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蛔虫道:“你专心练武,又做了二十年的和尚,在少林寺的地位相信已不低?”
武三爷道:“的确已不低了,换了第二个人,一定不肯放弃那个地位,我虽然不在乎,却不想再练下去。”
老蛔虫道:“为什么不再练下去?”
武三爷道:“我不想做六根清净的老和尚。”
老蛔虫道:“你就算再多练十年,也不算老。”
武三爷笑笑道:“就算我的样子还不老,浑身也充满气力,有样东西如果再不拿出来用一下,再搁十年只怕就不能再用了。”
老蛔虫忍不住大笑道:“你那二十年和尚到底是怎样做的?”
他不笑还好,一笑血又从口内溢出,面上的肌肉一下抽搐,那条腰弯的更厉害。
武三爷没有回答,只是叹气。
老蛔虫勉强忍住笑,道:“于是你就偷出少林寺?”
武三爷道:“以我当时的身份,随便找一个理由,都可以打从正门大摇大摆的下山。”
老蛔虫好像很感兴趣,只问道:“下山之后第一件事你要做的是什么事?”
武三爷道:“一个穷和尚还俗,第一样最需要的东西你又知道是什么?”
老蛔虫道:“钱!”
武三爷笑笑点头,道:“所以我夤夜劫了几户人家,一来充实一下自己的腰包,二来也乘便找套像样的帽子衣服。”他又笑,这一次笑得有些暖味:“然后你可知我跑去什么地方?”
老蛔虫道:“酒楼!”
武三爷道:“酒楼跟和尚并没有多大的缘份,我去的地方一定能够找到一些与和尚很有缘份的人。”
老蛔虫听不明白。武王爷笑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却有一类人,做一日钟,撞一日和尚,你可知那一类人是什么人?”
“妓女!”老蛔虫叹一口气。“你跑到妓院去了?”
“原来你也是个聪明人。”武三爷捧腹大笑。
老蛔虫却笑不了出来,一张脸已如白纸。
武三爷大笑着道:“我一共要了两个妓女,她们本来都奇怪我怎能够应付两人,可是到我脱下了衣服帽子,她们就完全不奇怪了。因为在她们的面前除了一个小和尚之外,还出现一个大和尚。”
这句话出口,武三爷已笑弯了腰。
老蛔虫的腰却反而直了,整个身子标枪一样飞向武三爷。
人未到,手已到,一只手斜切武三爷的脖子,另一只手却捏向武三爷身上的小和尚。
一出手就是致命的杀手,只要一只手落在武三爷的身上,武三爷便死定了。
以现在这种情形来看,武三爷分明得意忘形,老蛔虫应该可以得手。
谁知道他的双手还未落下,武三爷笑弯了的腰猛可一扭,整个人变了滚地葫芦,左脚贴地右脚借力一蹬。
噗一声,老蛔虫正往下扑落的身子便转了起来。
一声怪叫惊破长空,他的人,最少飞高三丈。
武三爷旋即从地上跃起身子。
他的面上已没有笑容,冷冷的盯着老蛔虫半空摔下,冷冷的道:“那一拳不能使你闭上嘴巴,这一脚总该可以的了。”
老蛔虫烂泥一样摔在地上,动也不动,声也不吭。
武三爷那一脚非独已可以要他闭嘴,连那半条人命都蹬掉。
那一脚也正就蹬在他的命根子之上。
武三爷却似乎当他还活着,又道:“做到第十年少林和尚,我已经懂得分心二用,以你经验的老到,怎么竟会看不出我一面跟你说笑,一面已准备给你一脚?”
死人又岂会回答?老蛔虫人已死了,一双眼仍睁的老大,像死的并不甘心。
他经验老到,武三爷却是城府深沉。
这条老蛔虫并未能进入武三爷深沉的城府之中。
在武三爷的老谋深算之下,终于给那一拳那一脚打散了。
武三爷就只是说了那些话,倏的一纵身,跃上巷子旁边的一间屋子。
随后是一团衣服,一顶竹笠,一件蓑衣,都是他换下来的东西。
他并没有换回原来那一身装束,跳回地上后脚一挑,亦将老蛔虫的尸体挑到那些尸体的上面,再将那些衣服往上面一盖,竟就推着那一辆车子穿过长街,转入那边的一条巷子。
那并不是去乱葬岗的道路,他要将这一车尸体推到什么地方去?
长夜已尽,晓露凄迷。
辘辘车声去远后,天地间又是一片静寂。
清晨。
在妓院来说,清晨简直就等如深夜,偌大的一个鹦鹉楼似乎只有一个人起来。
这个人其实根本没有睡觉。
他出来的地方也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没有门,漆黑的门户早已碎裂地上。
这个房间当然就是宋妈妈的那间魔室。
现在从魔室出来的这个人当然就是王风。
除了这个不怕死的小子,有谁还有这个胆量?
王风的面色并不好,本已死灰的脸庞更添上一抹惊悸。
他扶着楼外的栏杆,一副要呕吐的样子,却没有呕吐出来,这连他都觉得奇怪。
魔室又有了灯光。
王风燃起的灯光。
借着那灯光,王风已将整间魔室仔细的搜查一片。
一针穿透三只蝙蝠,零落的尸体……妖异的恶臭,刺鼻的血腥,碎裂的第十三只血奴,粪便,尿液,脓血,月经,眼泪混合面粉做成的魔饼……
魔室中所有的东西都无不透着恐怖。
他简直就像是走在地狱中。
找遍了整个地方,甚至连九子鬼母的雕像他都已倒转,却并无发现。
他退了出去。
院子里朝雾迷蒙,凋落的花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不知何时雨又已落下。
如丝的细雨,秋风中飘飞。
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种天气里最好就是睡觉。
王风伸了个懒腰,转过身,走向血奴的房间。
里面有三丈宽的大床,舒适的大床,就不知他敢不敢睡下去。
棺材仍在那边墙下,空棺材,僵尸仍没有回窝。
王风走过去,看一眼又走回来,将门窗掩上,然后一纵身跳到那张床上。
他居然就在那张床上睡觉。
门被敲开的时候,已又是正午。
敲门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送来了饭菜。
她们看见房中只有王风一个人,都觉得非常奇怪,却都没有问。
在妓院里混日子的人大都识相。
她们放下饭菜,将门掩上,赶紧离开。
王风当然不会叫她们把饭菜带走,他饿的已要发疯。
他张开喉咙,简直就像是将饭菜倒下去。
这顿饭下肚,他又是精力充沛,很想到外面走动一下。
他过去,拉开门,一只手霍地从外面伸入,几乎落在他的肚子上。
纤纤素手,食中两指勾起。
血奴要挖人眼珠之时,手就是那个样子。
这只手的主人却不是血奴,是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王风只是一怔,小姑娘差点没给他吓死。
她刚要叩门,门突然打开,眼前出现了恶鬼一样的一个人,不吃惊才怪。
王风一身泥污,披头散发,面色死人也似,也的确像个恶鬼。
他似乎知道小姑娘为什么一脸惊怕之色,展开那笑脸,温声道:“你找谁。”
小姑娘喘一口气,拍拍胸口道:“你原来是一个人。”
王风道:“所以你不必惊慌。”
小姑娘的面色仍未恢复正常,颤声道:“王风也就是你?”
王风笑道:“如假包换。”
小姑娘不禁亦噗哧一笑,道:“有人叫我来找你。”
王风道:“谁?”
小姑娘道:“甘老头。”
王风一愕道:“甘老头又是什么人?”
小姑娘诧声道:“是个铁匠,你不认识他?”
王风道:“不认识。”
小姑娘道:“这可就怪了!”
王风道:“有什么奇怪?”
小姑娘道:“方才他拿来一包东西,叫我交给你,说是你叫他打造的?”
王风一愕,忽然道:“我的确有东西拜托一个朋友找个铁匠打造,莫非他将那件事交给甘老头了?”
小姑娘道:“我们这里只有甘老头一个铁匠。”
王风恍然道:“哦?大概他又在忙着,索性叫甘老头直接拿来给我,东西在哪里?”
东西就在小姑娘手上。
是一个扁平的小铁盒,开口焊上小小的焊药。
王风接在手中,转回房内。
小姑娘也没有再说什么,自行离开。
王风一转身,面色就由恍然变做愕然。
他在这里根本没有朋友,也并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找铁匠打造,只是不想那个小姑娘再起疑心。
这个铁盒子显然是送给他的。
他绝不相信鹦鹉楼这里还有第二个王风。
到底是别人的主意还是甘老头自己的主意?盒子里装的又是什么东西?
他拿起盒子摇了摇。
叮当的一声从盒子里传出。
他想想,将盒子放在桌上,抽出腰间的短剑,挑开盒口的焊药,然后将开口对着墙壁扳开,那即使盒子里还藏有毒药暗器,亦不会射在他的身上。
盒子里并没有毒药暗器,只有大小两柄青铜钥匙,放在一团棉花之上。
钥匙上结着铜锈,无论怎样看来都不是新近打造。
王风傻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拿起钥匙,取出棉花,盒底下赫然放着一张白纸。
那是一张地图,简简单单画着一个庄院。
墨画的地图,上面却有两个大红色交叉,一个在围墙旁边,一个却是住一座小楼之上,旁边还有两个字——血奴。
这莫非是血奴着人送来的东西?
地图上的庄院也许就是李大娘的庄院,那座小楼也许就是血奴居住的地方。
两个红色的交叉,也许就是两柄匙孔的所在。
血奴是要他到那里去找她?
王风现在难以相信。
到了那里并不难见到李大娘。
为了阻止他见到李大娘,血奴已两次要挖掉他的眼珠,方才的一次还加上一脚。
如果不是血奴又是谁?
王风决定走一趟。
“李大娘的庄院在哪里?”
“不知道。”
王风在街上问了十多二十个人,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李大娘的庄院在这个地方竟不如鹦鹉楼的惹人注目?
王风不相信。
转过一个弯,他再问。
这一次,他是问一个小孩子。
初生之犊不畏虎,那个小孩子甚至将他带到庄院的门前。
这个庄院赫然就是那张纸上描画的庄院。
漆黑的大门紧闭,两边是三丈高墙,墙上倒插着锋刀。
门外没有人,门里亦听不到任何的声响,整个庄院里在一种莫名的神秘阴森之中。
王风没有在庄院门前逗留,他绕着庄院一路走去。
庄院占地极广,完全独立,周围并没有接连房屋,树都没有一棵,却横跨一条溪流。
溪流之上亦是高墙,出入口都装上铁栅。
庄院的后面还有一道门,铁门。
铁门上有一个匙孔。
王风手握着两柄钥匙,实在想走上前去试试。
铁门后可能还装有铁闸,那两把钥匙可能与这道铁门都完全没有关系。
凭这样的话,他极有可能被人当做个贼,如果给血奴知道,一定又走来挖他眼珠。
现在绝不是时候。
他绕过铁门,向旁边的一条小巷走去。
走出了这条小巷之后,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甘老头。
那两条钥匙虽不是甘老头打造,开口的焊药总该是甘老头弄上去的,最低限度可以告诉他,那是什么人交手做的事情。
要问甘老头的店子比李大娘的庄院容易得多了。
他随随便便的找个人一问,就问了出来。
那是间小小的铁铺,墙壁已被火熏黑。
一个小孩子正在拉着风箱。
炉火熊熊的飞扬,站在那前面的一个老头儿似乎已被烤干。
他****着上身,肋骨根根可数,那张脸亦是干尸一样,灰白的须发鬈鬈曲曲,也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经年累月伴着火炉,被火烘成这样。
他一只手拿着铁锤,另一只手拿着火钳,正在打着一柄菜刀。
王风走过去,打了个招呼:“甘老头?”
甘老头仿如未觉,锤子往刀上继续捶了几下,举起头来望一眼,放回去,又举起铁锤捶下。
铁匠的耳朵据讲大都不怎样灵敏。
王风走前两步,正想再叫一声,甘老头的手忽然停下,偏过头来,发红的眼睛,盯着王风,道:“方才是你叫我?”
王风点头。
甘老头道:“你要打什么?”
王风道:“我叫做王风。”
甘老头一怔,说道:“我并没有问你的名字。”
王风顾自问道:“你是不是曾经叫人给我送来一只铁盒子?”
甘老头道:“是有这件事。”
王风道:“那只盒子可是你送给我的?”
甘老头立即摇了摇头,道:“我根本不认识你。”
王风道:“那是谁?”
甘老头道:“你自己应该知道。”
王风苦笑一声,道:“我只知道你叫人送来。”
甘老头道:“我也只知道是有人叫我将盒的开口焊上,再送去鹦鹉楼,交给一个叫做王风的人。”
王风道:“叫你做这件事的是什么人?”
甘老头道:“不知道。”
王风道:“这里可有人你不认识?”
甘老头道:“大概还没有,我是在这里长大。”
王风道:“那个人并不是这里的人?”
甘老头道:“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王风愕然道:“难道是个鬼?”
甘老头摇头,轻笑道:“你这么年轻的人,也相信有鬼?”
王风苦笑。
他本来也不相信世间有所谓妖魔鬼怪,可是,经过这些日子的奇怪遭遇,已不知应该相信还是不应该相信。
甘老头笑着又道:“那其实只是一张纸外加一锭银子,纸上写着我该做的事情,那锭银子也就是给我的酬劳。”
王风道:“你就照着做了?”
甘老头道:“这样的客人虽非常有,也不是完全没有。”
王风道:“你可知道盒子里头放着什么东西?”
甘老头道:“不知道,纸上也没有叫我先看一下盒子里头才将盒子焊上。”
王风道:“你也没有将盒子亲自送到我的手上。”
甘老头道:“将盒子交到你手上的小姑娘本来是我的邻居,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
王风道:“你说的好像都是事实。”
甘老头没有回答,转头去继续他的工作。
王风还不肯离开。
甘老头将那柄菜刀钳入炉内烧了好一会,拿出来捶了几下,放进水中。
滋滋的一阵白烟冒升。
甘老头整个人都在白烟中迷蒙。
王风忽然觉得这个老铁匠也都是神神秘秘,仿佛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也就在这下,烟中响起了甘老头的语声:“你等在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些东西要我替你打造?”
王风摇摇头,却问道:“杀人的东西你打不打?”
甘老头道:“什么才是杀人的东西?”
王风道:“刀剑匕首之类。”
甘老头道:“菜刀算不算?”
王风道:“不算。”
烟已消淡,甘老头将那把刀从水中钳起,道:“你拿这把菜刀去试试,看看能不能够杀人?”
王风怔住在那里。
菜刀并不一定要用来切菜。
只要是利器就能杀人。
菜刀也是一种利器。
甘老头接问道:“你要打造什么杀人的东西?”
王风道:“我现在还未想到。”
甘老头淡淡的道:“想到了再来找我。”
他背转身子,索性不再去理会王风。
王风只好离开。
何去何从?
秋雨潇潇。
是雨粉不是雨珠。
这种雨并不易打湿衣衫,却予人无限的苍凉感觉。
王风披着一身雨粉,走在长街上,一脸的落寞。
巷子里的风更劲。
王风给这风一吹,身影也急了。
风吹向鹦鹉楼,他的人亦随风飘入了鹦鹉楼。
这地方仿佛已成了他的家。
院子里有几棵芭蕉。
冷潇潇,芭蕉风碎。
那个蓝衣人亦似被摇曳在风中的芭蕉叶割碎了。
芭蕉树后就是那座六角亭。
蓝衣人坐在六角亭中的石桌旁边。
白发斑斑,目光灼灼。
武三爷!
石桌上,放着酒壶,武三爷的手中捏着酒杯。
满满的一杯酒,碧绿芬芳,已在唇边,并未入口,他的目光正落在王风面上。
王风亦发现了武三爷,走过去,大声道:“你这次又在等谁?”
武三爷浅呷一口美酒,道:“你!”
王风大踏步走入六角亭,道:“这次等我,是不是又要试试能否说服我去杀李大娘?”
武三爷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王风道:“另外还有什么原因?”
武三爷道:“我不是说过,你还能够活到昨天,就请你在这里喝酒?”
王风道:“昨夜好像不见你在这里。”
武三爷道:“因为我不想惹上麻烦。”
王风道:“你知道常笑昨夜在这里?”
武三爷道:“很多人都知道。”
王风道:“所以你改在现在?”
武三爷道:“如果你嫌现在不好,我可以改在今天晚上。”
王风没有作声,上前取过酒壶,满满的斟了一杯,大大的喝了一口。
“好酒!”他一声赞叹,坐下来。
才坐好,那杯酒已经空了。
武三爷亦自呷上一口,道:“这本来就是最好的陈年竹叶青。”
王风再斟上一杯,道:“我记得第一次你请我喝的也是这种酒。”
武三爷微微颔首,说道:“你的记忆力不坏,但却也并不很好,第一次是你自己拿来喝的。”
王风并没有否认,道:“美酒当前,我向来都不会客气。”他又喝了一口,道:“你每次请人喝酒,都是选用这种陈年竹叶青?”
武三爷道:“要看什么人,有种人我只请他喝白开水。”
王风道:“看来你倒瞧得起我。”
武三爷倾尽杯中余酒,道:“这已是这里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一种酒。”
王风真有点受宠若惊,说道:“只可惜有酒无菜!”
武三爷道:“你难道还未用过饭?”
王风道:“今天晚上没有。”
武三爷叹口气道:“你的意思是要我晚上再请一次。”
王风道:“你请不起?”
武三爷道:“到了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就能给我一个决定的答复?”
王风道:“我现在就能。”
武三爷一面诚意的道:“我仍希望你好好的再考虑一下。”他缓缓放下酒杯,又道:“今夜初更我再在这里给你预备佳肴美酒。”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起身,缓步踱出六角亭。
王风没有叫住他。
酒壶仍在桌上,壶中仍有美酒。
这酒一个人勉强足够,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将武三爷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