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风骨有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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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浮生难得半日闲(4)

“浔阳三隐”之一的周续之,以精通儒学着称于世。宋武帝永初年间,周续之被征召到都城,开馆讲学。宋武帝刘裕亲临学馆,朝臣毕至。颜延之官职低微,却被引入上席,刘裕请颜延之向周续之讨教儒家经义。周续之文辞汪洋恣肆,而颜延之每每以简约言辞连挫周续之。刘裕又让颜延之解释自己的观点,颜延之依然是要言不烦,理义通畅,在场的人莫不拍手叫绝。刘裕升他为太子中舍人。当时重臣尚书令傅亮自认为文章第一,时人莫及。颜延之却自负其才,不以为然,引起了傅亮的嫉恨。由于和庐陵王刘义真交好,颜延之又招来了徐羡之的猜疑不满。少帝刘义符即位,颜延之被贬为始安太守。领军将军谢晦戏言:“昔荀勖忌阮咸,斥为始平郡,今卿又为始安,可谓‘二始’。”黄门侍郎殷景仁感叹地说:“人恶俊异,世疵文雅,大概就是如此吧。”赴任时,颜延之途经汩罗江畔,撰写了《祭屈原文》以抒发胸中抑郁之情。

宋文帝元嘉三年(426年),傅亮、徐羡之等人被诛,颜延之重新受到赏识重用,但是狂放疏诞的性格使得颜延之不为当世所容。他看到朝中刘湛、殷景仁专当要任,意有不平,常言“天下事岂一人之智所能独了”。后来他又到刘湛父亲手下为官,见到刘湛时说:“吾名器不升,当由作卿家吏耳。”意在讽刺刘湛父子。肆意直言、辞意激扬的颜延之因此被贬为永嘉太守。颜延之愤愤不平,写下了着名的《五君咏》,这样便更加惹恼了权臣,被黜官七年。

颜延之狂放傲诞,但在朝中也有些好友。深受宋文帝刘义隆重用的何尚之就是一个。二人自幼交好,且均矮小丑陋,体又不直。何尚之戏称颜延之为“猿”,颜延之戏称何尚之为“猴”。一次,二人同游西池,颜延之问路人:

“吾二人谁为猴?”路人指向何尚之,颜延之高兴得笑了起来,这时路人又说:

“彼似猴耳,君乃真猴。”率情的颜延之再也笑不起来了。宋文帝曾经问起过颜延之:“你的几个儿子才能如何?”颜延之答道:“竣得臣笔,测得臣文,奠得臣义,跃得臣酒。”何尚之戏之说:“谁得卿狂?”颜延之说:“其狂不可及。”颜延之与何尚之关系虽然不错,但颜延之对喜好阿谀的何尚之的儿子何偃也不放过。何偃曾称颜延之为“颜公”,颜延之训斥道:“身非三公之公,又非田舍之公,又非君家阿公,何以见呼为公?”其倨傲率性常如此。

颜延之一生好酒,常独饮郊野,旁若无人,如遇旧友,更是一醉方休。前朝晋恭思皇后去世,邑吏送信请他参加葬礼。时值颜延之酩酊大醉,投信于地说:

“颜延之未能事生,焉能事死。”即便是宋文帝召见,他也是醉醒乃见。一天,颜延之醉访何尚之,何尚之假装睡去。颜延之熟视良久说:“朽木难雕。”待他离去,何尚之对左右人说:“此人醉甚可畏。”

颜延之年少家贫,一生俭约。他的长子颜竣在孝武帝刘骏时权倾朝野,但颜延之从不借儿子的权势奢侈无度,并拒绝儿子的资供。他常乘牛车行于路上,一旦碰上气势煊赫的颜竣,便回避路旁,并说:“平生不喜见要人,今不幸见汝。”他不慕豪势,更鄙视钻营仕宦的小人。有人曾谋求吏部郎的官职,何尚之感叹说:“此败风俗也。官当图人,人安得图官。”颜延之大笑说:“我闻古者官人以才,今官人以势,彼势之所求。子何疑焉?”嬉笑之间表现了他对腐败社会现实的不满。

颜延之与谢灵运在当时均以文章辞采驰名。据说,宋文帝让二人各做乐府诗一首,题为《北上篇》。谢灵运很久才完,颜延之顷刻便成,文思奇速,才华极高。

关于他和谢灵运的创作,颜延之曾请鲍照点评优劣。鲍照说:“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自然之美的呈现、人工之美的展示正是二人的风格所在。颜延之因鲍照的评价终生遗憾不已。

颜延之的诗歌创作确实缺少谢灵运的自然英旨,错彩镂金、精雕细刻的形式美的追求使得他的诗缺少真实的内蕴。《应诏观北湖田收》中有这样的诗句:

……桃观眺丰颖,金架映松山。飞奔互流缀,缇彀代回环。神行埒浮景,争光溢中天。开冬眷徂物,残翠盈化先。阳陆团精气,阴谷曳寒烟。攒素既森蔼,积翠亦葱仟……多数诗篇中都充满了这样流光溢彩、绚丽华美、巧制精工的诗句。

虽然颜延之的诗从总体上看缺少“自然英旨”,但是显示他刚劲不阿性格的《五君咏》却非谢灵运的山水诗所能及。《五君咏》借述“竹林七贤”(除出仕的山涛、王戎)之事,抒发心中的积愤。诗中形象刻画鲜明,性格把握准确,于华美繁密中尽显慷慨激昂之气,以“五君”之形,显己之志。沈约《宋书·颜延之》中称:“咏嵇康曰: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咏阮籍曰: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咏阮咸曰:屡鉴不入官,一麾乃出守。咏刘伶曰: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此四句盖自序也。”如沈约所言,这几句诗确实也是他一生情性的最好写照。

由于颜延之的创作更符合当时人们的审美情趣,所以人们称他为“元嘉文豪”。

颜延之原有文集,后散佚。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收有《颜光禄集》。

山水诗派第一人

晋宋文人雅爱山水,怡情吟咏,风气蔚然。《世说新语·赏誉》中记载,玄言诗人孙绰与庾琮等人共游山水。孙绰嘲讽卫永说:“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在孙绰看来,要作山水之文,首先神思情致都要融于山水之中。谢灵运“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山水名篇,正是他一生纵情山水的自然结果。

东晋末年,由于物质与文化多方面因素的综合作用,妩媚的青山、绮丽的碧水在文人的心灵中生气灌注,对自然之美的追求成为时尚。《世说新语·言语》中描述了晋简文帝司马昱对山水及自然之物的感受:“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在这里,自然万物与人的关系不再是无关或对立的存在,而是一种物我合一的天然亲合,是人向自然的一种回归。“康僧渊……立精舍,旁连岭带长川,芳林列于轩庭,清流激于堂宇……处之怡然,亦有以自得。”东晋画家顾恺之从会稽回来,有人问他,山水之美在何处?顾恺之回答:“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朦胧其上,若云兴霞蔚。”山川草木,流水云霞,这壮丽画卷实在令人流连忘返。

在这样一种时代风气的熏染下,华丽家族——谢氏,对山水的钟爱,自然也不能甘于人后。东晋中宗年间,谢安的伯父谢鲲就曾对同僚们讲:“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鲲不如亮(庾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所以当有人问画家顾恺之,为什么要把谢鲲画在奇石秀岩之中时,顾恺之答道:“谢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壑中。”谢灵运的曾叔祖谢安,不仅本人纵情山水,而且还在秀山丽水间营造别墅,并经常携带族中子弟优游享乐。他的妻子刘氏曾嘲讽他说:“大丈夫怎当如此?”后来,即使谢安官拜宰相,也没有打消寄身山水的情怀。

在这种社会风气和家族风气中成长起来的谢灵运本能地对自然山水心驰神往,情有独钟。谢灵运的祖父谢玄在山明水秀的会稽始宁(今浙江上虞)经营宏丽优美的庄园。郦道元在《水经注·浙江水注》中记载:此庄园“右滨长江,左傍连山,平陵修道,澄湖远镜”。由于谢灵运父亲早亡,袭封康乐公后,这一切就非他莫属了。门阀大族的社会地位,给谢灵运纵情山水提供了雄厚的物质保障。

谢灵运不仅在物质上拥有富足的财产、美丽的庄园;在生活上锦衣丽服,豪华奢侈;更重要的是精神上有清尚出尘、俊洒秀逸的贵族气质。他笃好佛理,精通梵音,诗歌文赋无所不能,谈玄论理更胜一筹。因此,他自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其他人共用一斗。可见他不仅是一个门阀贵族,更是一个精神贵族。

刘宋政权建立,谢灵运在政治上受到徐羡之、傅亮等人的排挤,被外放为永嘉太守。此时的谢灵运,既想不营世务,又不甘心失落;既少实际才干,又不愿屈居人下。在这种矛盾的心境中,青山绿水就更成了他的人生知音。

永嘉(今浙江温州一带)地处浙江东部沿海,以风景清幽着称。谢灵运出京后,先回会稽始宁祖宅,然后沿富春江溯流而上,至金华舍舟登岸,至丽水又扬帆东下,直抵永嘉。《昭明文选·行旅》中选录的《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过始宁墅》、《富春渚》、《七里濑》等,可确定他的行程路线。夏日受任,秋季登程,一路上无限风光,尽收眼底,“秋岸澄夕阴,火曼团朝露”(《初发都》);“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赏心悦目的山水并没有消除他心中的抑郁之情,但他自认为已无路可走,所以只能在山水之间寻找心灵的慰藉。于是在永嘉任上,青云失路的谢灵运更加随心所欲地出外游玩,陶醉其中,百姓的诉讼、官府的政务全部抛在了脑后。在永嘉任上只一年,谢灵运便托病辞官,族中兄弟书信相劝,也无济于事。

谢灵运回到老家始宁,除继续游玩山水外,又开始修建祖父留下的庄园。优美的山水、华丽的庄园使谢灵运对山水之美的观察感受更为精细,丹笔描绘更见精美,这在《山居赋》中有充分的体现:

九泉别涧,五谷异巘……抗北顶以葺馆,殷南峰以启轩,罗层崖于户里,列镜澜于窗前。因丹霞以赪楣,附碧云以翠椽。修竹葳蕤以翳荟,灌木森丛以蒙茂,萝茑蔓延以攀援,香花芬薰以媚秀。日月投光于柯间,风露披清于岫……作品极力追求形式上的华美,以尽显山川景色之秀媚。优美的文笔不仅雕绘出山水风姿,也使我们感受到谢灵运那份对山水的独爱。

后来宋文帝刘义隆登基,诛杀了徐羡之等人,谢灵运重被召回朝中,但只不过扮演了一个文学侍臣的角色,为此,自恃才可参政的谢灵运心中大为不满,常常称病,无止无休地调用公役,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开挖池塘、遍植翠竹等对自然的赏玩追求中。有时出城游玩,一天要走出百十余里,经旬不归,也从不向朝中请假。

最后惹得宋文帝婉转传旨,请他辞官归乡。这样,谢灵运又不得不回到会稽始宁。

谢灵运因承袭了祖父与父亲留下的家业,生活安逸。众多的奴仆、数以百计的门生,为谢灵运出游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正因如此,谢灵运每次深入山中,必到最幽僻险峻之处。有一次,谢灵运自老家始宁入山,没有路径,便命令仆众伐木开路,一直抵达临海郡(今浙江临海)。当数百人出现在临海郡时,临海太守王琇大吃一惊,以为是山贼到来。谢灵运邀请王琇继续一同前行,王绣没有应允。谢灵运顿发慨叹,赠诗曰:“邦君难地险,旅客易山行。”类似于这样的举动也曾引起其他地方官员的不满。

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有这样的诗句:“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可见谢灵运的山水生涯对后人产生了深刻影响。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谢公屐”。谢灵运出游时常穿木屐,上山时则去其前齿,下山时则去其后齿,世称“谢公屐”。其山水之爱可谓用心良苦。

当谢灵运获罪受刑时,他作了一首诗,既抒发了心中对刘宋政权的不满、怨恨,更流露出对生死无复关注的人生态度。结尾二句“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表现了一生钟爱山水,但不能终归于山林的深深遗憾。

虽然谢灵运的山水之情有无奈与放纵的成分,但他的空谷独步、碧水清音为山水诗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生活基础。

游得浮生半日闲

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在《读谢灵运诗》中写道:“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

壮士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谢灵运正是将政治理想不能实现的苦闷转为对山水的迷恋。他遍游江南的名山大川,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以山水为题材进行大量创作的着名诗人。

在他的作品中,奇丽秀美的山水风光如诗如画一般呈现在人们的眼前,早已厌倦了“平典似道德论”的玄言诗的人们马上为之耳目一新,因此,出现了每有一诗传至都邑,贫贱人等莫不相抄的情形,大有洛阳纸贵之势。让我们读一读他的代表作品《登池上楼》,感受一下其中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