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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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华商局副董事长办公室。

一幢高高耸立、镶着茶色玻璃的临海大厦,位于二十二层的一间明亮的、空间不大的房间,设置精美。地上铺着天蓝色地毡,灰绿色纸贴墙,墨绿的沙发和书桌,调和的冷色调给人一种清雅怡然的感觉,使你想到房间的主人一定是个冷静的、善于思索的人。

林宁坐在桌前翻看着皇家学会会堂讨论会的影印资料。

电话铃响。

"林先生,很希望知道一号公路何时可通车?"麦得利的声音。

"会很快通车的。"

他放下话筒,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样的回答,连他自己也很反感。区区这么一条九公里长的路段,真是!

林宁非常清醒。他明白在这外国人的蓝眼睛里,白龙湾不仅是个经济实体,更重要的是个政治实体,就象大公司的橱窗一样,通过这个实体橱窗窥探我们实行的开放政策,以及察看那微妙变化着的政治漩流。因此,麦得利顾问才无微不至地加以关注。

他喝了口荔枝红茶,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上不时地流露出惬意的笑容。他看到香港人已开始把白龙湾看做是个经济实体了,因为人们已切实地感觉到这个实体给香港经济带来了促进;麦得利不也在试探游艇厂的设置么?这个急剧转变的意义,他不愿作过分的估计,但也不能有丝毫的忽视。

房间的落地玻璃窗紧闭着,空调机发出匀速的微响,他不习惯这种密封的、呆板的、清凉凉的空间,感觉不到一点儿生气。每当他觉着不舒服的时候,便自嘲道:"这是现代化带来的密封禁闭!"而人们竟又甘愿躺在这种舒服的密封里。他喜爱大海,流动着的空气,流动着的风,流动着的海潮……因此,他习惯地起身把窗户全都打开来,让清新的南风灌满整个房间。

窗下面,马路像一道跌落在峡谷里的河流,人流,车流……简直是一条游动着的龙。对过去是狭窄的皇后码头,绿色的海水上又出现了一道道的船流、货物的流和海潮的流。他感到一阵心旷神怡,仿佛身上的血液也在畅流着……

女秘书送来了白龙湾的报告。工业特区的崛起已引起国内学术界的兴趣,工程技术界、大学、研究所、学会和一大的厂矿企业,纷纷来人来函对白龙湾的有关问题进行探讨研究。这同皇家学会的讨论是相互呼应的,无疑是一种学术的交流。梁宛娴建议成立"白龙湾工业特区咨询公司"。这是个好主意,它适应了技术引进已起人们普遍重视的新的形势。

他翻到末页时突然愣住了,梁总工程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有些工程进度过快是一种轻视科学的偏向。要是在早些日子,他会认为提出这样古怪离奇问题的人无疑是发神经病了。工程进度快了也值得大惊小怪吗?可是细想一下,在讲求速度和效率的今天,把质量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无疑是适时的。他不能不佩服梁总的胆识,这位女总工和师的眼光很锐利。

昨天林宁去九龙看过了一道天桥的塌落,经过当局的检验证实是由于工混凝土保养其不严格引起的。梁总在订立工程承包合同之后曾对他说过,要注意工程的进度和质量,尤其是注意工程进度的过速。因为工业区给承包公司的工程费付的是港元,可用来补充更替工设备,况且提前完工还有奖金。这会引起工期现象的出现,这对土木工程的工质量来说有可能是致命的。

临海的窗户吹进来一阵海风。皇后码头停泊着一艘艘白色的邮船,客舱房的整齐的玻璃窗在阳光下反照着亮光。海鸥儿展开宽长的翅膀在喧闹的海面上翱翔,然后又停在洁净的甲板上。

靠左边是繁忙的天星码头,局里的银白色飞翼船停在码头边上。

林宁倚着窗棂,凝望着这繁忙喧闹的海滨,脑海里又浮现出梁总说过的那句话:一种轻视科学的偏向……他反复地咀嚼着这话的份量,思维像一根细线儿把那曾经淡薄了的东西又串在一块儿了。在他心的天平里,这位女总工程师的重量渐渐地使天平倾斜了。

他在北京第一次同她见面时,迎接他的是一种冷漠的、冰凉了的眼神,就像是两颗不动的玻璃球体反照着他的目光。他从来没有遇上过这种木然而又十分自信的眼神,他愣住了。就在稍为迟疑的一刹那间,她那冷淡的眸子闪动了一下,好像在冷笑。他没有想到,也不明白自己竟会喜欢她那冷淡的、冰凉了的目光……

慢慢地,他感受到这目光的份量。

那次变电站主厂房基础地层下面出现流沙,流量越来越大。主管工程师有点心慌了,一时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梁总来了,她那冷淡的目光显得更冷冰了。她对这一带的地质土层调查了解过,在详细地看过流量和流向之后,果断地把基础柱桩偏移,避开流沙,并采用碗形整体基础结构代替原先的桩柱基础,终于镇住了流沙。当变电所厂房在蓝天里巍然矗立的时候,人们向她投来了敬慕的目光,可她的眼睛依旧是那样淡漠恬然!

只有那回处理轧铝厂安装设备基础差错时,她那冷淡的眼光变成了一股愤懑的火,直喷在那个日本工程师的脸上。这个厂是我们同港商合资办的,港商从日本公司买进了整套设备,合同上规定由日本公司负责安装。全部安装费用由我们厂方支付。当时正在浇注轧铝机床的基础,两台万能轧机各有三十米长,日本工程师胡须田安装组长,指挥整个车间的地面安装基础工程。我方的李工程师是成都铝厂借调来的,虽说接触这类先进的设备不多,但由于他勤学钻研,很快成了内行。他仔细计算过轧机的流程,发现空间长度短了两米多点,因而使整个车间的机器设备的排列安装都受了影响。李工给胡须田说了,胡须田竟然嗤之以鼻,拂袖而去。背后对人说,我安装这些机床手掌都磨滑了!李工没跟他理论,草拟了个电文给日本公司,说安装轧机床有差错,请派人来商洽。为了慎重起见,李工来找梁总商量。他原先以为梁总不大熟悉机械工程,没想到她看了计算公式,当即复算了一遍,才问道:"是你计算的吗?"李工点了点头。她又问:"这一份图纸是谁定的,差误这样大!""日本工程师胡须田!"

她冷静地把电文稿扔回给李工,口示道:"轧机床安装位置差误二米点零三六,请即派人翻工,附图。"要李工电传发去日本公司。

然后她到厂里找着胡须田,严肃地问道:"你是怎样计算的?"

"我向来都是这样安装!"胡须田看见是总工程师态度才收敛了些儿。

"你不懂得计算吗?"

日本人瞪大了眼睛。

"拿出你的计算公式来看看。"她命令道。

胡须田愕然地望着她。

"冒牌工程师。"她的眼睛蓦地喷射出一股愤怒的火,直泼在日本人发白了的脸上。

还没待胡须田清醒过来,日本公司复函电传已到,命令胡须田按附来图纸翻工。

骄横的胡须田这时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瘫软在木杌上,哭丧着脸说:"这回我要亏本了!"

后来才知道胡须田是个技工,在东京向日本公司投标承包安装铝厂机床。他冒名工程师好要我们多付安装费,哪里懂得这样复杂的计算呢!而日本公司所谓负责安装,也只不过是逐项工程招标承包,从中刮一把。要知道工程师日薪是两百美元,宾馆费、饭钱还得我们付!这个西洋镜给梁总拆穿了,也弄明白了什么才是技术引进。

后来还发生几起工程技术上的事,梁总都妥善解决

了。最近,她的脉插桩工在建白龙湾码头工程中效果很好,引起了美国工程学会的重视,提出待码头完工之后,聘请她到美国讲。这一来,梁总很自然被人们公认为工业特区的技术权威。碰上解决不了的技术上的疑难都来找她商量。林宁也没有想到她的技术知识这样广博,后来才了解她不仅懂得建筑、机械,而且还研究过流体力学,很有造诣。

这些传奇般的事迹被华商局董事长张弓知道之后,很是重视,认为公开招聘人才是广开才路的好办法。他高兴地对林宁说:"你要记住,大凡有才学的人脾气都是古怪的!"这话说得真有点意思。女人的眼睛往往是这样尖刻细腻!

李素秋说得一点也不错,有才学的人大多是这样。这位女老叫有时暴怒得似一头狮子,有时耐心得像一只猫儿,有时兴奋得宛如一匹奔腾的骏马,更多时候却冷漠得像冰箱冷冻室里的冰块。甚至一号公路事件那样重要的问题,她也不亲自挂电话来谈谈,是不是还在生气呢!嘿,反正令人捉摸不住!

"也许我也还不了解她?"林宁心里回味着李素秋说的那句话。他这才发觉自己的焦急心情是想早点儿见见她。嘿,胡思乱想,他竟又责备起自己来。

这里远洋轮船公司有些事情要林宁处理,开辟非洲航线的事也得做决定了。他惦记着一号公路的事,索性拨个电话给白龙湾。梁宛娴去了工地,接电话的是工业区副总指挥杜一丘。杜一丘最近由上面派下来,并指定兼管劳动服务公司,来头不小。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他是掺沙子进来的。他四十七岁,一向做人事工作,职业的习惯使他对人对事都喜欢从原则上去观察。他对家乡实行包产到户的做法很反感,担心会出现两极分化,走回头路。虽说村人的收入多了,生活也好了许多,但他还是忧心忡忡,总觉得这日子不大合拍。熟悉内情的人,都知道杜一丘是孟老头子派下来加强工业特区领导的,因而对他的意见都得另眼相看。杜一丘心里明白:孟老头子听了程松平的报告,便认定公路工程的迟迟未能收尾主要是受奖金的影响,放松了政治思想工作所致。更使老头子惊讶的是林宁还准备实行浮动工资制,选举聘请领导干部。什么新玩意儿?还不是削弱党的领导!这么一来,干部的政治级别不全都给冻结了起来?嘿,"香港派"的思想太自由化了。经济上可以放宽些儿,实行特殊开放政策,但这意识形态上的、政治上的东西能如许随便吗?一段小小的公路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急功近利!只长着一双生意眼,向钱看,这不就把事情办糟了。看来办工业特区得选派政治性很强的干部才放得下心。

此刻,杜一丘在电话里明确地向林宁表示:一号公路事故程松平有错误,应该批评。但认识问题还得从思想上去解决,采用经济制裁手段只能使矛盾更加激化。末了,他对着话筒说道:

"有些人就忘记了这里是白龙湾,不是香港啊!"

林宁明白他是冲着自己说的,也是冲着梁宛娴说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一个小小的公路问题也得照顾这个关系,那个关系,牵涉这么多的"原则"。他感到厌烦极了,然而又不能克制自己。他要学会等待,耐心地等待。

他无可奈何地轻轻放下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