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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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张小戈家里很清静。

偌大一套房间只住着他一个。房间很整洁。一张单人钢线铁床,一个书桌,和靠墙放着副书架子。放衣服的人造革皮箱扔在床底下。

他住一间带阳台的房子。靠南边空着间较宽阔的房间,放有带着轮子的衬垫大床,两张沙发椅,和一只单门的大衣柜。

客厅里只摆着一张方桌子,旁边放有几把折椅,很是简陋。

杜一丘当然不明白,小戈一个人竟愿付出这好几十块钱的房租,孤零零一个人在呆着。小戈为人随便,从不计较生活上的事,一心只想做点学问功夫,从事好自己的事业。一个人住在这里,倒是安静,确实是个优越的读书地方。

要说房租贵,他可没去想过。房子是张弓给孩子说,有了个家,他从香港回来就不用住宾馆了,替国家节约些外汇。这有什么不好呢?李素秋听说已租有房子,便要回来探望孩子。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小戈下了班便回家。关上门自成一国。他又在研究自己的学问去了。

他是学工业管理的。这是一门很重要的科学。只是我们这三十年来给否定了,说恰当些是歧视了。一只铁饭碗把一切科学管理,以及人们的积设性都埋没在碗底下。

小戈对这个问题很明确,要把经营管理搞好就得彻底打掉铁饭碗。因此,对林宁推行的工资改革,他双手举起赞成,而且非常佩服这位领导的过人胆识。不用去旁征博引马克思、列宁的话,也不必多费笔墨抄引外国资料,只消客观公正点去看看农村包产到人之后所爆发出来的巨大积极性,农民对专业经营所显示出来的惊人才智,以及对科学技术的浓厚兴趣,你就会明白人的积极性是什么?当你看见时隔一年,特区农民生活便如此迅速地富裕起来,整个村子乔迁志喜、万元户、汽车户,比比皆是,你就会明白人们自己掌握着自己的命运是意味着些什么?这是中国农村的一场真正的革命,它是农民自己起来砸烂平均主义的大锅饭的一次划时代的行动。

张小戈细心地、热情地注视着这场农村的伟大改革。他认为工业得跟着农村改革的后头,赶上去。

于是,他在学习笔记本上写下自己悉心研究得出来的结论。其实,这并没有丝毫的新发现,他只是重复着人们说过千万次的话:

革命是为了吃饭,决不是为了吃草。

可是,这个曾经被人们不断重复着,且又为大多数人易于接受的,极为简单的真理,却一直未能好好地实现。这个阻力是如此巨大。

眼前,即使是在工业特区,差不多被人们视为神秘的真空的地带里,也感觉到这种阻力的阴影。且这个阴影已慢慢地向他身上覆盖过来,似乎要把他也吞噬进那张墨黑的大嘴巴里去。

他今年满二十七岁,模样长得英俊,清秀文静,十足个书生样子。说话也是低声细气的。可是,人很执着,胆子也大。水灵的眼睛一眨闪,脑子里又有个新鲜的点子冒出来。听说大凡研究经营管理的人,脑瓜大多是灵活的。

最近,报上介绍了日本丰田企业的管理经验,也就是丰田人的工厂终身制形式。口号是"以丰田为家"。就象个大家族一样,工人连住房,子女就业都由丰田安置妥当。根据我们的经验教训,对这种终身形式,小戈是很不以为然的。这有什么先进呢?倒是缺陷非常明显不过:工人技术队伍的老化。因此,对外国的先进东西,他一样抱着质疑的态度。只有切实合用的才拿过来。这样的悉心研究,难怪他房间里碰头的尽是书。一个书架子当然不够用,便都摆满地上。别人踏进他房间里,只会觉着人的生命太短了,真要再贴上两个生命才读得完这些书。一大堆枯燥乏味的管理学。

对于人世间的议论是非,他向来不屑一顾。有的牵涉到自己,只要是讹言,他也从不答理。这回工资改革,天上降落个经理在他头上,换了其他人,也许要举杯庆贺。高官厚禄,此乃人生大事!可他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后来听到一些冷嘲热讽,株连到张弓的身上,他才稍为留神。这有什么,更大的谎言都听过了,都身受过了。生活在地球上,你还能害怕流言蜚语吗?

不过,使他感到忐忑不安的是把自己牵扯到郁玲身上。人家一个姑娘受得起这么重的话吗?造谣者也确实太无聊了,欺负一个女的。这些天,他常去找郁玲,请教英文本上费解的疑难句子。这有什么呢?当然,她为人开朗,有一颗纯洁得透明的心,且人又长得漂亮。听说凡是长相丑陋的人大多是嫉忌别人的美丽。不知道造谣者是不是个丑女人,但可以肯定伊的心灵并不美。

妈妈来信问过他有关郁玲的事。做妈妈的都有这个心情,耽怕孩子年龄大了,总想从旁帮个忙。她是很喜欢郁玲的,两家人很相熟,彼此很了解。然而,这毕竟是妈妈的心愿。可人家呢?

对待爱情,他的观点很明确,就象他研究管理学一样地鲜明。他认为爱情是男女青年之间感情的日渐深化,是日渐的深化啊!因此,爱情是顺乎自然的。即使是一见钟情也是顺乎彼此感情的自然。所以他同姑娘间的相处,态度随和自然,很有风度,令人羡慕。

他对所有女孩子的态度都一样随和,看不出他对哪一个特别的好。不知怎的,姑娘们对他似乎特别好感。玩具厂的美人小柳,人称"环姐",取环球小姐之意,常常来找他,谈这说那的样子颇亲热,引起小伙子们的羡慕。可是,小戈还是象平日一样的随和,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不同。要说给他留下个好印象的那当然是郁玲了。这是近日的事。在同她的切磋交谈里,他惊讶地发觉这个姑娘不仅英文谙熟,而且专业知识丰富。要掌握这样多的枯燥的专业词汇,确实是要具备事业心和远见的。他这才察觉出她是如此沉实地,坚定地走在生活的前面。她已经在学习和准备着明天的技术,以及明天的技术所需要自己为之服务的东西了。在这一点上,她是走在他的前面去了。当然,她可以把英语作为一门语言学去研究,也完全可以做出成就来的。然而,在这里,她非常清醒地认识自己的责任。她甘愿把自己的专业作为引进技术的工具,为资金、设备和技术的引进服务。他阅读外文本还有困难,很需要她的帮助,而这种帮助却又是如此出色。

也许这是爱情的顺乎自然吧!他空闲下来的时候,心里感觉到有一股情感的冲动,很想探索她那心灵的美,探索这美的深邃的内涵。他窥见到一个姑娘对自己事业、生活和理想的高尚情操的美。这样的美正是他所一直向往的啊!

她是这样的沉静、质朴、自然。

在工业特区,同香港一海之隔,遥相望见的特殊地方,生活的旋流,五光十色,宛如一个花花绿绿的万花筒。因此,这种纯朴自然的美显得更加美丽了。她不同于那些轻薄的姑娘,接触了几天外面世界,看了几本外国书,念了几个时髦的流派名词,听了几首流行的打滚乐曲,便沾沾自喜,搔首弄姿,手舞足蹈,夸夸其淡,目中无人,以显示自己熟悉西方世界,俨然以思想解放先驱者自居,大有向我们现行社会宣战的气势。仿若只有她的一言一语才是闪光的东西。殊不知在她的脑子里,那种外国的都是香的亦步亦趋的奴性,正在那貌似新潮实则浅薄的泥土里萌动着哩!

对这种新潮的美,他感情屏幕上的反应只能是厌恶!

也许是这趟工资改革的事把他们卷进旋涡里去。他发现她同她爸爸在这一点上是很相似的:对自己从事的事业的执著。当然,他很尊敬林宁,因为他确实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领导。这是非常可贵啊!在他脑子里,领导同真才实学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许多时候,领导同昏庸往往是联在一块儿。因此,一旦发现有真才实学的领导,使他佩服的领导,那简直是惊喜之至。

对自己的愚昧与不足,他是比较清醒的。因为他总算经历过了那个时代的愚昧。正因为这样,他才憎很这个愚昧,从这个愚昧的禁锢里杀出一条血路来。他清醒地看到人是不能脱离社会的,一个国家也不能脱离开整个世界。世间上任何威严的神力也不可能把人们同人们之间隔绝开来。因此,世间上也没有一个全能的人,更不用说要求一个全能的领导了。父亲常常告诫他说:一个人的悲剧是过于轻信,往往是把幻想当作科学,而幻想一旦超越了它的幻想的界限,那无疑是一种灾难。正如一个天真的孩子到深山老林里去学神仙,他会在绀林子里饿死的。

他用力地眨动几下眼睛,然后又用手背揉了揉,睁大了眼睛问自己:"我是在幻想吗?"没有,这白龙湾的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改革令他惊讶不住。他来不及思考自己面临着的这些纷繁复杂的问题,只是越来越明白自己原先所认识的世界是这样狭小。只一个工程授标承包,就需要把监个工程的每一个项目,每一件原材料,以及每天的工程进度核算清楚,而且必须做出最经济的核算方案,这个方案必须是完全可以付之实行的。这样,才可以在招标会上同对手竞争。任何的无知虚假,马虎昏庸都会在竞争中暴露无遗,一败涂地。

生活的改革旋涡促使他反省自己,我在做了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用她的话说为明天准备些什么?她是在学习明天的技术,而自己呢?生活的旋涡向他提出了这些带着旋涡性质的问题。而这些问题远远不是懂得几个英文字母便以为是通晓了。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坐在经理这个位置上。做好劳动服务公司的经理并不困难,可是要管理好一个现代化生产的工厂却就不那么容易了。它要懂得社会的全部价值,也就是人的价值、工程价值、商品价值、产品价值,以及资本周转的价值等等。在这里还有一个民族尊严的价值。这一切的价值都是异常具体的。他很想到货柜厂,学会怎样管理好一个现代化的工厂,不但要管理好今天的工厂,而且还要学会管理好明天的工厂。这该是一门多么有意思的学问啊!

是的,他应该考虑生活向自己提出来的问题了。

秋雨潇潇。水泥马路上湿漉漉的,象是抹过了一层润滑油。路灯朦朦胧胧地亮着,好象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忧郁地站在海边。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穿着件雨衣,俯着头,踩着湿漉漉的水泥路,朝着西北边那一片灯光走去。

远处有个人影,匆匆地迎面走过来。他一点也没察觉,脚步急促,溅起了一束束水星子,象在沉思着什么。

人影走过来了。

"小戈,你到哪去?"

"我在走路。"他问非所答。

她用手肘轻轻碰他一下。他站住了,才恍悟过来,喊道:"娴姨。"

"开始走这段人生曲折的路了?"

"哦。"他应道。

她微微笑一笑。雨水从帽檐边上流下来,长长的眼睫毛沾满晶亮的水点。在朦胧的灯光下,她那瘦削的脸庞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和生活的朝气。

"你在想什么?"她问。

"这段路我该怎样走?

雨浙浙沥沥地下着。工地上的灯光在雨丝里一闪一现的,朦胧里现出了一片光亮。海浪在沙沙地拍打着岸边。涨潮了,浪涛沙沙地响。

"扬起你那生活的彩帆!"她充满诗意地说。

"象你那样风正帆悬!"他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我只是生活海洋里的一张灰邑的船帆!"她望着夜的海陡然地感慨了起来。

"在蓝天下,这是一张蓝亮亮的船帆啊!"

她惊异地望他一眼:"你这样想吗!"

他说:"我愿意随着这张蓝色的帆,在生活的海洋里乘风破浪!"

"你知道我刚才到哪里去吗?"她饶有兴趣地问。

"货柜厂。"

"哦,找那位金头发的美国厂长。"他明白,她早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

"那位美国人是个有丰富管理经验的总工程师。对我们来说,现代化的技术生产管理是陌生的。"她刚从货柜厂回来,脚上胶雨鞋筒上还沾着红泥。美国厂长里昂对基础工程的重视,以及基础工程全面一次施工的方法,引起她浓烈的兴趣。人家对整个厂房,每个车间,每台设备,地下管道以及每个地脚螺钉都心中有数,都做了全面的施工规划安排。

她蹭了蹭脚上的泥,似乎随便地提到:"货柜厂还要一个厂长助理。"

"我正要找你谈这件事。娴姨,你看我到货柜厂当厂长助理好吗?从头到尾学习人家的整套东西。"

"好,当然好呀!"她高兴地喊道,"那你不当经理了?"她倏地疑虑了。

"少几块钱工资就是了。"

"你一点也不介意吗?"

他点点头,"没心思去想这些无聊事。你也别去介意。"他明白她说的是那些流言蜚语。

"我历来的宗旨是:走自己的路!"她近日更常去看望林宁。有两回还亲自煮了饺子给他端去。

"我担心林总指挥不点头。"

"他会同意的。"她微微一笺。

在雨水里,他俩不知谈了多久,两人身上的雨衣都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