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总是元曲最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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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风物,没有回音的等待(3)

在仁宗延佑年间,元朝恢复了科举制度,许多文人以为可以重拾生活乐趣,但元仁宗曾直言不讳地表示,儒家的文学有助于他的统治,至少“三纲五常”能令民众对皇帝尊崇有加。于是,朱熹规范的《四书》成了考试的重心,宋代一度提倡的素质教育沦为笑柄。张鸣善对此迂腐的做法非常不满,笑骂社会上古怪的学风:“先生道‘学生琢磨’,学生道‘先生絮聒’,馆东道‘不识字由他’。”这段话的意思是:老师不正经教学,学生不正经学习,办私塾的无非是挣钱,所谓的“文人”进了官场,就成了那些挤眉弄眼、阿谀奉承的官场小人。不仅如此,无论是仕宦还是流寇,在张鸣善看来都是祸害百姓的。

充满了战斗心的张鸣善,因为语锋太利得罪了很多人,当然也获得了一些人的赏识,但看重他的肯定不是统治者。然而作为一个小知识分子在当时无非是想一展才华,他的内心充满了生不逢时的郁闷,只有依靠讽刺来排遣抑郁。在他众多小令、散曲、套曲中,极难见到悲怆的语句。然而,如此坚强的男儿也会有软弱的一天,最后,在面对绵绵细雨随风起的时候,他也不得不举手投降,心痛难当,如同食了断肠草。

雨儿飘,风儿扬。风吹回好梦,雨滴损柔肠。风萧萧梧叶中,雨点点芭蕉上。

风雨相留添悲怆,雨和风卷起凄凉。风雨儿怎当,雨风儿定当。风雨儿难当。

——张鸣善《普天乐》

风儿吹,雨儿飘,夜中的张鸣善本在做着好梦,却忽然被冷风细雨的寒意激得惊醒过来,好梦摧断,愁肠千转。风吹得梧桐叶簌簌作响,雨打在芭蕉上发出响声,更使人的情感一发不可收拾。雨打芭蕉,半丝柔情半丝泪,张鸣善那时感到的不是柔情,而是凄清。在前半段曲子中,渗透的满是诗人的怅然。

有人认为,在《普天乐》曲中的主人公并不是张鸣善,而是一个和亲人离散的憔悴女子。如此雨夜,风雨交加,绵绵不绝,为人平添了悲怆。

这风雨儿怎当?怕也要当得住,即便它是那样难当。后半段的曲子好似一个女人对雨低喃,语言软软绵绵,意境痴痴缠缠,梧桐和芭蕉成了风雨徜徉的地方,同时也卷入了女子孤苦的泪与情。

全曲像水一样一层层渗透着难过,沾湿了人的灵魂,悲得令人无力。

反复读来,倒觉得主人公是不是女子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是张鸣善要通过它传递的愁意。司马青衫的琵琶女奏出了“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而张鸣善的曲中雨,嘈嘈切切错杂弹,幽咽而感人,尽是伤怀在其中。

一个刚强的人不等于他不存在软肋,无意间触动了那根软骨,会使人处于情感崩溃的边缘。嬉笑怒骂一生的张鸣善,在雨夜里难当寒意,抱枕拥被痛哭,湿了枕巾被褥。是这荒唐的元朝末年,令他对身世的遭遇倍感不满,令他放不开污秽的人世,想为其尽绵薄之力却不能。

风物无情,自然之雨却不幸地化作了引发人们怅然和思念的媒介。李商隐在他的《夜雨寄北》中写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中的“雨”,满是痛苦的情思,与无名氏和张鸣善笔下的“雨”,想必是同一种味道。

其实,“雨”应当为自己鸣不平的,因为它并不想惹人相思,惹人失落。可是它从未意识到,自己也许正是苍天的伤心之作,专门下凡来勾缠人心。

西风刮梦秋无际

元仁宗延佑年秋(1314年),贯云石离开大都不久,一个人背着行囊到处游玩,途经梁山泊,被这里的山水所迷,一时间流连忘返,久久不肯离开。苏辙曾在《夜过梁山泊》中写下“更须月出波光净,卧听渔家荡桨歌”,足可道明梁山泊一带绿柳垂岸、粉荷满地、湖光山色的宜人风景。

叫来一叶小舟,贯云石举步登上,示意渔夫任意泛舟。每当看到触动心灵的风物,他都忍不住或赋诗或赋曲,渔夫听得明白他诗中意境时就即兴渔歌一首,与他唱和,二人一唱一答,颇有知音的意味。就在这时,贯云石看到船篷边上放着一条被,触手极软,一问才知是芦花絮做的被心,不禁甚为喜欢,想要跟渔夫买下来。哪知渔夫却说,只要贯云石肯为棉被作诗一首赠与他,渔夫就将芦花被回赠给贯云石。

贯云石听得一怔,随即微微一笑道:“采得芦花不流尘,绿莎聊复藉为茵。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青绫莫为鸳鸯妒,唉乃声中别有春。”

在这首诗中,贯云石赞渔人辛勤、自由、闲适,同时也在说自己很喜欢这种生活。渔人听得喜上眉梢,遂将被子赠给他。从此,诗换芦花被的佳话流传开来。背着芦花被离开梁山泊的贯云石灵机一现,干脆为自己另起别号“芦花道人”,开始了追求云淡风轻的流浪生活。

行遍了千山万水,看过了种种世间人情,从扬州的明月楼到普陀山上的日出峰,到处都有贯云石的足迹。在这些地方,他的文学创作达到了巅峰,谨以他清丽的词曲慰藉江山,因为江山赐予了他美的享受。一日,贯云石落脚杭州,被西湖和钱塘的胜景吸引,久久不肯离去,便在此处暂居,找到在这里定居的好友张可久,与他携手纵游西湖。西湖风光令贯云石兴致高涨,在泛舟之际他便写下了很多曲子,诸如《粉蝶儿·西湖十景》一曲,专门赞誉西湖景致。

描不上小扇轻萝。你便是真蓬莱赛他不过。虽然是比不的百二山河,一壁厢嵌平堤,连绿野,端的有亭台百座。暗想东坡,逋仙诗有谁酬和?

漫说凤凰坡,怎比繁华江左。无穷千古,真是个胜迹极多。

烟笼雾锁,绕六桥翠障如螺座。青霭霭山抹柔蓝,碧澄澄水泛金波。

我则见采莲人和采莲歌,端的是胜景胜其他。则他那远峰倒影蘸清波。晴岚翠锁,怪石嵯峨。我则见沙鸥数点湖光破。咿咿哑哑橹声摇过。我则见这女娇羞倚定着雕栏坐恰便似宝鉴对嫦娥。

缘何?乐事赏心多诗明酒侣吟哦。花浓酒艳,破除万事无过。嬉游玩赏,对清风明月安然坐。任春夏秋冬天,适兴四时皆可。

——贯云石《粉蝶儿·西湖十景》节选

《粉蝶儿》里的阳春三月,莺飞草长,苏白两堤,桃柳夹岸;秋霜月下,掩映三潭;冬雨浩渺,细水楼台。水波潋滟,游船点点,远处山色空蒙,青黛含翠,偶见高塔,如临仙境。

这样如诗如画的美景,贯云石与张可久对其不能自拔总是情有可原。

南宋时期官宦游人为了表西湖之盛,“册封”了十处景观为美景之至,包括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十景各擅其胜,组合在一起又能代表古代西湖胜景精华。贯云石的这套曲子《粉蝶儿》大概也是受了十景之说的影响,为表十处风景的华美,所以才写下该曲。

在曾亲临过蓬莱仙岛的贯云石看来,纵使蓬莱是仙境一般的地方,也比不过西湖之美。古人形容江山胜景有“百二山河”的说法,这个取义来源于《史记》。《史记》中讲,险要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两万人守隘口足抵百万人。“百二山河”便由此而来。杭州西湖当然不是险要雄关,但西湖拥有“一壁厢嵌平堤”、“亭台百座”,西湖美景的地位足以胜过川蜀雄关。

清代学者陆以恬在随笔《冷庐杂识》当中称赞:“天下西湖三十又六,惟杭州最着。”被叫做“西湖”的湖泊很多,唯独杭州美景为最。数百年来,能够把杭州西湖的美和风韵表达得淋漓尽致的也就只有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与在西湖边隐居的梅妻鹤子的林逋所写的隐逸情趣诗。所以贯云石在套曲第一段末尾提到了二人的名字。贯云石自问文学素养达不到苏、林两位的程度,但也想试着描绘当地的胜迹。

在套曲第二段开篇,贯云石说北方有一处胜地凤凰坡极其漂亮,但与江东各处的秀丽是无法比拟的,特别是杭州。他在西湖边上放眼远眺,六桥腾临苏堤上,近处波光潋滟,莲叶无穷,荷花别样,沙鸥点点;远处翠山碧水、怪石林立。采莲人高歌,闺中少女乘着船舫,以扇遮面,羞涩地坐在阑干旁赏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