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风骨有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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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浮生难得半日闲(2)

“归去来兮”,这个祈使句的再现,与首句呼应,但不是简单的重复。它是在作者经过最初的隐居生活,进一步肯定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之正确之后,发出的语气更重和意义更深的呼喊,起到深化和强调主题的作用。这里的“请息交以绝游”,与上文的“门虽设而常关”同为一个意思。“世与我而相违”两句,意为出外与世俗交游,世俗与我和不来,我再出游去做什么呢?作者与统治者决裂,遗世独立,倔强峥嵘的高风亮节赫然可见!但作者是热爱农村、热爱生活的,乐于与乡亲父老来往的。一方面他与亲属话家常,以琴书解忧愁;另一方面,他又听从乡邻的忠告,春天来临,该到西边地里去耕种了。“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是说准备车船到西边地里去。陶渊明走出了家门,来到了大自然中,这里是广阔的天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得到了新的解脱:“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作者兴奋已极,不辞劳累,寻奇访胜,攀山登高。举目所见是欣欣向荣的茂林,细流涓涓的春水;壮丽寥廓气象万千的大自然展现在作者面前,他身处苍冥之下、天地之中,想的是什么呢?“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他羡慕万物复萌得时,叹惋自己老之将至,而不能有所作为,流露出一种苍凉凄恻的感慨,这从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对世事并没有完全冷淡和忘怀的心事,其表现是情不自禁的。

这种愁绪何以解脱呢?在最后一部分,作者通过说理谈玄表达了一种既达观而又无可奈何的宿命的人生态度。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算了吧,一个人寄身于天地之中能有几多时日,为什么不随心所欲任性而行,还要遑遑终日,想求得什么呢?追求荣华富贵吗?这不是作者的愿望。作者是“忧道不忧贫”的,是“审容膝之易安”的,仙境也不可及。陶渊明是反对当时流行的佛教思想“神不灭论”的,他并不将“帝乡”放在眼里,还是及时行乐,老守田园吧!应该在美好的日子里独自出去游山玩水,或者到田地里,把手杖放在一边,去锄草壅土;或者站到田边的高地上,仰天长啸,到清清的流水旁边赋诗作辞。这种皈依自然的生活,使人宠辱皆忘,有多少乐趣啊!终篇两句:“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乘化”,顺随生命自然变化。“归尽”,意思是死亡。“乐夫天命”,语出《易经·系辞》:“乐天知命故不忧。”这两句意思是:姑且顺随着生命的自己变化了此终生,抱定乐天知命的想法,还疑虑些什么呢?在陶渊明看来,人的生死就像季节的更替一样,都是大自然自身运动的结果,无须过多思虑。这里反映出他朴素唯物主义的哲学观,但由于时代与阶级的局限,陶渊明虽然初步看到万物发展有其客观规律,但是对如何掌握它却不可理解。这种认识上的局限性,就使他面对自然界,常常抱着无所作为、听之任之的消极态度。当他在社会生活中遭受到一连串的厄运,而又不能忘怀现实和人生时,为了解脱心中的矛盾,只有求助于自然,求助于自己的人生哲学,万般无奈而又不可移志地唱出这一阕生命的挽歌。本篇结尾确实流露出消极的情绪,但从全文看,仍然贯注着对黑暗政治的抗议,对农村生活的热爱之情,充满了刚直不阿、光明磊落的凛然正气。

《归去来兮辞》有着独特的艺术风格和隽永的诗意,继承和发扬了楚辞和建安辞赋“发愤抒情”的优良传统,可说是掷地作金石声的千古绝唱。

汉赋讲究铺陈,本篇写田园生活的部分也袭用此手法,但是又有创新,主要表现在不罗列大量奇诡艳丽的词语,而是以抒发内心情感的清词雅句入文。

本文是抒情性辞赋,作者以其高超的技巧将抒情和写景融合在一起,寓情于景,借景抒情。语言朴素自然,不露雕琢痕迹。

总之,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抒发了自己的真情实感,充满了诗情画意,在艺术上获得了不朽的成就。

《归园田居》二首

提到陶渊明的诗歌,人们首先想起的就是他那些脍炙人口的田园诗。陶渊明的田园诗淳朴真率,素淡隽永,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宝库提供了一幅幅绚丽多彩的农村画面。尤其可贵的是,他在田园诗中讴歌了农业劳动,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劳动人民的感情,较之历代田园诗人的诗作,有更高的审美价值。

陶渊明生活的时代,是中国田园诗的发端时期。在那个时代,地主庄园经济发展迅速。大批士族地主在厌倦了声色犬马的都市生活之后,将注意力转向农村。他们凭借手中特权,兼并土地,广设园宅。许多士族文人生活上追求享乐,苟且偷安,精神上则沉溺于崇自然、尚清谈的玄风之中。他们在饱食终日之余,浪迹于山林村野,制作了大批的玄言诗和山水诗,借以填补他们内心的空虚。

然而,陶渊明的田园诗歌与士族文人的山水诗却不可同日而语。陶渊明经济地位偏于中小地主阶层,家道不富,后来,几至陷于贫困的境地。他自幼生活在农村,熟悉农村各方面的人物、生活和景象。他胸襟高旷,固穷守节,不与统治者合作,毅然弃官归隐。这样的生活经历和本人的性格气质,决定了他的田园诗歌有至高的情趣,更充实的内容。

《归园田居》一首是陶渊明田园诗的代表作之一。此诗写于他辞去彭泽令,还乡归隐的第二年,即公元四六年。这一年,他四十二岁。《归园田居》共五首,成一组。诗中反映了他归隐之初的生活和感受。这里,我们介绍其中的第一、第二两首。

先讲第一首:《少无适俗韵》。这首诗叙述了诗人归田的原因及归田后的生活和愉快的心情。按内容可分三层,下面分析第一层。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句中的“适俗”,是适应世俗的意思。“丘山”,这里泛指田园、自然界。“韵”和“性”是指人的气质、性格。这两句直言本志,是说自己从年轻时就没有迎合世俗、俯仰由人的性格,本志是热爱山水田园,放情于大自然之中。的确,不慕荣利,洁身自好,独立不羁,这是陶渊明的性格特征。无论为官抑或归隐,他始终持操守节,决不与世俗,也就是决不与社会上的黑暗势力合作妥协。

当然,陶渊明也曾试图通过出仕实现自己“大济苍生”的壮志,但他在官宦生涯中,一直处于“遥遥从羁役,一心处两端”的矛盾状态中,只是在不断地目睹了官场的丑行劣迹,尝尽了社会上尔虞我诈、人情世态炎凉之后,他才决然地摒弃了仕途,走上了归隐的生活道路。及至到作者写本诗的时候,隐居躬耕已经年余。他在篇首即直言本志,可看出他坚决归隐,不再出仕的决心。

当陶渊明过上了真正的田园生活,对比回想以往的官宦生涯,他痛切地感到过去为官实在是“误落尘网中”。“尘网”,是将尘世比作罗网。一个“误”字,恰切真实地反映出诗人对以往生活的懊悔和厌恶之情。这里,要解释一下“一去三十年”一句。“三十年”应当看作“十三年”。理由是,陶渊明自太元十八年(癸巳)即公元三九三年为江州祭酒,至乙巳年即公元四〇五年辞去彭泽令回归家园,是十二年。此诗写于归田后次年,正好是十三年,所以应将“三十年”理解为十三年。

接着,诗人以形象性的诗句暗喻了自己十余年来的尴尬处境:过去自己像一只关在笼中的小鸟,时时眷恋着旧日栖息的树林;又像一条困在水池中的游鱼,常常思恋着旧日邀游的潭水。这正是上文“一心处两端”诗意的形象化。“恋”与“思”则体现出诗人向往田园生活的执着而深厚的感情。

第二层描写了诗人归田后的乡居生活和愉快心情,同寄身官场的窘困和矛盾的处境形成强烈的对比。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意思是,到南边的郊野去开垦荒地,躬耕归隐是依守着我的本性。“拙”,是愚拙的意思,是诗人自谦之词,与世俗的机智灵巧相比而言。陶渊明曾有“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之句。作者以“拙”自谓,体现他傲世独立、刚直不阿的气节。

接着,诗人感情真挚、平淡自然地描绘出一幅闲适恬静而又充满生气的田园画幅。

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方宅草屋、绿树环抱、浓荫匝地、清爽怡人的景致。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四句,是为人们所称道的名句。“暧暧”,昏暗貌;“依依”,轻柔貌。“人村”,言村中人影幢幢。这四句的意思是:远处的村舍人影晃动,隐没在一片雾霭之中,依稀可见。

近处,村落里几缕炊烟徐徐飘动。深巷树间,鸡鸣犬吠,彼此呼应。这里,远与近,静与动,实与虚相结合,画面丰富含蓄,情趣盎然,展现出宁静安详而又生气勃勃的农村景象,给人一种亲切新鲜的感觉。作者在描写这些习以为常的家园景象时,何以能流露出新鲜的感觉呢?这正如一个人重新得到他长久失去的心爱之物时,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而一件件地细数家珍一样,物虽平常,却倍觉亲切。这是诗人摆脱尘网,重返自由天地时的典型心情。

诗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犹如置身净土。“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尘杂”,指尘俗杂事。“余闲”,即闲暇。这两句的意思是:归居家中,没有尘俗杂事相扰,因而有很多闲暇时间。这正是诗人向往已久的生活境界,如今他已身在其中,想必会产生清静闲适的心情吧!这样的生活与那喧嚣混浊的官场相去甚远。在这里,他可以不受约束地去享受生活的乐趣,他再不用顾虑官场的倾轧构陷而带来灾祸,也无须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低眉顺眼,他的身心获得了极大的自由!

最后一层是结尾的两句,作者如释重负地唱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樊笼”,关鸟兽的笼子。这两句的意思是:重归田园,如同长久被关在笼中的鸟兽重返大自然一样。《陶诗析义》中曾说:“有适俗之韵则拙不肯守;不肯守拙,便机巧百端,安得复返自然?”陶渊明不为尘俗所扰,坚守本志,追求自由的生活,经过苦斗与折磨,终于展开双翼,飞回大自然的怀抱。这两句,也是为本诗作一个结束,再次将“樊笼”(即“仕途”)与“自然”(即“归隐田园”)相对比,一方面衬托出诗人解脱后的幸运感和自足心情;另一方面,关照全文,使全诗浑然一体。

下面再讲《归园田居》第二首。《野外罕人事》这一首,主要描写诗人居家和与农民互相来往的日常生活。全诗可分三层。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人事”,指人与人交往之事,“鞅”是指套在马脖子上的皮带,“轮鞅”,指车马,“穷巷”,这里作僻巷讲。这两句的意思是:住在郊野僻巷里,极少世俗往来。比之勾心斗角、纸醉金迷的都市生活,乡村当然是一派事简人静的景象。但即便住在这样的地方,诗人仍然觉得没有和世事彻底隔绝,所以,他便“白日掩荆扉”以达到“虚室绝尘想”的境界。

然而,单是衡门常关,守静抱独就能绝尘想吗?并非如此!历史上有相当一批“身在江湖,心怀魏阙”的假隐士。他们打着隐居的招牌,实际上沽名钓誉,借以抬高自己,为升官晋级设下阶梯。陶渊明当然不属此类。正如他在《饮酒》诗中所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心远”,正表明他的思想观念与统治者大相径庭,表明他的人格操守与那些靠钻营拍马而官运亨通的势利小人有天壤之别。他义无反顾地告别昨天,毫不动摇地走向新的生活,有这样的坚定信心,才能做到真正的“绝尘想”。

陶渊明并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在本诗第二层中,我们看到他并非整日闭门幽居,不与尘世接触。而是“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墟曲”,指村落、郊野。“披”,是拨开的意思。诗人常常走到村里和僻远的郊外,拨开草丛荆棘,与农民往来。为了生活,陶渊明也要过问农务,参加一些劳动。这就使他有较多的机会接触劳动人民。“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看,他与农民相见时,共话桑麻,推诚相见,已经有了共同的语言。在他的村居生活中,与农民的关系竟达到过从甚密、难舍难分的程度。这种情形反映在他写的《移居》一诗中:“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陶渊明有着较为牢固的重农思想。在他的诗文里不止一次地抒发出来。如在《劝农》篇中就有这样的句子:“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他还常常用诗歌来讴歌劳动,对农民的境遇表示同情。这样的思想意识是由其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决定的,也是他背叛统治阶级,回到农村后思想发展的必然趋势。以此来评价陶诗,说它们具有一定的人民性决非过誉。

“勤则不匮”的结果是:“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庄稼长势旺盛。

“我土日已广”则是“开荒南郊际”的结果了。像中国封建社会历代王朝一样,东晋时代,统治者也极力鼓励开荒,以实现“野无遗壤”的。陶渊明家居“野外”、“穷巷”,周围可开垦的土地自然很多。他的生活状况虽然远低于一般士族文人,但高于农民。他决不会去耕种别家的土地。他的“方宅”就有“十余亩”,还有“僮仆”,当然具备了开荒垦地的物力和人力。因之,在保证熟地收成的同时,他又拓土垦殖。眼下,面对着庄稼和土地如此喜人的发展,诗人心中一定充满喜悦和欣慰。然而,诗的第三层,却笔锋骤转,道出他内心深沉的隐忧。

“常恐霜霰至,零落成草莽。”“霰”,指小雪粒。“莽”就是草。诗人常常担心:风霜雨雪袭来,使桑麻遭受摧残,如野草般零落。这是语义双关的两句诗。字面上,是害怕长势良好的庄稼被霜雪所欺,零落枯死。实际隐含的意思是:

担忧现在美好的田园生活,会被意外的事件侵扰,不能长此下去,保持生活安定,诗人热爱眼下的生活,不愿重返仕途。但多年在外做官,他看尽社会上恶势力的黑暗与凶险。在他的诗中就有“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一类愤懑叹惋之词,形象地反映出社会上以强凌弱、摧残人才的行为。陶渊明归隐也有避祸保身的原因,他宁肯退避三舍,过着“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吟”的遗世生活,只求“但愿保粳粮”,所求所期,甚轻甚微。但在那动荡混乱的社会中,谁能保证这种生活能平平安安继续下去呢?诗人有此忧虑,是有充分的事实根据的。

在中国古典诗歌创作中,陶渊明的田园诗有着独创的艺术风格,一直为人们所喜爱和吟咏。他在田园诗中创造出“淡泊渊永,夐出流俗”的艺术境界,历代众多的诗人追随他、模仿他,却很难达到他的艺术高度。他的田园诗歌为什么能取得“叹为观止”的艺术成就呢?这是由于他长期生活在农村,热爱乡村朴野的风土人情和宜人的山水阡陌;是由于他在参加劳动、接触农民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也是由于他具有高尚的人格和操守所致。

那么,我们从以上介绍的《归园田居》两首诗中,可以看到哪几方面的艺术特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