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斛星沉如披夜幕,水浪浊染腥臭,江涛浓黯失色,唯有翻滚黑鳞时而映耀阳彩,闪烁泛芒。
高声喝令下,众将仕终将目光从远处那冲云长影处挪回,专注捕杀面前的江底“川竭”水蛇。舰上吆喝声似是依旧,霍统军却从中依稀辨出余悸之味,环顾周遭船舰甲板,可瞥见将仕不时侧目眺向那黑影之处,举手间勒网捕戮亦不觉缓慢许多。
那黑柱,究竟是什么怪物…怎从没听说过…
“报统军!”一昂声将他从脑海思绪中喝醒,转首回望,只见自己的副官正敛衽报道,“统军!剩余的解药不多了,有些兄弟已经开始支撑不住了!”
闻言心神不禁一凛,霍统军大步跨前,一把扯过副官衣襟,怒斥道,“不是让你们把药备足么!”
川竭墨液具猛毒。千万年来,为战时可抵御其毒性,种人早已研制出一种抗毒药末,吞服些许数量后,便可在一段时间内抵御墨毒,不受侵害。昨夜间,得知川竭袭至之讯,霍统军便下令各舰配足三时辰的秘药,以备今日战时之用。可此时离开战尚未满半个时辰,却已得报药将用尽,怎教他不心生恼怒…
“统军…各舰的药绝对配足了量。我亲自检验过,没有任何的问题…”副官被勒扯得微窒,苦涩说道,“只是…兄弟们须服下近双倍的量方能抵御住蛇毒,那药物的维系时间也减短了近一半…”
面容骇然失色,霍统军掌臂一松,倒退跌回座中,望着满江黑水,抚额缄默。
“统军…那药方不会弄错了吧…”
“传令下去…”目眺远伫巨影,霍统军倏然紧握掌心,一字字咬道。
远处江面之上,众船舰纷纷扬帆起锚,徐徐航移。
望见此景,小果与鱼涟蹙眉愈深,二人对视互望,心底阴翳更盛。
“嗤!领军的还算有些脑袋!”商赤震耳嘶吼般的嗓音响彻耳畔,“老子的小蛇儿们,毒性可比往昔猛上数倍不止!如今怕是那所谓的秘药早已所剩不多。他们倘若知趣,早早停岸弃船归退,我便看在柄星小子面上,放他们一条生路…若不然的话…”
遥处,船舰航速倏然骤缓,各舰聚拢相靠,以数船为一组簇,再度降帆落锚。舰上将仕将精钢刃网以铁索相互链接,攫索端次第按序嵌入甲板铜铸锁扣内之后,只见众军士合力将刃网另一侧所系铁索掷至首、尾、侧邻舰甲板之上,又复将对方掷来的铁索按序嵌入锁扣,江上铁索漫天飞掠。
呐喊之声昂起,链锁舰板之上的精钢刃网纷纷被投入江中,溅起浑墨浪花。待刃网沉铺江底,众舰方再度升帆起锚,谐速缓航。
墨浪水深处,无尽密麻水蛇登时一头撞入数舰围隙间那满布精钩利刃的捕网之中。钢刃破鳞镢体,引出阵阵哀嚎呜鸣破江彻起,令舰上水师闻之悚颤。垂眉敛睫,眸中却精光烁跃,霍统军观望着缓缓航退的众船舰,忽又眺向那驻留不移、逐渐缩离的巨大长影,心神终稍得以安定…
“若不是顾忌那大物,苦心演练数年之久的“纵江横并”,又怎会沦落到败退时方用!”恨涌心头,霍统军忍不住高举握拳,倏然对着扶栏猛力一击。
“统军,你这是怎么了!”闻得一声闷哼,副官哑止向甲板上将士的督战吆喝,回首顾望。只见霍统军抚拳而立,鲜红之血由指缝间淋滴落下,将舱内赤木滴染得愈加艳红夺目。
“子余…你说这究竟是为何…”,漠顾手上伤势,言语间尽显沧桑失落,霍统军凝望着扶栏上那一片殷红,蓦地开口问道,“为何我们有此等坚固船舰、精良航术,最终却还是得败退呢…”
“统军…”突然被叫及名谓,副官不由一怔,待听完其言语,止不住鼻梁微酸。
莫痕水师于陆续配得五百赤木舰的此三百年间,无一日不苦心操练此“纵江横并”之水航阵法。由起初二舰并航,至四舰围域,最终演练至六舰结阵,舰舰之间以铁索固连刃网沉江,错综复杂,形成一片锋钩网域;众舰谐速并进共退,以船航巨力捕戮撕碎江底水蛇,由而避溅墨毒,乃莫痕水师操练数年方果之御江舰阵,堪称绝胜战法。“纵江横并”虽被视为赤木舰之至佳水战阵法,却仍存缺陷不足之弱处,操练极难、航速不疾…
迄今为止,概因“纵江横并”对舵手航力精技要求极高,以至于五百舰中至多亦不过百艘之舰可结成六舰结阵,其余皆仅演练至二、四之数,大都阵域不全、戮力大减;即使结成六舰之阵,众结阵之舰也将因须谐速协配,而无能疾速水航。是役,五百舰齐聚千斛星沉,密列横江,一旦结阵,更是无从提速纵江,处处受阻遇碍。
而今,川竭毒盛、秘药尽耗、遥处莫名异兽之虎视眈眈,莫不令霍统军心颤焦虑。虽那冲云巨兽至今仍逗留徘徊于战江之外,毫无进犯之意,但不知为何,霍统军每每望去,却总觉一股气窒难抒、胆寒脾裂的惊惧异感袭心渗体,令自己不禁浑身冰寒颤栗,仿佛那巨大黑影顷刻旋即涌来,将众人吞噬戮尽…
恐惧与不甘、理智与警觉,互缠争斗不休,思绪如遭火炙冰冻,轮替煎熬…
“莫非…我错了…”反复思忖着先前下令全舰水师结阵归退之举措,一股不祥之意倏然涌上,霍统军攒紧握拳,不觉间挣裂肌创,使得鲜血流溢遽疾。
无暇顾忌拳上痛楚,急忙眺向远处那耸矗黑影,却见其全然未有动弹,寂静无声,寂静得令人,悚寒…
觉察到面前巨大异兽所散发出的凛凛杀意,小果与鱼涟额间冷汗暗涔,数番促动体内灵流之后,方得以稳宁心神,定守常态。
“小子们!可知晓,为何老子的水蛇儿们身具剧毒之性?”侧目望向浮冰上茫然的二人,商赤倏然裂口嗤哼道,“具体是多少年前,老子记不清了!千年也好,万年也罢,那时我川竭一族始终存居在如今东部墨巢水潭一带,涉水繁衍,族裔皆负青鳞,食鱼为生,与世无争;墨巢水潭也尚被称作清纪寒潭,潭水终年清澈见底,鱼腴藻碧,怎似如今那腥臭浓毒、寸草不生的整一死谭!”
忆想往昔,不禁恨意翻涌,商赤恶声嘶嚎道,“那年,你们种人来了,便把老子的水蛇儿们,当家畜般肆意捕戮!真当老子浑身是软,天生被揉捏的种么!自寒潭首度遭血之后,老子就吩咐水蛇儿们,若在寒潭域内见到那些破烂木船,就一艘艘地捅破,送他们沉江喂鱼吃!”
昂首冷睨一眼结阵归退之赤木众舰,商赤裂口诡笑道,“就凭当年那如纸做似的船儿,便敢在江上跟老子与水蛇儿们叫嚣相抗,不知该说是有胆,还是赶死!倘若换成如今这些红丹儿,倒还有些嚼头!”
“数十年间的战无不胜,却让老子逐渐掉以轻心,自以为领着水蛇儿们固守着一方寒潭,可永保不败,从而不拟破江进图…以至于,终酿成大祸…”任由波皱如绸的浪花淘打在自己硬鳞上,商赤深邃双眼朦胧神迷,流露出淡淡悔恨与痛惜,“十年建渠封水,八年制毒积萃,七日倾江污潭,尾末,仅过三日,寒潭变死潭!
那,便是你们种人干出的好事!”
砰地一声,二人足下浮冰轰然迸裂,雪渣激溅飞扬。商赤语末十数字,竟宛若咆雷哮飓,浑如实质,硬生将丈厚凝冰震裂去数寸冰末。首当其冲的二人旋即如受无形重击,顿时鼓膜惊颤欲裂,面容苍白褪色。
亟念遽转,小果、鱼涟忙欲起身飞避,却蓦然发现周身每寸肌肤,仿佛皆为千斤山石所压,无法动弹一丝一毫。躯身骨节格格相击,血脉喷张冲突,体内灵流紊乱混杂,利刀般地割刮着脉络肌理。
“商赤疯了!”
膝弯一拐,鱼涟屈身跪跌倒地,双膝方触浮冰,便吱冒出漫缭白气。通体仿佛火炙焰烤,灵流无序地横冲乱撞,心神间麻乱不堪,耳鸣目炫,鱼涟只能靠着膝腿传来的一丝清凉,勉力守得一缕明灵未破,“这…方是巨鳞的…霸江之力…”
感受身侧倏然冲来一滚冰凉水气,鱼涟急忙抵着当头的强压怒吼,颤耸着瞥首望去。亦然,小果终再无法站立支撑,跌倒冰面之上,肌肤如出一辙般的赤红欲滴,所触坚冰即化水成气,显然同样苦不堪言。
双瞳猩红妖异,商赤好似霎那间丢魂落魄,理智全失,重又变为一狂骇野兽,向着二人放声嘶吼,仿佛欲将千年万年怨愤倾泻一空,“老子的水蛇儿们,几乎死绝了!要不是老子用百丈身躯围出小块纯净水域,护住了仅存的数对水蛇儿,日复一日地亲身摄毒纳体,再饲毒血哺育它们,这才使得它们最终得以适毒而生。否然,存了千万年之久的“川竭”一族,到了老子手上,还真会死得干干净净了!”
“三月后,十六水蛇儿,最后只存活下了五口!余下的皆戮毒而亡,就连那剩下的那五口,也自此灵智全失、形性巨异,沦为如今这般的低智异蛇!”念到深恨处,怒盛再不可制,商赤冷睨一眼远处的赤红舰阵,倏然却又仰天狂笑,显得森然诡异,“便是今朝此役,尔等种人江上首度得以无伤全胜,戮得无数“川竭”族裔,但却连败退之时,也不肯就此放过我那如鱼殂般的“川竭”水族。好!看来“兵主”俨然没说错,江山易改,本性难易!那老子就在今日,也让尔等种人,尝尝这昔日猛毒的滋味!”
冰上的二人闻得商赤之言,百味苦掺,“住…住手…”鱼涟唇口中艰难地磨出数语,却倏然觉得周身一轻,紧接着一股腥臭冲入口鼻之间。
“浮冰融穿了…”挣扎着试图舞动臂腿,径发现体内无一点肢力,灵流已然空荡无存,浓浓倦意涌上眼帘,鱼涟撑开口欲作叫唤,只是换来吞入更多的毒臭江水。
视线一片模糊,黑幕愈扩,意识终开始涣散,“商…商赤…”。
夜幕上,划掠过一道青彗,于阖睫的瞬间,落入鱼涟的眸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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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军…统军…
怔怔地滞望着漂荡来的艳红江潮,抹涤舰首护板之上,又逐淡化入污浊漆黑的浪涛内,顷刻后,复度涌来愈加如暮艳霞,反复如斯。
不绝的哀嚎之声,拌杂着水蛇们撕咬吞噬的咀嚼之异响,回荡耳畔。眸光失彩,心如槁灰,对身后的呼唤毫不作应,霍统军目眺起不远处那疾游如箭,破船若纸巨大妖兽,缄默无声,“仅半柱香,四百余舰船毁沉江,过万将仕遭浴毒杀戮,舰航归路被绝…”
“统军!”
漠然摇首,霍统军沙哑说道,“子余,带兄弟们上舰尾离船,向侧畔退航,或许…可幸免于难…”
“统军!你…”
“夺去这么多兄弟的性命的大黑条,做统军的我,总该去会上一会。”自作一声嘿笑,霍统军倏然肃起面容,一把抓过副官的臂膀,厉声言道,“子余!若能回去,你就把这该死的老黑条整张秽脸上的一丝一扣,全公诸于世,让南玄的人都知道,老子的水师是怎么败的!”
“统军…”
“给老子滚!没听到老子的话么,老子还是统军不!”
握着淋漓沐血的圆舵,目送着一路与毒江异蛇相搏远去的颠簸离船,霍统军悻然一笑。一股腥风蓦然掠至,沧桑沙哑的怪异腔音登时响起,震得舱内板壁一阵动荡。
“你,就是这帮小贼们的头么!”转首越阑望去,只见一庞比宏月,染红沐血的巨大头颅,凶目森然地望着自己。商赤细眯着睥睨身前如蚁般的粗黑种人,突然哼笑起来,“老子告诉你,倘若你当初识相地乖乖归退,老子便不会像如今般亲自嗜戮!你,眼下可觉得后悔?”
身躯一颤,默然半晌之后,霍统军嘴角涩笑,干干地说道,“什么都晚了,我错了…时辰,也差不多了…”
“时辰?”闻言不禁一愣,此时,一股刺鼻异味忽然冲入鼻中,商赤狂笑之声嘎然而止,倏然怒骂道,“小贼你!”
轰然一响,舰仓内爆裂出夺目炎焰,将商赤吞入其中…
夜阑无星,仅有着一道淡淡青彗缓缓划过天际,却也愈离愈远,仿佛时刻便将失去了踪迹,消逝不见。伸臂比目,欲将那道青彗握入掌中,青彗似有所觉,应和着闪耀数芒,但最终,仍是隐入了无边的黑夜深处…
“鱼涟啊,醒醒吧。”
脸上突然一疼,鱼涟睁开双眼,只见小果满脸无奈地拍打着自己的面庞,一瞧自己醒来,随即慌忙焦急地说道,“醒了就好!快!莫痕水城快破了!”
“什么!”跃起身子,鱼涟却蓦然发现,自己已然身处一江畔浅滩,四下环顾,忽见遥处莫痕水城冒出了滚滚浓烟,火光耀天,再观天色,竟已夜落星起,“我们怎么会在这?”眉峰一蹙,鱼涟向身侧的小果询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你可别问我,”小果尴尬耸肩,望着一江乌黑,自嘲言道,“我落水后,便同你一样,失去了知觉,也不知吞了多少的臭水!等至方才醒来之时,亦未能比你早上多少。你说,我能知道什么?”
“此事先不多说了,”望着那漫天火光,鱼涟稍作思忖之后,开口言道,“先去看看城里究竟怎样了,别是白牙那里弄砸了!”心念一动,倏然察觉体内灵流竟然全然复原,且甚至比早昔强盛数多,稳健流转,脉络生息,不禁诧异非凡。
“边走边说吧,我也一样,莫名地获益不少,令人摸不着头脑呐。”小果晃脑一摇,搀搭上鱼涟左臂,登时化为一团白芒,向着莫痕水城疾速掠去。
良久过后,湖畔浅滩处,烁泛出一抹青碧虹彩,于二人苏醒之处徘徊许久,方渐渐没入江水深处,藏去芒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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