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3)
“见了鬼啦!”他盯着两个狂奔而去的背影摇头苦笑:“居然有人认为我会被吴锦全网罗,砸破他们的饭碗呢!”
他等擎天一斧两个人的背影消失,才向县城方面举步。
到水东门不需走城里,城外有绕城的小径。蟹山这一带小径平常很少有人行走,路两套全是茂林修竹。
穿越一座竹林,前面出现一个村妇的背影,手中挽着一只提蓝,背影毫不引人注意。
有路,当然有人行走。即使是警觉心最高的人,也不会对路上的行人一一留神,除非事先看到了甚么令人生疑的管讯。
这位村妇,毫无令人起疑的地方。
他毫无倾心地向前走,片刻之后到了村妇身后,正想从右侧超赵。
村妇突然止步,身躯半转,恰好与他面面相对。
他突然心生警觉,也突然止步。
目光相对,墓地,他看到村妇那双清澈的大眼有异,瞳孔出现异常的变化。
这瞬间,他的瞳孔也开始变化。
片刻,村妇转身举步,走的是相反的方向,走回头路。他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似乎,两人之间有甚么默契。
山东南麓,有一座坟山,松柏成荫,一座座坟墓星罗密布,有些整修得美化美免,有些则碑缺墓塌。
坟场北端,架起一座茅蓬,那是守坟人休歇的地方。
村妇在茅蓬前止步,放下提篮,面向着四野荒家,口中哺调地吐出一些奇异的声浪。
他卓然木立,目光已从村妇身上,移向前面的坟山。
村妇站在他右首,象是并肩而立。
奇异的声流渐渐模糊,最后是一句话:“看吧!你看到过去,也看到未来!”
满山的荒冢从他眼前悄失了,另一个世界取而代之。
山风吹拂着林消、松柏的涛声,一阵阵传来。
松涛声变了。是杀声,是呼号声。
火!大地升起熊熊烈火,天上地下浑成一体,眼前是一片腥红,一片浓烟。
奔腾呼喊的人马,满野是呼号奔窜的男女老幼,在烟硝烈火中一片朦胧,一张张扭曲痛苦的面庞;一滩滩触惊心的鲜血;一根根沾满鲜血的长枪和长刀;一颗颗滚动的头颇;一段段残碎的肢体。
其中,有他似曾相识的扭曲面庞和人体。
接着,景物变了。
残破的村落,燃烧着城地。
一个哭泣着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是个眼睛尚未睁开的乳娃娃。
一个高大魁伟的人,腰间佩了一把雁翎刀。左肩有一只包裹,右手握了一把斩马刀。
所有的景物、人影,都是檬檬陇陇的,飘飘忽忽,如真似幻。
他耳中,似乎听到了他似乎熟悉却又极端陌生的语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娘子,我去了。把宏儿教养成人,辛苦你了。”
景物又变了。
孩子长大了,脑后多了一条丑陋的小辫子。
城里,新建了城中的城,叫甚么?哦!满城。
天灾似乎减少了些,生活也改善了许多,日子似乎比从前好过些。
这一天,来了这么一个人,一个丑陋的人。
同时,带来了一把雁翎刀,刀有许多缺口,锈迹不忍卒睹。
一只骨匣,里面盛了满匝的骨灰。
“这是光宇老弟的遗世仅有物件。”丑陋的人说,声调苍凉:“在战场上,他救过我,我也救过他。那天,我率领一百五十骑进城夜袭,后路已断无法返城。清兵凌晨薄城,傍午,械尽粮绝的孤城终于沉沦。
“巷战三天三夜,卫军战至最后一人。光宇老弟归天时,位于一处十字路口,他身四周,清兵横尸一百十二具。我在南乡养伤,赶回城找到他的灵骸,葬在临河向北的山冈上,称之为英雄墓。”
这里,是湘潭的蟹山,也面对着一流何。
这里,原来也有三十座英雄墓。
星殒孤城,何太师在这里殉国尽忠。
这里,是十二义上十人随从尽忠埋骨的地方。
“李夫人!”丑陋的人说:“我已经残废,但武功的基础还在。把孩子交给我带走,我要教养他成人。
“听光宇老弟说,李家是不大不小的一族,流寇洗乡屠城,全族五百六十人几首死无子遗,家仇国恨,水难或忘。所以他平日一再向我表示,要拓我把他的孩子教养成人,要他切 记国仇家恨。”
国破家亡,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有的景物,部股膝跪俄,模模湖湖,似假犹真。
因为,这些过去只存在他的想象之中,想象中的景物应该模糊,他不曾目击事实的经过。
当他真正了解人事时,天下已经承平;至少在他的故乡已经承平了。
家价国恨,家仇国恨!
过去,已经够了。
未来,未来是甚么?他没有未来,不需要未来。
无尽的杀戮,永无休止的冤冤相报。他杀人,人家也杀他。历史充满了血腥味,人就在血腥中生存、死亡。
他热血奔腾,虎目中横糊的恍格神情消失了,哀伤的神情消失了,瞳孔又有了意外的变化。
家仇国恨!这四个字从他心底响起,先是隐雷似的上升,然后越来越响,终于成了震耳的殷雷。
他的手,搭上了箫。
与他并肩而立的妇人,看到他突然的变化,还来不及有所举动,突变已生。
箫,突然指向欲有所反应的妇人。
这是一支极为平凡的、任何乐器店皆可以买得到的斑竹箫。但在他手中,却是可怖的杀人利器。
四十多年前,武林朋友闻名丧胆的天魔林峰,手中的一根尺八檀木小手杖,不知敲碎了多少人的脑袋,天魔卅六打,从没听说有谁能从卅六打中幸存。
没有人知道这位凶魔的下落。更没有人知道,这位凶魔参加抗清的义军几首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我知道这里是甚么地方。”他凛然说:“这里埋葬了卅位民族英雄,他们流芳千古,是湘潭城的光荣。在大河南岸某一座城外西北的山冈上,也有一座相同的英雄家,史家把他遗忘了。
“虽然不能流芳千古,但他仍然存在于我的内心深处。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也不想在这儿沾血腥亵读英雄们的陵墓,你走!”
这支平凡的斑竹箫,涌发出一股暗劲潜流,象怒涛般喷涌。
妇人双袖沉重的拂动,发出奇异的罡风呼啸声,连退五六步远出文五六,方能用千斤坠稳下马步。
“年轻人,你……你多大年纪了?”妇人脸色大变,骇然问。
“甘五。”
“练气多少年?”
“从娘胎里拣起,好笑吧?”
“我相信,一点也不好笑。令堂想必也是盖世高人?”
“家母只是一个平凡的、可敬的主妇。她一生中,不会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而你……”
“我杀戮。”
“你为何要保护吴锦全?”
“我有我的理由,无可奉告。”
“我打算知道理由……”
“你不行,办不到。”他眼中涌起杀机:“刚才,你用轮回大法概略地了解我的过去,却没有功力知道我的未来。从此,轮回大法已对我发生不了作用;所以,你绝对无法知道我的理由,你不打算知难而退呈?”
“你……”
“我可以废了你,信吗?”
“你不想知道我将你引来的原因吗?”妇人答非所问,脸上看不出敌意。
“今天,此时此地,我不想惹起任何有伤感情的麻烦。”他平静地说,眼中杀机消失了。
他向右首一株古松下走去,站在松下举目流览这座小型的坟场。
“青山有幸理忠骨,湘水无情葬英魂。”他感伤地低吟。
那是南天燕子墓中石碑所刻的两句话。
妇人远远地注视着他,捕捉他的眼神变化和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专心。
他盘膝坐下,举箫就唇。
悲凉抖切的策声,充溢在天字下。
他脸上,平静得毫不带感情。似乎,漫长的岁月,已夺走了他的记忆、悲伤、快乐和忧愁。
这人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皆与他无关,他只是苍穹下的一块顽石,一粒细沙,漠然地面对着这纷扰的尘世,等候着沧海变作桑田。
女人的目光,阴森地转投注在草蓬的侧方。
“你如果这时候出去打扰他。”妇人以低沉清晰的嗓音说:“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让你变成白痴,不信你可以试试。”
“你是甚么人?”草蓬测方出现的灰影厉声问。
“不要问我是甚么人?”妇人语气奇冷。
“你敢管老夫的闲事?亮名号。”
“我不想管你的事,保是提醒你不要冒险。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秦晋二绝的终南山魈公孙不登,而且也知道人哭何而来。”
“没妇,知道老夫的名号,仍敢如此无利,哼!老夫饶不了你。”灰影一面说,一面举步接近。
“公孙不登,你秦晋二绝的名号,吓不倒甚么人。你大言了,你应该问老身饶不饶你才对。”
终南山魈的身材相貌,的确具有吓坏人的充足本钱,高大、丑陋、狰狞。那一袭灰饱又宽又大,更显得高大壮伟。
手中的龙首枚此光闪烁,是紫金铸磨的重家伙。
接近至丈五左右,龙首杖徐徐上抬。这位凶猛狞恶的山魈,对出奇的秀逸村妇显然怀有戒心。
“你走得够近了。”村妇冷冷地说,抬手扣指疾弹。
龙首杜一振,啪一声轻响,有金铁接触声传出。
终南山魁吃了一惊,脸色大变。
“象是传说中的立门绝学弹指光阴,绝壁穿铜的弹劲已可远及丈五,十成火候前无古人,难怪你敢如此卖狂。”终南山魈沉声说,举杖再次欺近:“老夫却不信邪,试试你的……”
村妇身形乍问,突然远出三四文外,有如电光流失,一不起势二不移动身躯,就这样怎隐怎现,快得不可思议。
“老身改变主意了,不屑与你计较。”村妇说完,身形再闪,又远出三四大外,这次不再停留。但见前影冉冉而逝。
终南山魈不也追赶,大概心中有数,追也徒然。即使道上了,能否抵挡得住防不胜防的弹指光明绝技,仍是未定之数。
正想转身对付吹策的李宏达,却一无所见,箫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人也不见了。
“咦!这辈会五行遁术不成。”终南山魈讶然自语,锐利的鬼眼仔细地搜索每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
人的确失了综,而附近能藏人的地方几乎没有几处。
老山魈并不知道李宏达曾经向村妇以绝宝示威,因此并不知道李宏达的底细,当然不相信一个年轻小伙子,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本领。
心中一发狠,立即追搜坟场。
在返城的路途中,村妇身边多了蔡相荣和小玉姑娘。
“不要去招惹那年轻人,女儿。”村妇向扮面村姑的小玉叮咛:“那是一个身怀绝技,杀孽甚重的难测人物。他对你们友好,那是你们的幸运。有他在暗中保护吴锦全,你们除了在旁静观其变外,最好不要有任何令他生疑的行动,尤其小心别引起他的杀机。”
“娘,已经证明赛公明三个人都死了。”小玉忧形于色:“希望不要与他有关。”
“但愿如此,女儿。”村妇苦笑:“继续侦察是必要的。在这些人远离湘境之前,威胁始终存在;尤其是那个神秘的搜魂公子,才是心腹大患。走吧!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