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七月,太虚大师主持中国佛教会会务人员讲习会,我有幸参加,大师在会中慷慨激昂地说道:“我们要建立人间佛教的性格!”这句话给我很大的震撼。
回想我刚出家的时候,长老法师们常和我说:“你要好好修行,赶紧去了生脱死啊!”当时我才十二岁,在佛学院里读书,他们的话虽然听来语重心长,却在我方寸中起了一个很大的问号:“为什么不鼓励我多闻熏习,将来弘法利生,反而要我赶快了生脱死呢?”后来,我在课余时充当知宾,遇到一些信徒来到佛门,经常说:“三界如火宅,娑婆如苦海,我要赶快脱离啊!”我更觉得纳闷:“人间的责任都还没有完成,却急着要去脱离,这样的人生观不是很奇怪吗?”如今听太虚大师一席话,令我心开意解,我体会到:“佛陀出生在人间,修行在人间,成道在人间,说法在人间,他的一生正是人间佛教性格的体现;佛陀说法四十九年,讲经三百余会,不是对神仙、鬼怪说的,也不是对地狱、傍生说的,佛法主要还是以‘人’为对象,所以它的本身就具备了人间佛教的性格。所以,人间佛教不是太虚大师的创说,而是佛陀的本怀;人间佛教也不是标新立异,而是复兴佛法的根本。我们忝为佛子,想要绍隆佛种,光大圣教,就应该先建立人间佛教的性格。
数年之后,我来到台湾,目睹佛教的没落,更觉得惟有太虚大师那句”建立人间佛教的性格“,才足以振衰起弊,挽救颓势,这时,经典中胜鬘夫人宫廷设学,教导幼童的耐心;大爱道比丘尼谆谆善诱,教化妇女的慈悲;马鸣菩萨披上白毡,奏曲度众的方便;道安大师四处讲学,接引青年的智慧;法照大师发明五会念佛,度化朝野的善巧……一一浮现在我脑海里。我以先贤作为榜样,”建立人间佛教的性格“,率先成立了星期学校、学生会、青年会、读书会、念佛会、妇女法座会、佛教歌咏队……在教学时,尽量以深入浅出的方式及例子,让大家了解佛法就在我们的生活里。
记得有一次,煮云法师到南方澳去布教,呼吁那里的渔民要放弃妈祖信仰,转而皈投佛教,结果引起当地居民的抗议,他们说:“这么多年来,我们都说自己是佛教徒,但佛教却没有一个法师来为我们说法开示,都是妈祖在护佑着我们,现在你一来,凭什么就要我们放弃对妈祖的信仰呢?”当我得知此事时,心中顿觉惭愧无比:身为佛弟子的我们没有到各处去弘法布教,化导众生,辜负了佛陀美好的教义。另一方面,我更深深感到:无论是哪一种信仰,都必须能帮助人们处理生活上的问题,才足以感召大家自动来归。
佛教其实有很多法门都可以为世人解除疑难,只可惜许多佛教徒不但没有好好应用,反而以讹传讹,误导了大家,例如:称夫妻为冤家,说儿女是讨债鬼,视功名富贵如浮云,责怪男女情爱是业障,还有鼓励大家要遗世独居,了生脱死等等。试问:这样的佛教如何对社会有所贡献,如何能够得到大众的支持呢?回想佛世时,佛陀时而在皇宫官邸和国王大臣说法;时而到乡村陋巷托钵,化导布衣百姓,为的是将佛法的喜悦传播给大家,为什么后世的佛子却要违背佛陀普济社会的人间性格,将自己与人间大众孤立起来呢?佛陀告诫玉耶女要孝养公婆,敬顺丈夫;告诉善生如何支配收入,如何事上待下;教育阿阁世王富国利民,安居乐业之道;劝导波斯匿王多食淡味,强健体魄之法。佛陀以其平易可亲的人间性格,解决大众现前的问题,因此所到之处,人人匍匐欣仰,为什么后来的佛教徒却自私自利,反其道而行呢?此外,佛陀并不因为自己已经证悟宇宙真理而排斥其他的神祇,相反地,佛陀给予诸多礼遇,不仅让天龙八部作佛教的护法,而且让他们站在身边,一起听闻真理。这种包容异己,自他互易的心量,将“人间佛教的性格”发扬到极致,我们又学到了多少呢?
念及佛陀的“人间佛教性格”,我觉得自己有责任身先力行,以扭转误导的观念。所以,除了更加精进地迈开脚步,走遍世界各个角落,发扬佛陀示教利喜的本怀之外,举凡信徒有了家庭纠纷、人际不和,只要找到我,我都本着佛陀平等和谐的原则排难解纷,总要让大家都能皆大欢喜,才觉得善尽己责。信徒生儿育女,我为他们提取名字;信徒子女结婚,我也为他们主持婚礼。新年到来,我为信徒们写春联;信徒们家有丧事,我也前往助念。甚至我还应信徒的请求,为他们教育子女,为他们排难解纷。我不但常常在开示时,鼓励信徒求取净财,奉献社会;我也常常在说法时,告诉大家群我和谐之道,家庭美满之道。我不但经常应邀主持佛化婚礼,我也在各地提倡佛化成年礼、佛化寿礼、佛化丧礼。议会开庭之日,请我主持洒净,我欣然前往;公司股票上市,邀我为其开示,我也乐于赴会。我不但在工厂、公司、大厦、水库的动土、落成典礼中主持洒净仪式,让佛陀的法水润泽各行各业,我也抽空作“家庭普照”,让佛陀的光明照亮每个家庭成员。
多年以来在各地云游弘法,我深深体会到:佛教徒应该当仁不让,主动担负起净化社会的责任,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先建立“人间佛教”的性格。前年,我赴马来西亚弘法时,告诉当时担任马来西亚佛光协会的秘书长陈瑞莱居士:“你能热心从事公益活动固然很好,但是也要注重家庭生活,因为在一个家庭里,先生需要太太的关怀,儿女需要母亲的照顾,佣人需要女主人的鼓励。”她的丈夫梁伟强先生在一旁听了,高兴得一再鼓掌,此后对于佛光会更加护持。去年,我再度应邀到马来西亚作了九场的演讲,承蒙那里的林良实等多位部长的护持,不但每场必到,而且紧紧地跟着我,最难得的是,他们虽然都不是佛教徒,但是在皈依典礼时,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和大家一起合掌称念三宝。在主持点灯仪式,诵念祈愿祝祷的时候,我突然心有所感,脱口而出:“希望在座的佛教徒们将心灵的灯光献给佛陀,在座的耶稣徒们将心灵的灯光献给上帝,在座的回教徒们将心灵的灯光献给阿拉……”事后,许多人十分讶异于我的开明,他们说:“从来没有一位佛教法师敢公开教人去尊奉其他宗教的神明!”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北港天后宫想要参加台湾佛教会,但不获准许,我建议主事者应当慎重考虑,因为台湾人向来拜妈祖的、拜城隍的,甚至信奉一贯道的,都称自己是佛教徒,可见他们都将佛陀视为是最高的信仰,佛教应该摄受他们,为他们定位。像过去拜火教的优楼频螺迦叶、那提迎叶、伽耶迦叶,信奉怀疑论的舍利弗、目犍连,率领众弟子们皈投佛陀之后,佛教马上就多了一千两百五十位生力军,他们在佛法弘传初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佛陀教舍利弗、目犍连必须尊重他们过去的外道老师删阁耶毗多罗尼子,教师子将军应继续奉养他以前的外道老师,凡此不但无碍于佛教的发展,反而更让人敬佩佛陀的通情达理,这不正是“人间佛教性格”最好的写照吗?
苏东坡、柳宗元、自居易、王维、谢灵运、岳武穆、郑成功、梁启超、章炳麟、蒋维乔、丁福保、杨仁山等,虽然都是饱读诗书的儒者与武将,但由于他们对佛法的尊重,佛教界一直和他们保持友好的往来。他们赞美佛教,护持佛法的诗偈、文稿,脍炙人口,不但有助于佛教的发展,即使在今天,我们仍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佛法的广博涵容及当时佛教的活跃状况。因此,有容乃大不正是“人间佛教性格”的体现吗?
所以,我不但在回教国家的马来西亚鼓励一个人可以拥有两个信仰,在耶教国家的美国、澳大利亚,我也允许当地人士可以不放弃原来的信仰,而又皈依佛教。我相信慈悲伟大的佛陀一定能够了解我的心意,懂得这种方便。近几年来,前往佛光山欧美纽澳各道场请益佛法的当地人士越来越多,我也设法改善这些地方的学佛环境,例如:规定诵经要用英语,集会场合以英语为主,安装同步翻译设备,提供翻译人员服务等等。
在西来寺的一次讲习会中,我告诉大家:“以后美国人参加法会、课诵,不一定要跪拜,可以另外找个教室,设置一些桌椅让他们坐着诵经。”没想到话语甫毕,在座的美国人,尤其是年轻的一代,都欢呼叫好。下课之后,有人问我:“这样的做法是否会有不良的影响?”我回答他:“不会的,一旦他们有了信仰的感情,就会自动地对诸佛菩萨五体投地。”
记得三十多年前,我刚到高雄时,建了一个寿山寺,最初许多白领阶级人士慕名而来,但只肯上香,不肯跪拜,我就将沙发椅搬到大雄宝殿去,邀请他们坐着诵经。此后,前来参加法会的人日益增多,一些原来不肯跪拜的人,后来不但每天都准时参加早晚课,行礼如仪,而且成为忠实的信徒。经云:“欲令人佛智,先以欲钩牵。”佛教四摄法门里的同事、利行,四无量心里的慈、悲、喜、舍,无非都是“人间佛教性格”的具体延伸,都是自利利他的无上法宝。
多年以前,我远赴东瀛访问,一位日本大学的校长和我说:“你们中国佛教常说要亲善交流,其实你们心里看不起我们日本,觉得我们日本和尚娶妻食肉;但日本和尚学历高,会讲经说法,也不一定看得起中国的出家人。此外,北传佛教看不起南传佛教,觉得他们是小乘行人;但南传佛教也看不起北传佛教,觉得北传佛教的人没有严守声闻律仪。在佛教界,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怎么团结得起来呢?其实每一个地方佛教的发展形态都有它独特的社会背景啊!”对于这番话,我深有所感。佛经中描述净光庄严国的净华宿王佛再三嘱咐妙音菩萨到娑婆世界晋谒释迦牟尼佛时,看到土地秽恶,人身卑小,仍心存恭敬;众香佛国的香积如来甚至命彼国菩萨来到娑婆国土时,必须收摄身上的香气,舍去端严的身形,以免此土众生心生羞耻,自惭形秽。可见十方诸佛都十分尊重各个地方的特性及不同众生的根器。所以,我在世界各国推展国际佛教,也效法诸佛菩萨的“人间性格”,倡导佛教应该本土化,尤其在欧美国家,我鼓励学佛不一定要剃头出家,在家人只要有能力,一样也可以领众熏修。后来我更为全球的在家信众组织国际佛光会,成立檀讲师制度,让他们也有机会发挥所长,从弟子升级为讲师,升级为领导。
佛陀在证悟时说道:“奇哉!奇哉!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颠倒,不能证得。”这句“众生平等”的宣言,为黑暗的世间带来无限的光明。可叹古今能真正实践“平等”教义者能有几人?多少年来,由于佛教徒墨守成规,以致于佛教的发展也受到了限制。
过去曾有一位比丘,语带气愤地问我:“为什么比丘尼都不实践八敬法向比丘跪拜呢?”一位比丘尼事后闻言,立即向我反驳:“跪拜是出自心中的诚意,那位比丘在佛教有什么样的功德建树值得我们向他跪拜呢?”的确,“八敬法”在制定的时候有其时代背景,时至今日,比丘尼的学历、能力都不在比丘之下,大家应该论功行事。法华会上,八岁龙女成佛,身为七佛之师的文殊师利菩萨还要向她礼拜;维摩丈室中,美丽天女借着散花演说大乘佛法,已证四果的舍利弗尊者也要对她恭敬赞叹。遥想当年大乘佛教能够在印度蓬勃发展,不正因为它符合了“人间性格”吗?
记得四十多年前,我刚台湾的时候,见到比丘尼们一辈子在寺院里清理洒扫,在家女性也总是躲在道场的厨房里烧煮炊爨,心中颇不以为然。后来我训练佛教妇女们从事各种佛教事业,发觉女众具有耐烦细心的特质,做起事来丝毫不让须眉。所以,初建佛光山的时候,我就喊出“四众共有,僧信平等”的口号,我不但设立佛学院,让有心学佛的男、女二众都能入学就读,而且订出规章制度,让比丘、比丘尼们都享有同等权利义务,让在家、出家的弟子们都有加入僧团,参与寺务的机会。
过去曾经有一位同道讥称我为“女性工作大队的队长”,幸好今日女众弟子们都很争气,例如:被岛内外佛教界、学术界交相赞誉的《佛光大辞典》,就是由佛光山的一群比丘尼所编辑而成的,而目前海内外的滴水坊也是由佛光山一群在家师姑相继成立的。曾经有人说我太过保护在家众的结果,将使白衣上座的末法时代加速来临。但直至今日,我觉得四众和谐,佛教兴隆,并不让古德专美于前。尤其近十年来,佛光山及佛光会由海内各地遍布到世界五大洲,由纯粹中国人的僧团、教团发展到外籍人士的加入,这种迅速的成长过程岂是偶然?若非千千万万的弟子们都能秉持“人间佛教的性格”,实践佛陀的平等教义,何以致此?
记得从前家师志开上人每回写信代我向母亲报平安时,总是称母亲为“亲家母”,直至今日,仍令我难以忘怀。有感于此,我不但对弟子们的父母优待礼遇,而且每年举办亲属会,邀请大家的父母欢聚一堂;同时对佛门有功的居士大德,我也给予安居奉养。我衷心希望大家都能肯定佛光山“人间佛教的性格”,并且和我们一起携手共建人间净土。
如今,全中国的人民对“人间佛教”都充满了渴仰之心。记得一九八九年,我访问大陆时,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老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说道:“让我们共同推动人间佛教吧!”后来他还公开发表了人间佛教的五项特性:一、群众性:有广大的信徒;二、长期性:佛教不会是一时一刻,而是长远为大家所接受;三、国际性;四、民族性;五、复杂性,亦即融和性。最近,乌克兰的新闻学博士斯大涅彻涅扩先生来访,他也说:“虽然我信奉东正教,但是对于佛光山的人间佛教向往已久。”可见人间佛教的性格已成为全球人类未来幸福的指标。
建立人间佛教的性格,就是在建立美好的人间净土;建立人间佛教的性格,就是在建立佛化的清净生活。希望我们每位佛教徒都先从自己开始,建立起人间佛教的性格!
(一九九九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