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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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小徐暗自摇头。他并非排斥迪斯戈,急促的旋律,狂热的节拍,反映了西方青年生活的急促节奏。优美缓慢的华尔兹,只好当作一种艺术欣赏了。然而,把人家的生活搬了过来,完全没有自己的东西好吗?鲁迅的拿来主义说的是拿过来,可就完全没有把自己优秀的也都弃掉的意思。旅游呀!在香港天天鼻子碰到的东西却要来这里看,花得来吗?说穿了,无非是广招徕客,吸引"土著"罢了!

这个结论也未免有偏颇的地方。人家赚了钱,这不就是好了,在这里,没有钱是老子也不认的。

赚了钱就是好的,就是对了吗?在经济特区,这确实是值得研究的一个大问题。赚钱是容易的,只消进口家用电器,卖给内地各省,收的又是外汇,保证你成了个千万富翁。这些钱能赚吗?天晓得是谁赚了谁。都是人民银行的银库。当然,亏本是不允许的了。

这些议论太多了,够烦人。但理论京喜欢分析,且分析起来又大多是枯燥乏味,也该到此为止了。

他们坐在靠南面的窗口旁边,窗口下面是闪光粼粼的湖水,倒映着五光十色的灯花。水清如镜,却又给人一种波动的感觉,很美。

程松平要了一杯成士忌。小徐只要了杯红茶。两人面对面坐着。各怀心事,真有点"板门店"的气氛。

"报上的事你都知道了!"程处长呷了一口酒,眯着眼睛说。

"人总有个麻烦的时候。"小徐答。

"对呀,不愧是有理论水平的人。"

小徐微微一笑,这猪头什么时候竟学会了这一套,给人家顶高帽戴呢!便说道:

"世界轮流转,山水有相逢!"

"对,他妈的林宁这老刁猴总会有一日狭路相逢的,他逞什么势力?他那个骚货狐狸精,干柴一根,光了膀子老子也不瞧她一眼呢!真他妈的神气。"程处长再一杯下肚,胸口似乎有点儿热辣,连梁宛娴也给挂上了嘴。

"骂街没好口,他也可以说你是个老山猪,没存好心眼!"

"什么好心眼的,老子卖命让他姓林的顺着咱肩膀往上爬?没那个便宜。他妈的林老板,他给我些什么好处?吃碗面翻碗底的。哼,我……"程处长差点儿说漏了嘴,把香港股阶的事露了馅,立刻咬住舌头,登时哑了。

"话不可说绝,势不可使尽,做事情要让彼此都过得去才好。"

程处长眨巴几下限睛,觉得他话里有话,再眨巴一下,才咧开大嘴巴说:

"对了,那块"秃斑",路面的事,你在场听清楚我是怎个布置工作的?"

"我什么都听清楚,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眨巴几下眼睛,凄过脸儿问:"你现在还记得我怎么说的么?"

"我什么都记得,什么都记不得!"小徐真是大智若愚,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够朋友,徐见池!咱就喜欢这个竹筒子性格,一通见天。"程处长说得不伦不类,但目的是异常明确的,就象猎人要射击野兽一样,瞄准着准星儿。

小徐只是默默地盯着他。

"我说个行情好了。"看见对方没有表示,他又说,"你们班不是还短台电视机吗?这可以解央。这一段日子弟兄们工作卖命,我给全班个一等奖。为了慰劳大伙儿,我程某设宴香蜜湖,给小伙子们抹油。"他酒气喷喷地拍着胸膛。

徐见池盯他一眼,喝了口茶,把杯碟推前些儿,说:"回去同弟兄商量一下!"

"对,你够朋友!"

迪斯戈音乐又响了,程处长兴致上来,便到舞池里扭摆去了。别看他猪一样手笨脚重,动作扭摆得倒纯熟,身手也挺灵活,变成十足个猴哥儿了。

狂热的节奏,刺耳的打击乐声,同清水湖的宁静夜景很不协凋。诗的意境,诗的气氛,一切夜的宁静的美都完全给这噪音糟蹋掉了。

望着程松平的粗笨身躯在粗笨地扭摆,粗黑得象猪鬃似的头发,随着疯狂的节奏在乱晃,还不时地拼命地踏一下地板,发出了啪的响声。这是一幅什么流派的油画呢?

为什么扭摆的噪音竟如此铺张地糟蹋着夜的宁静的美呢?

足见愚昧的可畏。

南山后庙的木扇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线儿烛光,闪闪现现。

小辣椒从服务中心好容易才买到几根白蜡烛。亮着的蜡烛放在地中央,兄弟们围着圈儿坐。

这后庙很窄小,神台上的香炉插满香脚,烟火很旺。不晓得是何方神仙,几百年占了这南山一角,直至今天香火竟然经久不褒。不言而喻,破"四旧"之时此庙是被砸之列,可现在又立了起来。

弟兄们是顾不着这些的。望着神台上立着的女神仙,谁也说不清伊的身世。小严带着副三百度近视镜,足见读书之多。可他攻的是数理化,电工学倒有一套。还是小辣椒跟着徐见池,捡了些衣钵。于是乎便活灵活现地说起女神仙的故事来了。

可惜他口才欠点,漏洞百出,大伙儿半信半疑。不一会便都打呼噜去了。

小徐赶到后庙,月亮半天高。

他仿若当年游击队上南山似的,风尘仆仆,满头汗水。

进门,他哗啦的扔下一胶袋的糕点,有奶油的、朱古力的、夹心的、忌廉的,很是丰富。接着把挎包解下,当的一下倒出好些罐装"可乐"、"生力啤",滚得一地都是。

"姓程的请客!"我们的班长任何时候都惦记着弟兄们。

"这老山猪出过香港,见过世面,确是大方。"

"他在香港有的是存款,吃不了他九牛的一根毛!"小严大口地吞着奶油蛋糕。脖子一仰嗵嗵地把罐生力啤倒进肚子里。

"这世道也真是,他喝一瓶法国"人头马"顶得上我们五十天工资。那个朝代都是老实人吃亏。唱了三十年思想改造的歌,喝"人头马"的还是喝去,难道就没个办法整治?"小辣椒多少学会了提出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改革,现在中央不是提倡改革吗?"

"唱了多少次,哪一次是成功的?一回大跃进,一回洋冒进浪费了多少钱财?要改就得先把那些瞎子聋子先拉下来。"

"拉下谁?一个程松平弄得工业特区鸡犬不宁。他一个人有三头六臂么?"

小伙子们一言一语,牢骚满腹。虽说来工业特区领了点超额奖金,但倘使逾期罚款去了十万元,合起来近四十万港元,那就什么也烟消云散了。因此,对姓程的固然恨之入骨,但罚款却又是戳了心里头的一块肉,好不疼痛。

只是徐见池静静听着,没发议论。要是平日,他定会滔滔不绝地阐述的。大伙儿偷眼看他,停口不说。小徐正凝神地看着地上亮着的蜡烛,蜡烛的泪珠儿流了一大片,还在流着。凝住了,又流了起来,反反复复。

对的,只要烛子发放出光和热,蜡烛就要流下泪。它给人们光和热却要燃烧掉自己!

小辣椒了解班长,他是在思索用最筒单的语言来表明自己的思想。每逢碰到重要的问题,他总是这样苦苦思索的。他的眼睛随着小徐的目光,停在流泪的白蜡烛上,盯着那朵闪跳着的金色的火焰。

"为了光明焚毁了自己!蜡烛精神!"小辣椒感慨道。

小严吃惊地瞪他一眼,这小子思想越来越深刻。士不见三日,当刮目相待。来工业特区才几个月,小辣椒似乎成熟了许多。内内外外的见闻,听得多,见得广,思想也就开阔多了。

小徐听了,望了望小辣椒,问道:"蜡烛精神,说得好。我们宣扬这种精神有几十年了啊!结果呢?改革,最根本的改革是什么?"

小伙子们一时瞪住了眼,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

徐见池回答道:"文化科学治国!"

小辣椒用力一拍大腿,"对。这是马克思主义同当前中国实践的最佳结合。"

"没有文化科学就没有人类社会的发展,就没有社会主义。"小严表示赞同。

"要是来个科学技术考核,程松平这个工程处长就吊销了!"

"祝科学上座,"人头马"见鬼去!"黑暗里看不清是谁说的。说话的人还念念不忘程处长喝一百五十港元一瓶的"人头马"名酒。

"理想主义者们,还是回到现实来吧!我说说今晚"洽谈"的结果。"小徐说。今晚在碧云山庄,程松平要他留下住一宿。可他怎可以丢下弟兄们在庙里。说什么也得赶回来。后来还是坐山庄的客车返来的。

他简单明确地谈了程处长提出的价钱。末了说:

"同意姓程的要求举手。"

一片寂然。

"那就在揭发书上签名好了!"他从口袋拿出一份揭发程松平的材料,摊放在地上。

小伙子们都签上名。最后只剩下小严一个人在考虑。

"舍不得那笔罚款吗?"小辣椒问。

"别门缝里往外瞧,把人看扁了。"小严说:"我的意思是答应又不答应!"

"好,他妈的姓程的口袋里全是不义之财。"

"给她来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弟兄们风里来,泥里滚,也该抹油了。"

"偌大只蛤蟆街上跳,放他?"

只是小徐默不作声,面有难色。大伙儿都等着他点头。

小徐经过深思熟虑才点了头。

"万岁!后庙会议。"

徐见池挥了挥手,让大伙儿安静些,态度严肃地说:"回去全力以赴,做好考试准备。小辣椒的制图课得加油,小严给大伙辅导数学。抹了油就上考场。一切听小严安排。"然后,转过身来,警告小辣椒说:"你少看点香港电视。"

哗的一声,大伙儿一蜂窝地拥出了后庙。

小严以徐见池的副手身份依约会面程处长。他戴着副胶边眼镜,文质彬彬,风度潇洒,很似个样子。姓程的也就不敢怠慢,心里却埋怨徐见池不知摘什么鬼,换了其他人来。多个香炉多个鬼。这些事,天知地知,我知你知最保险。万一有个变卦,谁也证明不了谁。因此,他对小严还是颇警惕的。

"程处长,我们班长说他什么也没听见。"小严异常老练。

"只遮一句话?"他眨巴着眼。

"一句顶一万句。"

"好,一言为定。"

程处长当即批了台电视机给第八班。全班一等奖的奖金,连同积累的加在一起,刚够垫上电视机的外汇款。

"明晚周末,我派车接你们到香蜜湖。"程处长热情地说。他颇满意小严的言谈举止和谨慎小心。"徐见池不舒服吗?"

"昨晚回来,也不晓得吃了什么鱼翅燕窝的,拉了一夜肚子,现在还躺在床上。唉,穷人肚子受不了半斤猪肉。"

"他没吃什么,只喝了杯红茶!"

"那天晓得了,只有你才清楚!"小严狡黠地笑笑。

不消说,周末晚上,八班全体成员都上了风景优美的香蜜湖度假去了。怎样个快活,这里不多说。反正"人头马"是一定要喝了的,他们的一生也许就是这一回最奢侈了。

不过,徐见池却没有出席。据说他拉肚子拉得太厉害了!

他们当然吃得高兴。说实在的也好长时间未有抹油,何况是这样一次高级抹油哩!只是郁玲为此生气,这群猴子变得这样口馋。要知道吃了人家的嘴软。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交易了么?

不过,她相信小徐的为人,可以放心。但心里又总有点忐忑不安。

"他们对付得了程松平的,放心好了。"梁宛娴倒是安心。

"现在是什么时候,还碰杯?"

"年青人,他们有他们的办法。"

"我担心他们毛手毛脚,上了姓程的圈套就不好了!"

"什么圈套?"梁宛娴以为她知晓内情。

"我只是这样想。"

"你去看看他嘛!听说肚子疼。"

"那是撑坏了的,活该。"

"走吧,要是出了事,也可多个人出个点子。"梁宛娴劝她说。

工棚里静悄悄,只徐见池一个人坐在床前看英语课本。没有桌子,床板就是书台了。那群猴子还在香蜜湖的椰树上爬,还未回来哩!

"你肚子疼么?"郁玲问。

"嘻嘻,假的!"他笑笑。

"哦!

"一切都冰消云散了。

"怕我嘴馋,变了吗?"

"你的鬼主意?"

"小严的。"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条子,说,"程松平同意我们报考工业特区,证明都给写了。"

"他一点没发觉?"

"他认为自己的靠山万无一失。"他说,"报考了工业医,我们就送检举材料。"

"纪检会的同志还未走。"

"我给他们说了,过几天写材料。这事宜保密。"

"那我就放心了。"她这才莞尔一笑。

"哼,我徐见池是个人呀!还能怜悯这条蛀米虫吗?"

"准备好了?"她看了看床上的英语课本,都是机械专业的,摇摇头。

"我向小猴子们提出:全力以赴,认真准备。"

"都到香蜜湖的餐厅里准备去了。"

"准是小辣椒给你说的,回来缝住他的嘴。"

"你敢,我不该知道吗?"

他没敢顶撞郁玲,便说:"算了,不缝了。我想报考美国人办的货柜厂,不说是要安装机器设备,要招考技术工吗?你看怎样?"

她认真想了想:"当然好呀!那工厂设备先进,美国人厂长又有一套技术经验。只是他要求很严,理论、演算、操作都得考核。那套设备你摸底了吗?"

他给她看了那几台大机床的图纸、说明,还有自控的计算数据、程序,维修要点。说:"有资料。"

她吃惊地瞪着他:"哪来的?"

"黄若够朋友!"这是黄若从香港给他们影印寄来的。

"那好,我回去同粱总说,请她给你们推荐。她同那位美国人谈得来。"

"你得给我们辅导英语!"

"我专业懂得不多,怕教不好。"

"你总比我强十倍啊!"他狡黠地笑笑。

她看着他瘦削了的脸儿,知道他们这些天在用功,很是感动,他们有志气,几门专业理论基础理修完了,英语也学得不错。而且偏偏要报考那个美国人办的工厂。这里最挑剔工人的是两个工厂。一个是日本人装备的轧铝厂,连安装技工也是日本人。那个工头胡须田很横蛮,不仅吆喝日本工人,竟还敢掴了何师傅一个耳光。后来给徐见池收拾了。小徐入美园人的厂也有争口气的意思。还育一个是美国人的货柜厂,丹麦设备,由美用人当厂长,拟请德国技师和技工来安装。那位美国人里昴,对中围很友好。他知道我们还没建有货柜厂,便准备招收好些机械工。不过,条件是年轻,具有高中程度,或者是中专毕业。经考试录用。

"祝你们好运。"她凝视着那叠图纸资料自言自语。

"但愿如此,谢谢你了!"

她深情地望着他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睛,很有感慨。近日小伙子们学习得很紧张,连香港电视也没空闲看过,这简直是一场拼搏,啊!

"别累坏了!"她深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