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法》一文,构思运笔实在奇特,语言的幽默风趣也实在达到了极致。诸如写“老死”是“出缺”,因为“一家里拥上一两百个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实在有点住不开”,所以“出缺自然是很欢送的”;写溺死泡久了像治的“胖大海”:怀疑盗贼吊死在架上“风吹着骨节珊珊作响”未必可信,“因为盗贼不会都是锁子骨”;觉得枪毙“美中不足”是“弹子太大,削去了一块皮肉”,设想“如能发明一种打鸟用的铁砂似的东西,穿过去好像是一支粗铜丝的痕,那就更美满了”,等等,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想,所能言及。语言的幽默风趣虽然尽说些玩笑话,却又故作严肃认真以至显出十分憨厚之相。如说到中世纪卫道的人对付异端者的处死法“茶毗”,作者装得非常认真地说:“不但当时烤得难过,随后还剩下些零星末屑”,颇“不很好”。杀头“不雅观”,吞金喝卤“有点妇女子气”,吃鸦片“大有损名誉”,枪毙“美中不足”是弹子太大,设有像铁砂一样粗细“就更美满了”……这一些也莫不是以严肃语气说出。从美学的意义说,形式和内容之间的落差就出现幽默,周作人在这里以严肃语气说玩笑话,再以玩笑话议论严肃的问题,就更达到双重的效果。无怪乎认真读这篇散文,你能发出会心的笑,会忍俊不禁,会从笑声辨出苦昧、涩味,会在笑过之后和作者一起流出悲伤的眼泪。
周作人为何要“闭户”以读书?
为谈《闭户读书论》的文章,取题为“人生××好读书”,是因为对于读书,确有种种不同的看法和态度。有人说“人生寂寞好读书”,有人说“人生痛苦好读书”,有人说“人生无聊好读书”……这“好”字,可以读成三声(音调),也可以读成四声:念三声,意为便于,念四声,则解作“喜爱”,也可理解为“才”“始”,因此,读书是出于寂寞?痛苦?无聊?……就要视各人而定了。
周作人写《闭户读书论》,提倡读书,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历来,有许多人对周作人这篇文章是持批判态度的。早在1 934年,许杰即写有《周作人论》,对周作人的思想创作进行了全面的评价,徐杰的观点现在看来也是尖锐深刻的,有些看法则值得商量。如他对《闭户读书论》的评价是:“及到民国十六(1927)年以后,因为中国的革命运动与转变,以士大夫出身的周作人,就晓得说话之危险,若要‘苟生性命于乱世’,所以便把思想更加‘消沉’起来,主张‘闭户读书’了……因为要“苟全性命于乱世”,所以要闭户该书:本来,闭户读书就闭户读书好了,又何必做文章说是闭户读书昵?这便是读书人的脾气发作的缘故。”
显然,许杰对周作人这篇文章的基本思想是否定的,认为他的出发点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后来,一直到近年,一些人基本上还是重复许杰的看法。如说:“1927年‘四一二’政变之后,他(周作人)感到进入了一个‘危险时期’,于是提倡‘闭户读书’,“这就是说,虽有不平,但不要激烈,不要乱叫乱嚷,更不要乱动,因为在他看来,‘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高云:《周作人论》)又如说:“一年以前,他(周作人)还振振有辞地斥责《顺天时报》的‘苟全性命’论‘显系一种奴化的宣传’;曾几何时,他自己却躬行前所竭力反对的。……‘怕看见血腥’,这的确是周作人走上逃避现实的‘安全的路’的重要原因”。(许志英,《论周作人早期散文的思想倾向》)许杰等对《闭户读书论》所取的批判态度是否正确,是否合适呢?
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原文,客观地、实事求是地从具体作品出发,而不是先入为主地抱着既定的看法来读这篇文章,当会发现他们的批判和作者原意是有出入的,就是说,他们的判断和批评并不完全符合《闭户读书论》的实际。
是作者真的被反革命暴行吓破了胆,“怕看见血腥”,想‘苟生性命于乱世’吗?果实如此,那就应该是“三缄其口”一语不发。作者不是明知在“此刻现在”这样“一个危险时期”,“假如激烈一点的人,且不要说动,单是乱叫乱嚷起来,想出一口鸟气,那就容易有共党朋友的嫌疑,说不定会同逃兵之流一起去正了法”吗?他为什么还要写文章,并且在文章中直言现实的黑暗,敢于说“除非你是在做官,休对于现时的中国一定会有好些不满或是不平”呢?要知道,这可不是“忍耐着不说”,至少也算是出了“一口鸟气”,这岂不说明他并不怕被看作“共党朋友”拉出去“正法”吗?奇怪的是,批评《闭户读书论》的人也看到,并且提出了问题:“本来,闭户读书就闭户读书好了,又何必做文章说是闭户读书呢?”其实,如果论者沿着这个问题的线索去思考,本该得出恰当的结论:原来作者提出闭户读书是出于不得已:他也并非真的要大家躲进书斋沉埋不起,实际上他也借谈读书而谈了时势,谈了政治,对黑暗现实进行了揭露和抨击。可惜的是批评者看到并提出了问题,却仅仅作出结论道:“这便是读书人脾气发作的缘故”,或者说这正是周作人“躬行前所竭力反对的”活命哲学——“苟全性命”论。这不但过于简单,也未免显得武断。
还有一点是不可忽视的,即要看作者究竟提倡读什么书,二十年代初,即“五四”运动过后不久的胡适也曾提倡青年读书。他在《读书杂志》及随后创刊的《国学季刊》上着文鼓吹“整理国故”,并具体列出一张为数近二百部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其中包《三侠五义》之类宣传封建主义的作品和一些佛经,号召青年钻到“故纸堆”中去。这样提倡读书,显然是想引导青年远离政治,远离现实,不让他们去参加爱国运动。为此,鲁迅也针锋相对地着文要人们“少看中国书”,因为“现在的青年显要紧的是‘行’,不是‘言’:他怕人们多读了古书会“沉静下去,与现实人生离开”(《华盖集·青年必读书》),这一回,周作人虽然也是提倡读书,而且是“闭户读书”,但他提倡人们读的主要是史书,“即是《四库》之史部”。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认为历史“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当然,提倡主要读《四库》之史部,不一定全面:说现在和将来也都包含在过去里,也不一定确当。但是,他认为鉴古而能知今,读史书是为了解现实,出发点不能就是纯然消极的,相反,其基本观点还是应予肯定。他的话说得很清楚:“须趁现在不甚适宜于说话做事的时候,关起门来努力读书,翻开纸张,与活人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就是说,他并非要人们为了消遣去读书(按他所指引,不但不能消遣,恐怕会增加苦闷),更不是要人们读书之后沉静下去。
对这样的提倡读书,我们能不予分析而取简单摒弃抹杀的态度吗?
毫无疑问,面对黑暗现实,最正确、最积极的态度是反抗,是行动,而不是闭户读书。然而,对于周作人这样一介书生来说,能要求他采取反抗行动吗?而且那动辄治人以死的年代(须知周作人写作此文时已进入十年内战的时期,这一点周作人在此文中已提到),周作人除了着文对现实加以揭露和抨击,或者说“不过”借此发发牢骚之外,又还能说些什么呢?鼓动青年起而反抗吗?且不说这不合周作人当时的思想,即便周作人能如此做,当时的言论管制又能允许他如此做吗?因此,设身处地,客观地从周作人的实际出发,(也不必从谅解的立场为周作人辩护)恐怕对《闭户读书论》这篇文章倒是应该主要取肯定态度。承认他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或不平”,是属于“人生痛苦好读书”派,并且文章也确实反映了一些当时的黑暗现实,总的说来,它所起的作用和意义是积极而非消极的。
周作人写散文,尤其是写一些牵涉政治社会问题的文章,都好用反语。他有“不满或者不平”,又常被他“平和韬藏”的思想性所冲淡。他针砭时弊也仍不失绅士风度。因此,他愤激时也常给人以“怨而不怒”的印象,这样,在当权者那边既不讨好,在激进的革命者看来又不过瘾。有时,他的反语还被人正着读。
前面我们提到他早些时候写的《碰伤》,居然被一青年正看了,还写信去责难他。这一篇《闭户读书论》和《碰伤》十分相似。其中,被批评者抓住不放的一句“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就在很大程度上是反语,并非作者其意。把读书说成是一种“消遣法”,也是反语。即便是文章题目所谓“闭户读书”,又何尝不带谑意;作者为怕人误会,还在文中特意说明了一句:“闭户云者,聊以形容,言其专一耳,非真辟孔则不把卷,二者有必然之因果也。”
周作人用反语,也常和幽默用语连结,或交替。说因为不满,又忍耐着不说,得了忧郁病,便迟早会去跳黄浦江,这倒是医好了烦闷,却就此丢掉了性命,正如门板夹直了驼背——这是幽默和反语连结。反语“医好”和门板夹驼背是一回事。
说“想了一天才算想到了一个方法,这就是‘闭户读书’,——这是幽默和反语交替。前半句说“想了一天”“才算想到”显然是幽默(这一句幽默很容易为人所忽视),后半句“闭户读书”则是反语。说到读什么书,先说《五经》,“自然,这是圣人之典,非读不可的”,继说“而且听说三民主义之源盖出于《四书》,不特维礼教即为应考试计,亦在所必读之列,这是无可疑的了。”这里也是幽默、反语掺合着使用:“非读不可”“无可疑的”就不能看作正面话,而是讽刺当时国民政府的提倡读经,在本文提倡读史之前也箅是先虚晃一枪;“不特维礼教即为应考试计”就属讽刺幽默。总之,读周作人文,尤其是这篇《闭户读书论》,不分清这些反语和幽默用语,不看懂它们的作用,就很难领会甚至理解错作者的原意。
用形象来说理也是《闭户读书论》一个重要手法。本来,散文应该多用形象语言,甚至多描绘人物和事物的形象。但像本篇这样用形象来说理,则不是高手则很难奏效。在本文中,周作人开篇就用了形象化的手法来说明死之实有,如说“现在知道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只有上联而无下联,岂不悲哉!”继而又说要寻解除烦闷的消遣方法,有钱有势的人就可以“抽大烟,讨姨太太,赌钱,住温泉场等”,而这些又为“寒士”所不能。特别是后来解释历史可以说明今天和将来,作者用照片来打比喻,既形象又生动,不仅有很强的说服力,且用“樟头鼠目”的“历史人物”来映射“当世舞台”,更加深了作者所要表现的思想内容——盖读史足可以有助于识别当世统治者的嘴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