的心碎了,确实不能让孩子一辈子目不识丁啊。临别时她忍住眼泪,只说了一句话:“记住,你姓孔,叫孔迪。”

从此,孔迪就跟着自己的父亲在香港读书,但是外人不知道他俩是父子。此后,父子俩一直未见过孔蕾。千里迢迢,近在咫尺。孩子很聪明懂事。老杜尼斯深感内疚,当然明白她不会见他的。后来,听说在一次海事中孔蕾死去了……直至孔迪长大成人,便留在太和洋行当买办。这是孔家当买办的始祖。其实,太和洋行的买卖大都是由孔迪打理。老杜尼斯经常往来香港、伦敦之间。他在伦敦家里有个儿子,比孔迪小一岁,叫杜查甸。一日,老杜尼斯突然中风病殁。合家震惊。他生前已留下遗嘱,由律师主持,把两瓣玉佩分别赠给两个儿子,左边给杜查甸,右边交孔迪。然而,他俩也不清楚对方是否已持在手里。一切听凭律师处置,云云。

老杜尼斯最后的遗愿是这样:我的骨灰一半留在伦敦陪着杜夫人,一半送去中国陪葬在孔蕾墓旁。道是无情更有情。

此后,孔迪从不提及半块玉佩遗产之事,好像已经忘记了一样。

当然,有好些事杜尼约不一定知道,也有些事他未说。但应该说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孔希伦忍住眼泪,望着墙上老杜尼斯的油画肖像喊了一声:“太祖父。”

杜尼约凝望着她,朦胧的眼睛充满深情,非常艰难地伸出衰弱无力的手,轻轻地抚一下她那一头秀发,说:“该轮到你手上了!”他依然记挂着这半块绿盖子。

“伯祖父,我知道该怎样做的。”孔希伦会意地安慰老人。

老人听了,眼睛顿然湿润了。

孔希伦受了感动,情不自禁地倚在丽斯的肩上哭了。

“我也是第一回听到这个故事。”丽斯说。她一点也不知道老杜尼斯的骨灰分成两份的事。

孔希伦含着泪,默然地走了出去。

伦敦的一个墓地林园。

天蒙蒙。林木葱茏。

林立的十字架下竖立着一块块整洁的墓碑。

杜尼斯公爵之墓。旁边是杜玛加列公爵夫人之墓。

孔希伦垂手站在墓前。她仿佛望见了他墓里的半盒子骨灰。

他用自己的骨灰永远在忏悔。

她原谅了这位毒贩子公爵的太祖父!

历史的庄严被感情又撕裂开了。

白色墓台上的两束鲜花默默地放着。

树上落下了一片褪绿的叶子,轻轻地飘落在黄色的郁金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