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排宿舍住着十二个人,中寺前院大门两旁的房屋住着六七个工人,夜晚宿舍窗户亮着昏黄的灯光,人们不是闲谈就是看书,或是给亲人或是朋友写信,写信是一种苦涩的慰藉,我常常在想,古人说流刑三千里大概是很远的流刑了,以后看了点关于敦煌的书,才知道古代的敦煌的确是流放刑徒之地,是刑徒的血汗开垦了敦煌这一片沃土。我们虽不是刑徒,不是流放到敦煌的,但我们和刑徒也差不了多少,这里没有市镇,没有人群,没有音乐,没有电影和戏剧,更没有亲人。我到莫高窟不久,段文杰告诉我,我住的房子,几个月以前住的是钟贻秋先生,去年除夕之夜,钟先生一个人在宿舍里哭泣,墙上贴了一张大红纸,上面画了一个大问号,钟也是年轻人,不知在莫高窟出路何在,彷徨、苦闷不能自已。我虽然没有钟先生那样的精神状态,对于在莫高窟的处境也不由得感到苦闷,这里远离家乡、亲人、朋友,孤零零在几千里的塞外荒漠中奋斗,出路何在?这里的没有月亮的夜晚特别的黑,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宿舍院里只有十几个人,院里悄无声息,夜晚大家都在个人的小房子里,大家都没有手表,觉得疲倦了就上炕睡觉,清晨只有听到公鸡打鸣知道天快亮了,当后院一只公鸡开始啼叫,众鸡随即参与清晨大合唱,打破黎明的寂静。初到莫高窟的夜晚和清晨,常听到石窟方面传来清脆的叮咚之声,我以为是和尚们在做晚课和早课,敲打什么乐器,但为什么整夜不息呢?后来听范文藻说,是大佛殿的风铃在风中摇摆作响,在万籁俱寂的静夜,单调的叮咚之声更显得环境的寂静。
五、度过寒冬
刚到敦煌不久,常先生就到兰州去接李承仙并在那里和她结婚,他们回莫高窟已经是1947年的10月下旬了,天气也渐渐冷起来了,他们家里有一个烧柴的火炉,每当周末的夜晚常先生叫我们几个年轻人去他家里玩,他们把炉子生着,大家围坐在炉边,有说有笑,当时常沙娜才十五六岁,我们没有到敦煌的时候,常沙娜找不到女伴,孤孤单单的,我们一下来了三个女的,她很快就和黄文馥要好了,我们到她们家玩,她总是挨坐在黄文馥的身旁,在这寒冷之夜,在家里围炉闲话使人更加感到温暖与温馨,有时我们也唱唱歌,在这荒漠深处的寒夜,这样的小聚会的确温暖了我们的心,缓解了我们感到孤独的压力,常先生和李承仙还经常忙着为我们做点小吃,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在炉子上烙一种很薄的软饼,面糊中加鸡蛋再加一点糖,一边烙一边就分给大家吃,又热烙又香甜,很有意思。一周两周的聚会使我们倍感亲切,到1948年冬天,常先生去上海、南京开敦煌艺术展览,李承仙又刚生了小女儿沙妮,这种温馨的夜晚就没有了,但留给我长期美好的记忆。
从四川到敦煌,我带上在家里所有的御寒衣物,也就是一件粗呢大衣、几身布料衣服、一件毛衣、一件背心,没有棉衣棉裤和棉鞋,同事们都说你这样是过不了冬天的,后来只得借钱请常先生从兰州买了一件皮衣,因为钱太少,皮衣的毛很浅,而且毛非常稀,我只得靠它来过冬了,又买了一双毡靴,穿起来走路很不方便,但非常暖和,但问题是足上的袜子两天就被毡靴磨破,范华说毡靴里面要穿毛袜,我说哪里去找毛袜,他说买是没有地方买,你向上寺徐喇嘛要一点羊毛,你把羊毛洗干净,再找人把羊毛捻成毛线,我一一照办,反正四处求人,自己又用筷子削成织毛衣的签子,再请黄文馥欧阳琳老师教我织袜子,从此每天晚上就专心学织袜子,到了关键地方如袜子的后跟和收头的地方再请她们帮忙,没有多少天总算勉强织成了几双白色的羊毛袜子,穿在足上真是暖和,就这样混了几年。
莫高窟的冬天的确是够冷的,我们考古组(实际上当时都是一些从事美术的工作人员)就在饭厅的一头比较宽一些的地方支了一个烧柴的火炉,这里就成了我们冬天临时的工作和休息的地方。白天很冷但还得上洞子起稿,到中午吃饭时回来一双手冻得发青,火炉里还有一点余温,欧阳琳冻得把手都伸到炉子里面去了。所里没有经费买柴,我们烧的全是几个工人每天赶着毛驴到几十里外的沙山、戈壁和大泉等地打的柴。沙漠、戈壁虽然干燥,但是打回来的梭梭、沙拐枣、麻黄根以及红柳,都是湿的,放进炉里烧的时候还听到吱吱地响,树枝的后面还在滴水。听他们说,“冻死人的梭梭,救命的红柳”,意思是说红柳虽然很湿,但是比较好烧,梭梭都是根茎,而且比较粗,不太容易着火,但是梭梭烧着以后的炭火可以维持较长的时间,是一种很好的烧柴。可是工人每天下午打柴赶着毛驴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着老羊皮,鼻子和嘴出着热气,眉毛胡子上都是白霜,毛驴的嘴角上还挂着冰凌,烧柴取暖是很艰难的。因为没有经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辛苦他们天天打柴,度过寒冬。
我们职工冬天的晚上除了在办公室烤火别无去处,晚上只能在办公室取暖,各人把宿舍的煤油灯端到办公室,在这里看书、写信和闲谈度过漫漫长夜。非到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才勉强回到宿舍,因为宿舍没有火炉,又没有烧炕,数九寒天宿舍里寒气逼人,进了宿舍就赶快钻进被子,被子下面用一根绳子扎起来,以免透进凉气,房子里空气很冷,头也捂进被子,究竟当时年轻,那么冷的天气,但仍然睡得很香。早晨起来头伸出被子发现被头上也结了霜,那是自己呼出的热气被冻结了。这种天气,房子里的脸盆、水壶、杯子,凡是有水没有倒干净的都结了冰,而且冻得非常结实,没有办法只有拿到厨房去烤烤才能倒出来,冬天满院子地上都是倒出的冰疙瘩。
1948年的冬天是我到敦煌后度过的第二个冬天,段文杰和我的宿舍是两隔壁,我们商量着学烧炕取暖,我们学着辛普德他们,到牲口圈外面的粪堆上揽一些粪渣子和草渣子,和一些干树叶塞到炕洞里,再把它点着,到我们睡觉时,炕上非常暖和甚至有点发烫,只是满炕被子衣服都是炕烟味,不太好闻。给所里放羊的一位蒙古族妇女的小儿子给我们说,你们不会烧炕,我没有事,我每天下午给你们烧吧,实际他也不会烧,因为他还是一个小孩,他烧的炕时冷时热,有时炕烧得太热,人在炕上好像在烙饼一样,翻来翻去非常难受。老段和我不能接受烧炕带来的不习惯之处,终于停止烧炕,宁肯忍受寒冷。过了正月十五也就是阳历的二月中下旬吧,虽然天气还相当的冷,但是总务上还是把炉子拆了,没有办法,忍耐着过吧。好在冬天不能赖着不走,春天总是会来的。
六、养羊养牛改善生活
1946年学校毕业以后,我在重庆一家营造厂(现在叫建筑公司或工程公司)任技术员,公司有点背景,主要经营外贸,建筑工程实际是兼营,除了经理之外,有一个老工程师,但什么也不干,下面就我一个技术员,又要搞测绘,又要设计绘图,还得跑施工现场,里里外外什么都干,十分忙碌。但是公司待遇不错,特别是吃饭不花钱,公司管饭,而且伙食非常丰盛,这样的生活我过了四个多月。1947年9月我到了敦煌,生活的骤然变化,下降得不能相比,真是天上和地下。一时难以适应,没有办法只得如此,要么就离开这里,另谋出路。1947年的几个月生活还算可以,到了第二年(1948年)国民党统治区物价飞涨,货币大幅贬值,生活越发困难了,为了保持身体健康,总务上的先生劝我们买一头母牛,经过商量,我和段文杰合伙买了一头母牛,这是一头黄色的牛,但个头很小,又很瘦弱,看起来很可怜,不过据说已经怀了小牛。过了几个月小母牛真的下了小牛,还是一头母牛,听人们说母牛下母牛三年五条牛,下了小牛我们不但可以和小牛分享牛奶,将来还可以增值,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但是我们的母牛因为没有适当的饲料,依然瘦得皮包骨头,它的奶水还不够小牛喝的,到了1948年的秋天,我们干脆把牛卖了,卖牛的钱交给常先生带到上海帮我买点衣服,没有想到货币贬值太快,等到常先生在上海把事情办完,半头牛钱只买到了一件衬衫。
卖了牛以后,我又买了一只母山羊,放羊的事委托给蒙古大嫂,白天把羊放出去,晚上回来我们在羊圈里挤奶,刚开始一点奶都没有挤到,蒙古大嫂说母羊白天放出去,小羊把奶都吃光了,你们晚上把小羊关到另外的圈里,你们明天早晨来挤奶,我们如法办理,第二天果然挤了一杯羊奶,从此我们就可以喝上羊奶,这样一直继续到1950年。说到养羊,直到1957年,我和李其琼有了第三个孩子,老李身体不好,没有奶水,我们又买了一只羊,委托上寺的徐喇嘛代放,后来小羊被狼叼去了,母羊慢慢就没有奶了。这是后话。
七、石窟殿堂里的歌声
当时我们一群年轻人,除了我是学建筑的以外,其他都是学美术或工艺美术的,每天都是上洞子,十来个人一分散进入洞窟就看不见人影了,1948年我在小牌坊一带工作,环境非常安静,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窟外微风吹着毛白杨的树叶噼啪作响,我在427窟前室临摹窟檐彩画,工作的时间很长了。在绝对的安静中,可以进入忘我的境界,但有时猛一回头,看见背后巨大的金刚力士,怒目圆睁,也不免大吃一惊,如果他的胳膊一伸,巨大的拳头正好打在我的脑袋上,这种遐想自己也觉得好笑。在万分寂静的时候可能从某一个洞窟中传来阵阵歌声,这是欧阳琳在唱,她的歌声柔和宛转,甜甜的有她独特的风格,她喜欢唱民歌,什么大坂城的姑娘辫子长、跑马溜溜的山上等等,我也喜欢哼哼,欧阳唱得高兴,我也加入这个二重唱,我们不是音乐人,唱歌不过是为了打破这无声的寂静,为自己解闷而已。可惜黄文馥、范文藻、薛德嘉他们都不参加我们的合唱。
说到这里顺便说说,霍熙亮、段文杰二位先生要比我们大八九岁,似乎要老成持重一些,不像我们随便哼哼。不过他们二人都是多才多艺的人,不单会唱歌,段先生会川剧的旦角,霍先生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会唱京剧的黑头,山东快书,快板,京剧锣鼓,很有水平,我们说他入错门了。如果他学戏剧很可能是名角,每到逢年过节,霍先生说点山东快书或是快板无不引起人们的哄堂大笑。莫高窟的生活是单调而寂寞的,但只要有机会人们想法寻找歌声和欢乐,聊以打破荒漠中的寂寞。
八、留在敦煌
到了1949年的春天,国统区货币快速贬值,物价飞涨,南京政府教育部的经费汇不来,几个月都发不了薪水,莫高窟的生活越发困难了。范文藻打算回成都,我想和他一道回去,我发电报给母亲,希望她想办法给我汇点路费。我望眼欲穿等汇款,后来收到一封母亲的来信告诉我,我嫂子去汇款,因为不识字,请人写的地址是甘肃东方艺术研究所,钱没有汇到,原退回去了,时隔一两个月,退回的钱已经不值钱了,因为没有收到钱,我没法上路,眼看着范文藻上路回成都去了,于是我留在了敦煌。半年以后也就是1949年的9月28日敦煌解放。我和霍熙亮很想参军随军进新疆,酒泉地委和专署的领导给我们说你们哪里也不能去,去了也得回来,因为莫高窟就是你们的岗位。我们听了领导的话,老老实实地留下来了,这一留就是几十年,直到1993年退休。
附录: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基地——上寺和中寺
作为莫高窟的保护、研究和管理机构的敦煌研究院,它的基本建设及相关设施已经初具规模,比起60年前创建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时的情况真有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了。60年前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建时,选择莫高窟的中寺(雷音禅林)作为工作和生活基地,自此以后,从20世纪40年代到70年代的30多年间,上寺和中寺由国立艺术研究所、敦煌文物研究所长期使用,虽然因工作和生活的需要作过局部修缮,但基本上没有改变它的整体布局,保持了原来的格局。20世纪80年代以后,上寺和中寺逐渐失去使用价值,进入它的垂暮之年,房屋的梁栋糟朽,残垣断壁,荒凉破败,如果不及时整修,不久的将来,上寺和中寺就将成为莫高窟考古上的名词了。
上寺和中寺是莫高窟发展史上最晚期仅存的两所小寺院,本身具有一定的文物价值,特别是20世纪40年代以后,它是开展敦煌石窟保护、研究和培育敦煌美术专家、敦煌学学者的摇篮和基地。
上寺和中寺在莫高窟大佛殿(九层楼)前的南侧,坐东朝西,面向石窟,正对第100窟和第108窟,相距约50多米,石窟与寺院之间有林木及渠水相隔。寺院的规模不大,在藏经洞的发现者——王道士修建三清宫之前,莫高窟只有这两座寺院,南边的称上寺,北边的称下寺,有了三清宫之后,把它称为下寺,原来的下寺则改称中寺,中寺门前有一片不大的场地,南边与上寺之间有一段围墙,中有一座大门,可以通行大车,门额上有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书写的“莫高窟”匾额,场地的北面有较矮的围墙,门也较小,门额上有常书鸿所长手书“西域胜迹”四字。此门之外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林荫之路,由此通向莫高窟北面的“三清宫”,俗称下寺。这条林荫路与周围的沙山荒漠形成鲜明的对比,中寺即雷音禅林,建于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1954年因修建寺院正面一排房屋及大门,匾额被取下来,由我经手存放于第450窟内,中寺新修的大门上改悬“敦煌文物研究所”匾额(为当时文化部部长沈雁冰题写)。寺院分前后两院,后院向北另有一门,山门有墨书“皇庆寺”三字,至今隐约可见。所以中寺的前后院实际上是由雷音禅林和皇庆寺组合而成的。最近偶读向达先生《西征小记》其中有:“……上中二寺邻接,在最南端,大约创建于清乾隆时,中寺今犹存乾隆时雷音禅林寺额;二寺俱由喇嘛住持。……三十二年(1943年)教育部收千佛洞为国有,于其地设敦煌艺术研究所,以中寺为研究所所址。”可以证明上面的回忆是对的。
1943年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前,中寺原由马姓、全姓等三个喇嘛居住,筹建研究所时把中寺收归国有,几位喇嘛安置在第94窟北侧的三间房屋中,中寺由敦煌艺术研究所管辖之后,寺的前后两院变动不大,寺北侧的一长排牲口棚改造成为职工宿舍,一直维持到1964年才拆除,并翻建为土木结构的简易宿舍,一直使用到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