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风骨有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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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未若功业之无穷(1)

浅浅流淌的人生曲

魏晋时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文学的自觉是以人的自觉为底蕴的,而人的自觉则又以生命的自觉为主体。因此,在文学中表现着强烈的生命意识,或抒压抑,或写壮志,甚至在游仙诗追慕神仙的情怀中,也蕴含着企慕生命和留恋生命的意识。

曹操《短歌行》中写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慨然一叹,遗响千古。

因为它触动了人生最敏感的生命琴弦,极易引发人生百境的思绪,或因之而壮怀激烈,或因之而及时行乐。其诗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全诗四句为一节,两节为一章,共四章。第一章借酒抒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起调伟壮,酒酣高吟,慷慨激昂。清魏源评曰:“对酒当歌,有风云之气。”(《诗比兴笺序》)曹操从位卑众寡的小军阀,凭借政治军事天才,崛起到相王霸主之尊的地位,历尽沧桑。其悬命于军旅、涉险于宫廷的个中滋味,只有曹操自己能够体味。因此“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就不仅仅是人生苦短,亦有着人生境界的深刻体悟。然而诗人并没有沉沦,慷慨向上的人生精神伴着忧愁和着杜康,一并灌注于诗情,这才是生活中的曹操。诗人对生命的体验震动了后人对人生哲理的领悟,这也是其诗传诵不绝的原因之一。

但是,诗歌的主题还是“欲得贤才以早建王业”(张玉谷《古诗赏析》),这与曹操平素的政治主张与对人才的认识是一致的。《三国志·武帝纪》记载了曹操与袁绍在讨董卓时的一次闲谈。话题是围绕着依何而争霸天下展开的,袁绍说:

“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曹操则说:

“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袁绍主张依据地势之险固,而曹操则主张任用天下才智。二人的主张不同,下场也不同,袁绍终败在曹操手中。曹操重视人才、使用人才的策略是一贯的,他曾三次下《求贤令》广搜人才,甚至不顾道德偏短而举用。因此,此诗的思念贤才虽有政治家的功利目的性,但情感未尝不真实。“英雄欺人”(朱嘉徵《乐府广序》)的评价未免过于偏激。

第二章,诗人开始抒写思贤若渴的心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前两句借用《诗经·郑风·子衿》原句,这首诗是写热恋中的女子思念期待情人的情景。这两句是说:你那青青的衣领哟,牵动着我悠悠思念的一颗心!曹操借之以抒发渴求贤才的心情。随后,又借用了《诗经·小雅·鹿鸣》中的四句,别开生面地描写了欢宴嘉宾的场面,以鹿鸣起兴,以瑟笙渲染气氛,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表达了欢迎贤才的诚恳情意。

第三章,诗人以月比人,借月抒怀。贤才犹如清明之月,何时才能求得;心中绵延不绝的愁绪正由此而来,然后笔锋移转又绘写了一幅贤友奔来赴宴的图景。此章一愁一喜不离渴求贤才的主题,曲折变化的心理情感和情景交融的手法,颇具感人的艺术效果。

第四章,写景中寄托着寓意,因寓意含蓄委婉,释者众说纷纭。众说之中以陈沆说为最佳,其曰:“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天下三分,士不北走,则南驰耳。分奔蜀吴,栖皇未定。若非折节,何以来之?”“乌鹊南飞”显然有贤才南流之意;“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可见犹疑徘徊之势。曹操正是看到了这一形势,又深谙“贤才择主而栖”的士之传统,所以才欲效“周公吐哺”。周公吐哺的典故见于《韩诗外传》,说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也”。诗以周公殷勤待贤、礼贤下士来勉励自己。

此诗的风格,典型地体现了建安诗坛慷慨悲凉的格调,既有激昂之高格,亦有忧愁之情调。艺术手法的运用纯熟自由、丰富多姿,熔炼叙事、写景、抒情、说理于一炉,且比喻生动形象,寓托含蓄委婉,用典自然恰切,尤其是借用《诗经》成句竟能信手拈来,不露痕迹。

曹操是雄居一方的一代霸主,不管后世褒贬如何,奸雄也好,野心也好,雄心也罢,英雄也罢,但曹操确“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曹操的个性气质非凡超俗。《世说新语·容止篇》记载了这样一则佚事:曹操将接见匈奴使者,自以为形貌短俗。

西北有浮云

曹丕(187-226)字子桓,曹操次子,汉灵帝中平四年出生于故乡谯(今安徽亳州)。这时东汉的政治已腐朽不可收拾,黄巾起义亦已爆发。曹操目睹朝政的混乱,从济南相任上辞官回乡,在谯城外五十里筑精舍,想“秋夏读书,冬春射猎”,以待时机。但曹操家居的时间并不长,不久便被征为典军校尉,去到洛阳,当时曹丕才三岁,仍留于家乡。曹操因反对董卓,变易姓名逃回家乡时,可能并未携带家属。后来曹操起兵讨伐董卓时,他的家族可能已随行。曹丕在《典论·自叙》中说:“予时年五岁,上(曹操)以世方扰乱,教予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知骑射矣。”曹丕五岁为汉献帝初平二年(191),八岁为兴平元年(194),这时曹操正在忙于征战,并未回乡,可见这时曹丕虽然年幼,却已在曹操军中生活。曹操大约为了让曹丕习惯于征战生活,所以出征时常带着他。例如建安元年(196)出征张绣战败。长子曹昂战死,而曹丕“乘马得脱”,当时年仅十岁左右。建安九年(204),曹操攻克邺城,曹丕随行,进入袁绍宅,见到袁熙妻甄氏,悦其姿容,遂娶之,这时曹丕才十八岁。

曹操自攻下邺城以后,就以此地为自己的根本之地,将家属安置于此。曹丕也经常居于邺城,当时在那里聚集着一批曹操所召集的文士,如王粲、刘桢等人,曹丕就成了他们的东道主。除了在邺城外,曹丕有时也随从曹操出征或到一些地方遨游,如南皮(今属河北)、小平津(今洛阳附近),还曾到过他家乡附近的蠡吾。建安十六年(211),曹丕二十五岁,被任命为五官中郎将,并作曹操的副手。建安二十二年(217),又成为魏王太子,正式成为曹操的继承者。

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病死,曹丕继位为丞相魏王,当年他就代汉自立,国号魏。曹丕在位七年,黄初七年(226)病死,年四十,死后被谥为魏文帝,庙号高祖。因此与父曹操、子曹睿合称“魏三祖”。

曹丕成为曹操的继承人,照封建社会的惯例,本是顺理成章的。因为曹操的发妻丁氏,早在建安初年被废,而曹丕母卞氏已被正式定为继室。曹操的长子曹昂又在南征张绣时战死。在卞氏所生诸子中,曹丕居长。但曹操当时并不完全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这是因为曹丕的同母弟曹植自幼文才出众,早年作《铜雀台赋》,深受曹操称赏。曹操每次向他提问,他都能“应声而对”,由此特别受到宠爱。当时曹操幕下的一些文人如丁仪、丁虞、杨修等也都拥护曹植,想推举他为曹操的继承人。他们的主张也曾影响到曹操,而且多次想立曹植为太子。但是曹植只是一个文人,恃才放纵,往往不拘细节,更不会使用权诈。那些支持他的人,也不过是些文人,对曹操所起的影响显然较小,而且也提不出多少计谋。相反地,曹丕毕竟比曹植老练得多,史称“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三国志·魏志·陈思王传》)。除了曹丕本人外,他的谋士吴质,亦多权诈。更能影响曹操的是曹操所倚重的官员如崔琰、毛玠、贾诩、程昱、徐奕、何夔、邢颞、卫臻等,都站在曹丕一边。他们大抵都坚持封建社会的正统观点,反对废长立幼,更不满曹植的恃才放纵,这就决定了曹丕取得继承权的必然性。显然曹丕之所以取得胜利,是和当时社会上颇占势力的高门士族的支持有关。所以当他登上帝位以后,就采纳了陈群的建议,实行“九品中正制”,在各州郡设立“中正”官,把士人分为上中下九等,根据这等第来任用官吏。这种制度实行以后,多数“中正”官并不是根据人们的才德去评定次序,往往只是根据人们的出身的门第,于是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西晋刘毅语,见《晋书》卷四十五本传)的局面。

曹丕在政治和人品方面虽无足称道处,但在文学上却有其贡献。首先,建安时代文学的繁荣,是和他分不开的。因为当时的多数文人都集中在魏国,并且聚居邺城。这些文人虽多半由曹操招致,而曹操当时显然掌管着军国大事,很难分出精力来具体领导文学创作。真正作为这个文人集团的组织者的当为曹丕。从现存的史料看来,曹丕不但是他们的东道主,而且对他们颇有感情。例如:阮瑀死后,他就很悲伤,在《与朝歌令吴质书》中谈道:“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他为了哀悼阮瑀,曾作《寡妇赋》,在序中说:“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作斯赋。”后来陈琳、王粲、徐干、应玚、刘桢等,都在建安二十二年(217)一年上先后逝世,曹丕更是伤感,亲自为他们编定各自的文集。他又写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

曹丕的诗最有名的也许是他的《燕歌行》,其第一首云: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此诗写一个思妇想念其出外的丈夫,音节优美,文字华丽,颇为哀婉动人。

此诗在我国诗歌史上是七言诗中较早的成熟作品,对后世有较大影响。《燕歌行》凡二首,另一首(“别日何易会日难”)亦颇有名,但艺术上较前一首稍逊,所以《文选》仅取前一首。他的四言乐府亦多佳作,如《善哉行》第一首: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

谿谷多风,霜露沾衣。

野雉群雊,猴猿相追。

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忧来无方,入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今我不乐,日月如驰。

汤汤川流,中有行舟。

随波回转,有似客游。

策我良马,被我轻裘。

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此诗写客游者思乡的苦闷,用山谷的荒凉景色衬托自己的思乡之情,又用水流中的行舟比喻自己的漂泊无定,十分形象而且亲切感人。他还有一首《短歌行》,乃哀悼曹操而作。诗中“呦呦游鹿,草草鸣麈。翩翩飞鸟,挟子巢栖。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诸句,睹物兴情,亦颇真切。此诗在南朝被评为“声制最美”,可见曹丕不但擅长文学,亦精于音律。

曹丕现存的五言诗以钟嵘所推崇的“西北有浮云”为最着: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此诗亦写游子漂泊他乡的悲苦。所谓“适与飘风会”一语,暗喻汉末的兵乱,可见他对那些羁旅他乡的士人颇受同情。他的《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作》,一说为徐干作,但当以《玉台新咏》作曹丕,此诗云:

与君结新婚,宿昔当别离。

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

冽冽寒蝉吟,蝉吟抱枯枝。

枯枝时飞扬,身体忽迁移。

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

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

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

此诗的构思和手法颇受《古诗十九首》的影响。此诗之作,对后来杜甫的《新婚别》有一定影响。他的《芙蓉池作》、《于玄武陂作》等诗,则为写景之作,已颇注意辞藻和对仗,如:“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菱茨覆绿水,芙蓉发丹荣”等,开后来写景诗的先河。总的来说,曹丕的诗,其辞采不如曹植华美,但较之曹操已多雕润,所以沈德潜认为曹操诗“犹是汉音”,而曹丕则“纯乎魏响”。应该说他是由古朴走向华丽的过渡时期人物。古人认为他“去植千里”似失于太偏,但近人据此以为曹植反而是“形式主义”而不如曹丕,则更不合文学发展的事实。

曹丕之文亦多佳作。如着名的《与朝歌令吴质书》此文历来广为传诵。吴质是曹丕的好友,又是他和曹植争夺继承人资格的主要谋士。因此他写到当年在一起游宴之事,颇为动人: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

这段文字其实很讲究辞藻和色彩,还有不少对偶句,已开骈体文之先河。但是由于真情流露,显得十分自然真切。文中写相聚之乐和离别之悲,形成鲜明反差,更觉感人。他的另一篇文章《典论·自叙》则为质朴的散文,文中自叙平生经历,如实道来,娓娓动人,活画出曹丕的性格特点。如写他和邓展比试剑术一段,虽属真人真事,而其生动的描写却胜似某些小说。

洛水女神的喜与悲曹植字子建,是建安时期最负盛名的作家,从现存的当时作品看,也以他的为最多,诗有八十多首,辞赋、散文完整的和残缺不全的共有四十多篇。梁朝钟嵘的《诗品》说他是“建安之杰”,他是当之而无愧的。

他的辞赋都是抒情小赋。《洛神赋》是他的代表作。这篇赋以神话中关于宓妃的故事为基础,通过梦幻的境界,描写人神之间的爱情,但由于人神之间无从结合而不得不含恨分别,以悲剧告终。赋中是有寄托的。在早期他和他的哥哥曹丕有过争着做太子的一段经历,因此,当曹丕做了皇帝以后,对他深怀猜忌,他虽然多次向曹丕表达愿意效忠的心情,但始终得不到谅解和信任,在这篇赋中就抒发了这种对兄弟和好已失去希望的痛苦心情。

这篇赋前面有序,序文说: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

序文的意思是:黄初三年,我到京城朝拜皇帝,回去的时候渡过洛水。古人说,洛水的神叫宓妃。我对宋玉向楚襄王谈巫山神女的事有感,于是作了这篇赋。序文说明作赋的原因。

赋的正文分为八段。第一段: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超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这一段的意思是:我从首都洛阳回到鄄城去,经过伊阙、辕、通谷,登上景山。太阳已经西斜,马疲倦了,车子也走得慢了。于是就在杜蘅地歇下来,在芝田喂了马,在阳林散步,眺望着洛水。这时忽然精神恍惚,思绪分散,低头时还没有发现什么,一抬头却看到了不平常的景象——看见一位美人站在崖旁边。我就拉着车夫问道:“你看见了那人吗?那是谁?是那样的美丽?”车夫答道:“我听说洛水的神是宓妃,那么,您看到的,莫非就是她吗?是什么样子?我愿意听听。”

这一段,写作者东归时,路过洛水,得见洛神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