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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元朗的空气格外清新,草叶也出奇的绿。

吴养整天笑吟吟的,不时下棋,不时玩画眉,也一样早晚在花园里弄盆景。唯独不爱玩麻雀牌。他太欣赏广九仓收购战打得漂亮,陈维克是个有料的帅才,他当然清楚孔家鼎力支撑,而且孔希伦也毫不犹疑地把手上的股权通盘转让,尤其难得。

周末,吴方回来没出过声,看上去对这次轰动香港的收购,一点也不感兴趣。倒是同爸爸提及福利工会的事,他表示赞同。工会就是应该为工人谋福利,天公地道。大儿子吴永倒经常回家。这孩子一向是这样。脸上不露,心里还是顾家的。近三十岁了,还不找个合适的,叫人心烦。现下时兴晚婚,讲究自由,什么试婚上床都不拘,没了个规矩。不过,他从不管,更不要说干预了。他觉得孔希文是个好姑娘,也给儿子说过。吴永苦笑了笑说:“人家名花有主了。”嘿,有主不有主管他,你有意思老子给你出面嘛!真是,现下还时兴你说媒?

他问吴永道:“广九仓的事够刺激吗?我看大胜港英联队五比零。!”老人喜欢看足球,不过只是坐在电视机前看,从没到过大球场。

吴永点点头说:“出人意外的轰动,他们看重陈维克。”他们大抵是指港府了。

“何大伟不是一员中场灵魂吗?”

“是的。但人家看重陈某。”吴永不想逆着父亲,只能这样说了。

“你明白吗?我关心孔家,他们一家都是好人,三个女儿心地善良,都是孝女,我敬重他们,一百个敬重。”吴养说。生怕儿子听不清楚他说的意思。

吴永沉吟了好久才说:“我明白。孔家给杜氏玩得够苦了。世事多磨,人算不如天算。”他停了一下又说:“你记得吗?希蒲有个舅父叫许兆均,早年回了内地,现叫陈达。跟梁松的那个女人陈蓉是他的女儿,也就是希蒲的表姐了。至于孔家亢看来是早就牺牲了,没有一点消息。”

“我已猜到了几分,你怎么知道的?”吴养急切地问道。

“爸,这个你就别问了。”

“对,对。”吴养点了点头,又关心地问道:“陈蓉现在怎样?”

“狄根财团的尼杰克不是聘请她当他们的香港分公司的总裁吗!她在美国跟马尔顿在一起了。”

“他们结婚了?”

“没听说,这结婚不结婚无所谓。”吴永笑道。

“怎么无所谓,凡事都应该名正言顺好。”吴养想了想说。

“美国人有头脑,偏偏挑上这个娘子,好开拓内地市场。我看这位尼杰克是个中国通。”

“呀,可不是呢!尼杰克没到过中国。他想到北京旅游,听说要自带汉堡包、三明治才保险,便又不敢起程了。”

“妈的,中国就是公厕太肮脏给坏了事。一个可以出航天火箭的政府,却管不好个厕所,你说怪不怪。唉,见怪不怪是了。”他暗地为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渗透力吃惊,又为美国人的偏见感到可笑。接着,他又说:“既然陈达是北京的高于,那希蒲妈妈许子杏的失踪不就明白了吗?”他的想法是港英同台湾二者必居其一。况且当年仿佛是处在一个混沌的冥界中。

他记起了当年震动中外的“白皮猪”事件。正当“反英抗暴”热潮高涨的时候,文锦渡对岸民兵同英警发生冲突,凭着民兵的敢死精神冲人禁区,把一个英国警官给“俘虏”走了。一时之间,华界满街大字报、造反小报,以大号黑体字通告:民兵活捉英国白皮猪。这些字眼当然只有造反小将才想得出来。“白皮猪”个头高大,一身白肉,被造反派关在西园招待所的一个房间里,守卫森严。后来听说为了安全,才又交给军管部队看管。当晚,在庆祝巨大胜利的欢叫声中,“白皮猪”走脱了,且不知去向。这是一个天大的叛变事件,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谁敢犯天条?数以百计的造反派红卫兵受审查。其实是外交部出面要迅速放人,而军队之所以负责看管确实是为防止意外,保证“白皮猪”的安全。

他知道当年送“白皮猪”出境的汉子还在,当然早已脱下了军装。这汉子有良心,说这事确实冤枉了造反派,害人不少。这大概就是政治了。唉,冤枉离奇事多呢!他领略过,想起来就作呕。

“但还得有个证据。”吴永说。

他给孔希蒲说了,在香港的一个台湾工会的一本名册上有许子杏的名,此事同那边有关。但更多的情况就不知道了。他没给父亲说,怕老人家恼怒起来会兴师动众,闹出了事。看来这宗案是够复杂的。

此事他同尼杰克谈了,想通过尼杰克去了解一下真相。香港的事他悄悄地通给尼杰克,反正得多点酬金是了。至于尼杰克的背后是美国情报局,还是其他什么的,他不清楚。按行规也不去过问。当然,这只有尼杰克一个人知道。难怪美国人对香港的情况了如指掌了。

不过,吴永也很为难,他监视陈维克就多少要注意同孔家的来往,尤其是孔希文给陈维克同王斤、江正拉上了线,不知内里是些什么关系。他本想少理算了,但政治部丐尊利上校非常看重陈维克,不时过问。这回陈维克同长申公司联手,一个左钩拳击倒了杜尼西,足以证明他是有眼光的。这就使吴永越发难做了。老实说,他不相信陈维克同北京有什么超经济的关系。至于同陈达(也就是许兆均)的关系,那孔家元应该更密切。但丐尊利上校却来将注意力放在孔家元的身上。这个疑点他直至今天还解不开。反正俸禄为君,都是为了碗饭吃是了。

这时候,丐尊利来电话,他便匆忙地走了。

吴养兴致勃勃地到了茅洲河边垂钧。这小河离村不远,河两边是大片的茅草,白茫茫的宛如铺开了一块地毯。在香港地很难寻觅到这样一个天然明丽的去处了。他坐在小折椅上,一动也不动,全神贯注,俨然一个垂钓行家。真的,吴养下钓十斤重,远近闻名。动如脱兔,静若坐佛。他就练出了这个本事。别看养叔是个粗人武夫,他确实具有佛心禅修,满肚子典故传奇。

昨天他才从母亲的家乡宝安大鹏回来,满脸春风,好像中了六合彩。大鹏是靠海边的一个古城,古称大鹏城,海域叫大鹏湾,出过不少名人名将。吴养脑子里印象最深的是赖将军,抗英名将,是接着林则徐之后的广东提督。他在大鹏一带海域堵抗英军,阻截鸦片流入,功绩显赫。村里至今还保留着赖家祠,房屋门窗虽已古旧剥蚀,有的已是残垣败瓦,萧瑟零落,但那屋宇街巷,府第铺排,依然显出将门之风。大鹏出了这一位抗英将领乃大鹏人的光荣。记得当年清朝被迫又出租九龙“新界”之后,英国贪得无厌,派遣英兵气势汹汹地过河侵占深圳,并在罗湖桥头出示布告,深圳已归属英国,当地军民概要听令港英政府云云。英人哪里会想到深圳悍民一夜之间,群起攻击,其勇猛凶悍不减广州三元里之壮士,弄得英兵寝食不安,只两三日便急忙撤兵过河。英人虽精明,老杜尼斯确也是个中国通,千虑一失,他们不清楚赖将军提督家乡在大鹏湾。宝安者乃此宝地平安也!这是老杜尼斯他们所始料不及的。这回政策开放,赖氏后裔当然渴望重新修葺赖家祠。吴养双手赞好,居然捐出十万港元,表示钦敬先辈抗英之丰功伟绩,以祈民族浩气长存!

此地有个七娘山,娘者女也。理该阴盛之地,也确是草木葱茏。诚如当年抗英,壮丁巾帼齐上阵,前仆后继,血洒疆场,壮烈惊天。之后,开放通商,男人卖猪仔到美洲、南洋、欧洲等地,只剩下女的空守闺房。即使今日,田地里依旧是妇女扶犁耙。吴养这回返乡小住几天,禁不住也漫步至七娘山下,看看那块怪石奇文。他童年时看牛,经常在山下嬉戏,听了不知多少遍七娘山的故事,也在这块光滑的怪石上躺过。夏日炎炎,石头滑凉凉的,舒服得筋软肉酥,宛如睡在玉皇大帝的天床上一样。这回走到跟前一看,石头依然故我,光洁如初。岁月流逝,那奇文还未被智者破译出来。养叔也禁不住嘘吁一番口相传当年宋皇兵败,带了几个娘子逃到大鹏半岛上来,躲守在山上。所带珍宝全由七娘保管。敌兵至,宋军抵挡不住,护着皇帝逃过香港九龙去了。七娘死守珍宝,坚贞不屈之正气感动了天神,度世仙去。七娘在路旁树丛的石块上,留下手书奇文,此藏宝之密语也。后人称此山为七娘山,以纪念七娘之忠贞。宋皇逃到九龙湾的一个山丘上,在树丛里藏身,避过劫难。这山后来成了香港之名胜古迹圣地,山顶上立有块巨石,刻着宋王台。香港沦陷后,日寇辟启德机场为军用机场,遂把宋王台炸平,以扩建机场。说也奇怪,宋王台之石块,一夜之间消失去了,无法觅获。直至香港光复,宋王台之石又见之于世。今日,此石依然旧地重立,不过非立在山顶而是立在地上。当然,那回袭击启德机场日寇军火库,一举炸毁了机场武器仓库,小鬼吴养也参加了这次战斗。难怪每年清明,养叔悄然独自一人来到宋王台石块前,望着启德机场停满飞机的狭窄机坪,黯然神伤。他在凭吊抗日战斗中牺牲了的同志,缅怀当年抗英洒热血抛头颅的先辈,当然也为脚下这块土地耻辱未雪感到无穷的惆怅。他一直对北京升起了五星红旗却不收回香港,以及拒绝日本的赔偿很是反感,认为有伤了我民族的感情。

吴养,这个纯正的香港人,感情是那样纯朴、深厚、善良而又真实,对这个小岛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砖一瓦都充满了眷眷深情。

突然,钩竿抖动了一下,嗖地一下他钓起了一条上斤重的鲫鱼。鱼在空中拚命折腾。

“贪食鬼!”他对这样的贪吃上钩的鱼一点也不感兴趣,鲤鱼也一个样。沉底的鳗鱼有时也贪吃,可乌头却是小心翼翼不上你的当。

倏地,他脑子一闪,想起了杜尼西要霸占他的祖居地,也就不让他在这里钓鱼了。他恨这个英国人,恨得咬牙切齿,现在是什么时候啊!用新潮的话说,是什么世纪?

茅洲河水恢复了平静,清清的河水平静地流着。

孔希蒲来电话。孔泰荣想见养叔。

吴养驾着一辆富豪轿车,风驰电掣般驶上高速公路。从元朗到孔宅,不塞车也要跑一个小时,他喜欢驶快车,技术一流。有一回喝了点酒,超速。警察截停。“你饮了酒?”警察边抄牌边问。他接过罚款单说:“佃佬,你定啦!”一踩油门,嗖地一下飞走了。

他身手敏捷不减当年。

进门。孔泰荣已坐着等候。他很敬重吴养,也很了解养叔的为人。在赤柱集中营共患难的日子里,要是没有吴养,那 条命也不知道怎样捱过。

坐下。端上茶。

孔老头瞧了他一眼,笑道:“手气很好吧!钓了几条鱼?”

“哦!”吴养吃了一惊,望了望裤脚上还沾着的草籽,笑着说:“还不是那嘴馋的鲫鱼,贪得连命也顾不上了。”

“嘿,愿者上钩嘛!这就看彼此留神不留神是了。”孔泰荣思维清醒敏捷,一点不像近八十岁的老人。

接着,吴养对他说近日回过大鹏村,政府的开放政策通情达理,很得民心,还谈了重修赖家祠的事。末了说了一句:“早十年这样做,一定会走在香港前面呀!”

“我找你来就是想听听内地的情况,你眼见为实。报上说的你信几成好了。”孔泰荣说。

“石马村那边也一样,我去过。你也该回去看望一下,都变好了!”吴养是去看望他的旧部下——如今的县委书记。

“哦。你好嘢,见多识广,眼见为实。我很想回去一趟,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孔泰荣兴致勃勃地说。

“泰荣哥,你捐款办的中学接近完工了,村人议论过,名泰荣中学,看你的意见?”吴养说。

孔泰荣摇摇头说:“定名石马中学好,是我们石马村的学校嘛!”他觉得这些年自己没关心过家乡,当然也没可能关心,欠村人的太多了。又说:“用去了多少钱?”

“希蒲给了一百万元。”

“又是你给的。”老人眄视着孙女说。这孙女有心事,敬老爱幼,,大小事都主动给爷爷做了。又问:“够用吗?起一间中学啊!”

“够了,还剩下几万元。”孔希蒲望着爷爷答道,“还搭了一条石桥,好让孩子过河上学呢!”

“对,对,过石马河!”老人说。

“村人说,这桥叫泰荣桥,你老人家得答应才好。”吴养说。

“还是叫石马桥好。为家乡做点好事切勿留名,切记切记。”他叮嘱孙女儿。

“那祠堂碑石刻的‘孔泰荣重修’的字样也不要了?”孔希蒲问。

“不要,不要。嘿,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对我说。幸好吴养来,没闹出这个笑话。”老人固执地说。

“这好。孔泰荣就是孔泰荣嘛!”吴养很钦佩他的为人,讲信誉,公道正气。

老人沉吟了好久,喝了一口茶,眼睛隐隐地流露出一丝忧郁。

“我给你说个好消息,许兆均还在,当了京官,现在叫陈达。”吴养看出老人的心事说,“我不明白,兆均这么久也没同家里通个消息?”

“唉,他还有家吗?他父亲许教授在一次给病人做手术被感染,去世了。之后,许夫人也跟着走了。唉,不幸常常落在好人身上。你哪来的消息?”老人家眼睛一亮,关切地问。

“这消息可靠。有了兆均的下落也就可以得知家亢的音信了。”他故意安慰孔泰荣说。

“但愿如此。”老人家似乎感到有点慰藉地微微一笑。想了想又说:

“吴养,抽个时间我们返石马看看,你得陪我回去,还有希蒲,怎样?”

“当然啦,我陪你。当地官员也想见见你,真的。”吴养点点头说。

孔泰荣心里却想着媳妇许子杏失踪的谜。既然许兆均还在,用他的名去诱骗姐姐的人不会是他自己。这不就明白了么?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希蒲,那半块玉佩我请是养叔保管着,平安无事。你记住,养叔是我最可信赖的朋友,我们共过生死患难。现在也只有你开口,养叔才会交出玉佩,明白吗?”老人家严肃地说。

孔泰荣之所以不给孔希伦知道,纯粹是为了她的安全,不想出现第二个许子杏。他心里明白,对杜氏的坦率善良就意味着灾难。

“你放心好了,没事!”吴养心里一震,老人家突然把这个绝密给孔希蒲交待不知何故,莫不是老人有什么预感?

老人缓过了一口气说:“杜尼约瘫痪但并不痴呆,头脑比我还清醒。上次家元去伦敦见过他,没想到他一直念念不忘这半块玉佩,好像要拿到手才瞑目啊!”他把杜尼约买玉佩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吴养说了。

“这么说,大伟给了他一个马后炮,老家伙会恨死了。”吴养说。

他瞧了瞧孔希蒲,觉得老人家心细周密,把孔家元身后的事也想好了。从中也看得出老人家很信任何大伟,说得上是捡着了个好儿子。这是老人家积德积福的报答!

孔泰荣完成了一件心事,心情舒畅多了。他亲自给吴养沏了一盅冻顶鸟龙茶,香醇甘滑,确实是极品。

“你那条黑猫好吗?”他问。

“这野猫变得驯了一点,他成立个工人福利工会,不红不黑也不白。用他的话说,一心为工人谋福利。”

“这好,整天想着静坐游行能填饱肚子吗?还是实际点好。”老人说。

“听说他的工会在工人中威信颇高,政治搞得多了,工人也烦。”孔希蒲听陈子明说过。

吴养听了笑道:“仔大仔世界,你要管也管不住,听其自然。世界这么大,也没绝人之路!”吴养担心他过度劳累,就告辞了。

一辆闪亮的深蓝色的富豪轿车,沿着弯曲的山路,朝山下急驶而去。

老人站在窗前目送着这辆车子,直至它拐向山那边去了,才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