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访莫三爷 (1)
酒气与汗臭四溢,人声嘈杂,这个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江湖人的就食所,有身份的人最好走远些。做苦力的人食无定时,巳牌时分店中已有了七成座,店伙只穿一条汗褂,套一件脏兮兮的围裙,搭一条污腰帕作为汗巾,里里外外忙。
他挤近角落上一副座头,向跟来的伙计笑道:“先来三斤老酒;来四碟下酒小菜,切一盆烧卤,饭听招呼再上。”
“好,就来,今天河鲜丰盛,下饭时来两味可鲜,怎样?”店伙说。
“好,手脚放快些,伙计。”
酒菜刚上,门外大踏步进来了两位虎背熊腰的排帮大汉,赤着上身,衣衫吊在手上,露出一身虬结如丘的古铜色肌肤,油光闪亮。腰带上悬插着代表他们身份的家伙:砍刀与短钩。两种家伙都是短的,动起手非死即伤。
两人两面看看,挤近林华这一桌,拖出两侧的长凳,蹲在凳上放下手上的衣衫,其中一人亮着大嗓门、向店伙叫酒菜能吃,一盆肉有两斤以上,四碟小菜加上三壶酒,老母猪也吃不了这么多。
“能吃才能干活,老兄。”他不在意地说,将一碗酒一口送入腹中。
“你干什么的?”大汉追问。
“你看我是干什么的?”他反问。
“像是抬棺材的。”
他知道这位仁兄并非憨呆,而是有意挑衅,却不知原因何在。好在他今天本来就是挑衅来的在此地闹事,便无法会见长街的地头蛇丈八腿莫伯雄莫三爷。
但时后未到,暂且等一等。他笑笑,说:“你说对了、老兄。”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大汉拍拍短钩狞笑着问。
“当然知道。”
“那么,你为何不知趣搬到另一桌上去吃顿平安食?
“你老兄……”
“大爷们有几位弟兄后到,角落上便于商量。”
他不在意地笑笑,放下碗筷说:“好,让给你就是。”
“这才橡话。”
他不等店伙前来招呼、将酒菜搬到另一桌上放好。这一桌原有两名食客,倒也相当和气,将自己的食物尽量往后挪、让出桌面给他摆放食盆。
他坐下向双方友好地一笑、连声道谢。
不久,进来了三个挑夫打扮的人,都很魁梧,目光不住搜寻座头,这时食客渐多,空座头根本没有,见两位排帮大汉这一桌只有两个人,便向桌这边走来,一名挑夫含笑向两大汉点头含笑招呼,说:“食客太多,两位大哥包涵些儿,大家挤一挤。”
先前撵走林华的大汉怪眼一翻,挪下一条腿脚踏实地,挥着大手叫:“滚你的!这一桌有人岂有此理。”
“咦!有人好好说,你怎么出口伤人?”挑夫不甘示弱地质问。
店中立即骚动,两名伙计来打圆场。林华对面的一名食客低声道:“那三个挑夫是码头帮的人,这一下可能闹大了。老兄最好赶快吃,免得遭了池鱼之灾。”说完放下碗筷匆匆至柜台会账走了。
林华不在乎,他正在等机会。码头帮与长街的地棍都是本地人,他要找的人是长街地棍的老大丈八腿莫三爷。
闹事的小店属于长街,莫三爷怎能不出面?
正调解间,门外抢入三名排帮的大汉,不问青红皂白,一面冲人一面叫:“吵什么?打死这婊于养的。”
原先启衅的两名排帮一见来了帮手.更是嚣张,大手一伸,便抓住了挑夫的腰带向上提,左手一抄急扳跳夫的大腿,要将挑夫摔倒。
另一名大汉则一拳疾飞,“蓬”一声击中另一名挑夫的左颊。但第三名挑夫手急眼快,一拳捣在大汉的左助下。
“哎唷!”大汉与被击中左颊的挑夫全倒了,哗啦啦一阵暴响,撞倒了一桌两凳,杯盘碗盖齐飞。
排帮的人自以为了得,不到紧要关头不撤刀钩。从外面抢来的三大汉同声怒吼,各抓一条长凳冲来。
林华认为机会来了,等第一名大汉从身旁冲过时,伸脚一钩。同一瞬间,他蹦起大叫:
“反了,怎么乱打人?打!”
“蓬”一声大震,第一名大汉连人带凳冲跌在地。
也在同一瞬间,他的左手拨开第二名大汉的长凳,一记“霸王敬酒”击中对方的下颔,大汉松手丢凳倒撞,撞住了第三名大汉。
食客纷纷走避,店伙们叫苦不迭,呐喊声四起。第三名大汉被同伴一阻,红了眼,立即拔出了短钩,大吼一声,抢钩攻向林华的脸面,声势汹汹。
林华后退一步,一脚挑起倒在地上的长凳。
“笃”一声暴响、铁钩勾入长凳,钩尖直透凳背。短钩并不锋利,粗如拇指,用来代手搬取木材、居然能钩穿寸半厚的凳板,可知这家伙的臂力委实惊人。
钩一时无法拔出,林华己一脚急攻,“蓬”一声踢在大汉的小腰上。
“哎……”大汉丢掉钩,手按小腹问后退,脸色泛青,直不起腰来了。
身后的三挑夫与两名大汉,只剩下一名挑夫与一名大汉,其余的三个人已头青面肿,退在一旁哼哼咯咯揉着痛处叫唤,都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林华放倒一名,勾倒了一个,另一人满口是血向外逃。被绊倒的大汉急急爬起,拔钩怒吼前冲,冲向林华的背影,一钩下击。
林华像后脑勺长了眼,向右一闪,左扭旋身体横降、腿从钩下扫出。
“蓬”一声响,扫中大汉的小脸,大汉狂叫一声,向后飞返,恰好背部撞在桌角上,连人带钩问下跨。
林华到了硕果仅存的一对冤家,大喝道:“到外面去打,反正官司你们打定了,到外面痛快了结。”
挑夫捞了一张长凳,大汉则手上有钩、挑夫先叫:“好。到外面去。””
林华则将四把刀把钩全部拾到手,走出店门将家伙向地下一丢,大叫道:“这是凶器,乡亲们去把闹事的人捆出来。”
街上火山人海,街尾人声鼎沸,六七名排帮大汉赶来了。
人群慌然走避,事情闹大了,喊打声四起,群情汹汹。
十余名挑夫也排众而入,手上的粟木扁担闪闪生光。
双方眼看要加入混战,蓦地有人高叫:“莫三爷来了,让开!让开,别挡住路。”
在万金堤后的长街——这条街的街名就叫长街,打架闹事械斗,乃家常便饭,不足不奇。只消有点风吹草动,便会引来不少闲人围观。胳膊往内弯,双方的朋友与熟识的人,皆可能参加起哄推波助澜,小事化大,把事情闹得更复杂更辣手。
地方上发生事故,街坊的土绅与地方的当局委派行政人物,须在公门中人赶到之前,负责暂时弹压,逮捕,疏导,排解等事宜。地方上最小的行政负责机构,城内是坊,城郊是厢,乡间为里。长街属放厢,这一厢为长,本来应该带了街坊组成的民社,赶来弹压排解。可是,碰上排帮的人间事,这位厢长根本就不敢出面弹压排解。
长街真正具有潜势力的人.是绰号丈八腿的莫三爷莫伯雄.莫三爷方是地方上举足轻重声望极隆的缙绅。说正确些该是武昌十余名地头蛇中的一条。
排帮的人已闻声赶来助阵,挑夫的人也随继赶来。长街的子弟,也因为小食店被砸而动了公愤,有不少人抄家伙而出,要惩罚闹事者的祸首。
眼看一场混战即将展开,死伤在所难免,就在这紧要关头,英三爷来得正是时候。
人群让出一条路,十余名彪形大汉拥族着一个身材高瘦,腿长手长的中年人,大踏步而入。
“怎么回事?”一名彪形大汉抢先一步大声问,一手按上了匕首柄。
“打了再说。”先奔入的一名排帮大汉怒叫,拔刀抢来。
莫三爷冷哼一声,阴森森地说:“先把这狂徒擒住,叫他们的排头来说话。”
彪形大汉拔出了匕首,刚好接住挺砍刀冲来的排帮大汉。
双方行将接触,后到的另一名排帮大汉惊叫:“谭老五,住手!不可在莫三爷前放肆……”
可是已来不及了,只一照面间,徒仗几斤蛮力的排帮大汉,已被彪形大汉闪开正面一匕首靶击中后心,向前砰然仆倒。
彪形大汉身手十分灵活,一脚踏住了对方的后心,匕首柄倏起倏落,一下击在对方脑门上。
“住手!”奔到的排帮大汉闻声跃出窗外,挑夫也放下了凳子,严阵以待。
莫三爷冷然瞥了双方一眼,冷然向店内走、向一名师爷打扮的随从说:“把两造闹事人带走,给他们一次分辨的机会,看看谁是谁非。”
林华已乘乱走了,他自有打算,在这种场合中,他如果站在证人一面说话,便无法在莫三爷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必须让莫三爷自行找上他方够份量。
果然不出所料,莫三爷发出了寻找出面参予斗殴的人。
双方的是非由于证人甚多,没有巧辩的必要。排帮的人相当干脆,敢作敢当,排头出面交涉,赔偿食店的损失,向挑夫帮与及街坊道歉,一场风波和解了事。这种斗殴事件。在这一带简直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算不了一回事。但居然有一位陌生外地人,一下子便放翻了三四个排帮大汉,却是从未曾有的事。莫三爷希望见见这位好手,排帮的人,也要找到这位好手算算账当面说明,他们感到脸上无光,外地人管排帮的闲事.未免太瞧不起排帮的好汉了。
林华在另一家食店喝了三四斤老酒,匆匆食罢径奔万金堤.悠闲地向压江亭走去。他后面,莫三爷的两名眼线,正紧盯着他,已经派人前往禀告莫三爷了。
压江亭上游一带,与及下游百步以内,一律禁止停泊船只但不禁排帮往返鹦鹉洲的交通小艇停靠。这座古老的堤上压江亭,并不是甚么名胜,只不过堤上不许有其他的建筑物,便显得特殊了,再加上这一带的江上风光,确也值得一观,而且是附近唯一雅致的亭阁,因此吸引了不少消闲的人。亭附近有不少叫卖小贩,食物果品应有尽有。
林华步入亭中,倚栏而立留心附近的动静,江风一吹,酒气上涌.他想:“也许我摸错门路了,像沙千里这种自命不凡.自空一切的人,怎肯自眨身份与莫三爷这种市井无赖往来?我得另行设法打听了。”
他的目光,落在堤上游半里地的一栋土瓦屋附近,那是一座外设围墙外有果木围绕的大宅,距堤约有五十步、有一条小径通向长街的街尾,有八名青衣人正沿小径走向大宅。
“唔!很像昨晚那八位仁兄。”他盯着远处八大汉的背影自语。
恰好有一名小厮经过身旁,他伸手虚拦含笑问:“小哥,请问,那一家的主人姓甚名谁?”
“哦!那一家姓康,那是康二爷的家!”小厮信口答,脸色一紧,匆匆走了。
亭柱下半躺着一个百绝的老花子,眯着老眼插嘴道:“不知道万金堤康二爷,准是外地人。”
“小可祖籍河南,昨天方到达贵地。”
“哦!难怪。如果我是你的话,最好闭上嘴巴,不打听这些事。”
“小可信口问问而已。”
“俗话说:祸从口出。”
“多谢指教。”
“康二爷是武昌数一数二的私盐贩子。”
“小可不明白,似乎这一带私盐并无利可图。”
“正想反,两盐集散地,岂能无利可图?”
“怎么说两盐?”
“本府以下吃江浙盐。以上,吃四川盐。四川盐民在本府销路有限。江消失盐便宜,但皆是官盐,不易大批到手,而三湘一带求过于供,利润高至十倍以上。康二爷是供应三湖十大盐果货物的货主,名列武昌十大名人之一。”
“咦!老伯可真不等闲哩!
“武昌府的人,谁不知道这些名流的底细?”
“官府难道不过问么?”
老花子哈哈大笑,笑完说:“私盐从不在武冒停靠,如何过问?再就是银子堆得比眼还高,挡住了官府的视线,官爷们只看到银子,还能看得到私盐?”
“听说鬼见愁精明干练,铁面无私……”
“哈哈!他一个捕头有屁用。他只能奉命办案,无命可奉又能怎样?他如果被任命为巡检,或许可以大展鸿图,可惜他不是做官的命,还不配被任命为官。”
“真正的江湖豪杰,愿意为官的人并不多。”
“虽不多,但也不算少。你如果想打康二爷的主意,趁早打消这愚蠢念头。”
林华淡淡一笑,说:“假使康二爷真是无人不晓的名流,又假使在下真是打康二爷主意的人在下居然愚蠢得在此地向人打听康二爷的消息,老伯认为在下这般无用么?”
“很难说,阁下本就是个不平凡的人。”
"何以见得?”
“那两位仁兄,不正在监视着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