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童话妙在不必有什么意思,文学的童话则大抵意思多于趣味,便是安徒生有许多都是如此,不必说王尔德(OscarWilde)等人了。所谓意思可以分为两种,一是智慧,一是知识。第一种重在教训,是主观的,自劝戒寄托以至表述人生观都算在内,种类颇多,数量也很不少,古来文学的童话几乎十九都属此类。第二种便是科学故事,是客观的;科学发达本来只是近百年来的事,要把这些枯燥的事实讲成鲜甜的故事也并非容易的工作,所以这类东西非常缺少,差不多是有目无书,和上边的正是一个反面。《两条腿》乃是这科学童话中的一种佳作,不但是讲得好,便是材料也很有戏剧的趣味与教育的价值。
《两条腿》是讲人类生活变迁的童话。文化人类学的知识在教育上的价值是不怕会估计得太多的,倘若有人问儿童应具的基本常识是些什么,除了生理以外我就要举出这个来。中国人的小学教育,两极端的是在那里讲忠孝节义或是教怎样写借票甘结,无须多说,中间的总算说是要给予他们人生的知识了,但是天文地理的弄上好些年,结果连自己是怎么活着的这事实也仍是不明白。这种办法,教育家在他们的壶卢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外行无从知道,但若以学生父兄的资格容许讲一句话,则我希望小孩在高小修业的时候在国文数学等以外须得有关于人身及人类历史的相当的常识。不过现在的学校大抵是以职业和教训为中心,不大有工夫来顾到这些小事,动植物学的知识多守中立,与人的生理不很相连,而人身生理教科书又都缺一章,就是到了中学人还是不泌尿的,至于人类文化史讲话一类的东西更不是课程里所有,所以这种知识只能去求之于校外的读物了。我现在有两个女儿,十二年来我时时焦虑,想预备一本性教育的故事书给她们看,现今“老虎追到脚后跟”却终于还未寻到一本好书,又没有地方去找教师或医生可以代担这个启蒙的责任,(我自己觉得实在不大有父范的资格,)真是很为难了。讲文化变迁的书倒还有一二,如已译出的《人与自然》就是一种有用的本子,但这是记录的文章,适于高小的生徒,在更幼小的却以故事为适宜。《两条腿》可以说是这种科学童话之一。
《两条腿》是真意义的一篇动物故事。普通的动物故事大都把兽类人格化了,不过保存他们原有的特性,所以看去很似人类社会的喜剧,不专重在表示生物界的生活现象;《两条腿》之所以称为动物故事却有别的意义,便因它把主人公两条腿先生当作一只动物去写,并不看他作我们自己或是我们的祖先,无意有意的加上一层自己中心的粉饰。它写两条腿是一个十分利己而强毅聪敏的人,讲到心术或者还在猩猩表兄之下,然而智力则超过大众,不管是好是坏这总是人类的实在情形。《两条腿》写人类生活,而能够把人当作百兽之一去看,这不特合于科学的精神,也使得这件故事更有趣味。
这本科学童话《两条腿》现在经李小峰君译成汉文,小朋友们是应该感谢的。所据系麦妥思(A.Teixeira deMattos)英译本,原有插画数幅,又有一张雨景的画系丹麦画家原本,觉得特别有趣,当可以稍助读者的兴致,便请李君都收到书里去了。十四年二月九日,于北京记。
十字街头的塔
厨川白村着有两本论文集,一本名“出了象牙之塔”,又有一本名为“往十字街头”,表示他要离了纯粹的艺术而去管社会事情的态度。我现在模仿他说,我是在十字街头的塔里。
我从小就是十字街头的人。我的故里是华东的西朋坊口,十字街的拐角有四家店铺,一个麻花摊,一爿矮癞胡所开的泰山堂药店,一家德兴酒店,一间水果店,我们都称这店主人为华陀,因为他的水果奇贵有如仙丹。以后我从这条街搬到那条街,吸尽了街头的空气,所差者只没有在相公殿里宿过夜,因此我虽不能称为道地的“街之子”,但总是与街有缘,并不是非戴上耳朵套不能出门的人物,我之所以喜欢多事,缺少绅士态度,大抵即由于此,从前祖父也骂我这是下贱之相。话虽如此,我自认是引车卖浆之徒,却是要乱想的一种,有时想掇个凳子坐了默想一会,不能像那些“看看灯的”人们长站在路旁,所以我的卜居不得不在十字街头的塔里了。
说起塔来,我第一想到的是故乡的怪山上的应天塔。据说琅琊郡的东武山,一夕飞来,百姓怪之,故曰怪山,后来怕它又要飞去,便在上边造了一座塔。开了前楼窗一望,东南角的一幢塔影最先映到眼里来,中元前后塔上满点着老太婆们好意捐助去照地狱的灯笼,夜里望去更是好看。可惜在宣统年间塔竟因此失了火,烧得只剩了一个空壳,不能再容老太婆上去点灯笼了。十年前我曾同一个朋友去到塔下徘徊过一番,拾了一块断砖,砖端有阳文楷书六字,曰“护国禅师月江”,——终于也没有查出这位和尚是什么人。
但是我所说的塔,并不是那“窣堵波”,或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的那件东西,实在是像望台角楼之类,在西国称作——用了大众欢迎的习见的音义译写出来——“塔围”的便是;非是异端的,乃是帝国主义的塔。浮图里静坐默想本颇适宜,现在又什么都正在佛化,住在塔里也很时髦,不过我的默想一半却是口实,我实在是想在喧闹中得安全地,有如前门的珠宝店之预备着铁门,虽然廊房头条的大楼别有禳灾的象征物。我在十字街头久混,到底还没有入他们的帮,挤在市民中间,有点不舒服,也有点危险,(怕被他们挤坏我的眼镜,)所以最好还是坐在角楼上,喝过两斤黄酒,望着马路吆喝几声,以出胸中闷声,不高兴时便关上楼窗,临写自己的《九成宫》,多么自由而且写意。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欧洲中古的民间传说,木板画上表出哈多主教逃避怨鬼所化的鼠妖,躲在荒岛上好像大烟通似的砖塔内,露出头戴僧冠的上半身在那里着急,一大队老鼠都渡水过来,有一只大老鼠已经爬上塔顶去了,——后来这位主教据说终于被老鼠们吃下肚去。你看,可怕不可怕?这样说来,似乎那种角楼又不很可靠了。但老鼠可进,人则不可进,反正我不去结怨于老鼠,也就没有什么要紧。我再想到前门外铁栅门之安全,觉得我这塔也可以对付,倘若照雍涛先生的格言亭那样建造,自然更是牢固了。
别人离了象牙的塔走往十字街头,我却在十字街头造起塔来住,未免似乎取巧罢?我本不是任何艺术家,没有象牙或牛角的塔,自然是站在街头的了,然而又有点怕累,怕挤,于是只好住在临街的塔里,这是自然不过的事。只是在现今中国这种态度最不上算,大众看见塔,便说这是智识阶级,(就有罪,)绅士商贾见塔在路边,便说这是党人,(应取缔。)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妨害,还是如水竹村人所说“听其自然”,不去管它好罢,反正这些闲话都靠不住也不会久的。
老实说,这塔与街本来并非不相干的东西,不问世事而缩入塔里原即是对于街头的反动,出在街头说道工作的人也仍有他们的塔,因为他们自有其与大众乖戾的理想。总之只有预备跟着街头的群众去瞎撞胡混,不想依着自己的意见说一两句话的人,才真是没有他的塔。所以我这塔也不只是我一个人有,不过这个名称是由我替他所取的罢了。
(十四年二月)
日本的海贼
海贼——这是一个多么美而浪漫的名词!我们读过《洛宾荷德》的民谣禁不住爱那群绿林的豪客,读过摆伦的诗“The Corsair”大约也不免要爱那海贼了。
我们如再读得驳杂一点,科耳西加岛的亡命(Bandit)和希腊的山盗(Klephtes)也将成为我们的老朋友,就是梁山泊的忠义堂在施耐庵的口中似乎觉得也比任何衙门都要好一点。但是,书房里的空想与现实是别一回事,无论怎样崇拜英雄的人,决不愿意在路上遇见“背娘舅”在水上吃“板刀面”,正如《水浒》的爱读者不会愿被拉到抱犊固上去过夜。讲到日本的海贼,尤其使人惊悚,因为在满兵未杀进关来之前他们曾经来拜访过许多海口,像我那海边的故乡还留下好些踪迹。我幼时看张宗子的《於越三不朽图赞》,见有一幅是姚长子,当初以为这一定是姚家的大少爷,所以这样的称法,后来才知道这应读作Yau dzangtzeh,是一个穷民,以身长得此诨名,(真名因此不传,)遇倭寇之难成为义民。本来家有贞节即表示家门之不幸,国有义烈亦足征国民之受难,姚长子得入于不朽之列,即此可以想见当时海贼深入的情形了。
这是四百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日本正是足利幕府的后半,纲维不振,所以有这样事情,现在维新之后,一跃而为头等文明强国,政府又正在禁止研究社会科学以维持治安,昔日野蛮余风无复留遗,海贼这两个字已成为历史上的名词了。
有些人到中国来,卖一点卫生的金丹和护身的黑铁给我们,或者到森林里提倡一点武士道,那是有的,不过这都是有名誉的浪人,决没有一个海贼。总之,干脆的说一句,日本的海贼这一个俗语是应该取消的了。——然而,前天看日本报忽然见到“海贼江连”判决的记事,令我愕然。仔细想了一会,总算想起来了。前年还不知道是前前年,有所谓大辉丸事件发生:江连力一郎等三十三人夺取大辉丸商船,把船上的中国朝鲜俄国的乘客都惨杀了。据说杀法都不一样,有的用枪放,有的用刀劈。支那人,露助,以及唷波们,这拿来试日本刀倒真是很好的,也是江连这样剑师的本色;日本人中有不敢劈的,则由勇士们批其颊以惩戒之激励之。在现在不公平的法律面前这不得不姑称为海贼行为,虽然江连实在是一个大好汉,志士,或者如他所自称的“国士”:在日本的国士眼中东亚人算不得是人,俄国又是夷人兼庙街事件的仇敌,砍掉十几个试试刀,活活脉络,这算什么?这不过是武士道的一点活动罢了。
日本是法治的文明国,听见了这件事到底不能沉默,于是开始查办了。一干人犯都已拘到,查了又查,审了又审,花了一年以上的光阴,于本年二月二十七日遂在东京地方审判厅判决。照我们半开化的思想推测,至少江连一个总应该正法了,殊不知这是近于野蛮的思想,在文明国是决没有的。惨杀十四个外国乘客的海贼首魁江连力一郎判处徒刑十二年!于是听审的群众立刻欢呼曰,“名裁判,名裁判!”是的,这并算不得重,但也似乎不能说轻了,因为有国际的关系所以不好再轻,然而未免有点对不起武士道与国士吧。铃辨事件的山田宪伏了法了,大逆的难波大助更不用说,不过这是别一类的事情,或者应该与甘粕宪兵大尉并论才对。甘粕似乎刑期已经减得很短,(现在听说已暗地放免了,六月补注。)江连的刑期或者未免比较的太长了,虽然将来自然也会赦免。——关于这些忠义之士的命运自有纵横俱乐部等国民团体替他照顾,生前赡家,死后造铜像,不劳我们操心;我所搁在心中不能忘记的只是日本有海贼戕杀多人,而他又是国士,只判一个徒刑,而民众颂扬为名裁判。我以前觉得在日本旅行比中国安全,此后却不能没有戒心,即使未必有夜过临城的那样危险,也总觉得处处有日本刀之光影在。
然而日本毕竟把海贼江连判了十二年的徒刑,我们中国人不能不佩服而且惭愧。
(十四年三月)
品读感悟
乱象之中的清醒
看了上面的文题,读者一定要问:这不是十分茅盾的吗?
不!《山中杂信》表达的内容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