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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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梁宛娴来到白龙湾一号公路。小山坡旁一条笔直的公路,由东向西伸延。东接通往省城公路的那一大段早完工了。西连白龙工业区的那一段也铺上了柏油。只是在出了工业特区不远的地方,留下了五百米长的一段,乱石嶙峋。

路旁,太阳下几个年青工人光着头,坐在石块上抽烟,青烟缕缕。有的无精打采地掷着小石子玩。

看见梁宛娴走过来,他们才懒洋洋地直起了腰,算是打个招呼。

"程处长来过?"她问。

"还没有到时辰!"

小伙子们告诉她,程处长要他们七个人守着这个地段,何时可以走,听候通知。

她对这个局面已忍无可忍了。今天,她是专门来等候程处长的。工区里的人都知道,姓程的每天都坐着辆北京牌吉普车米视察公路工程的进展,在这"秃斑"地段打个自鸽转,说声:"干得不错嘛!"屁股一冒烟又走了。天天如此。

她戴着顶宽边草帽坐在路旁。四周是光秃秃的一片红土坡,泥土贫瘠得狗尾草儿也长不旺,黄毛毛,稀疏疏的像老头子谢了顶的头毛。

临工班班长徐见池蹲在路旁的大石块上,望着地段上突兀错落的石头,睨视了她一眼,从她的表情上看出她今天要跟姓程的较量一番。他为她担心:"她对付得了这姓程的吗?

"梁总,你哪来这份闲心?竹篮打水,白费心机!"一个小伙子好心地说。

她没生气,微微笑了笑。用手往后一掠浓密的短发,移动一下身子,坐得更稳当。

小伙子们议论开了。

"我说世界上最苦的差事莫过是看着人家挣钱,自己却被迫坐在这里晒太阳,磨洋工。"

"工业特区人见人骂,就似麻疯露了面!"

"鬼知道怎个提拔了这个扫把星。要不是背后有座山,他姓程的敢撒这个野吗?"

他们抽了几口"云丝顿",接着说。

"我是为多挣几个钱才来这白龙湾的。"小辣椒说着斜睨了班长徐见池一眼。

"来看看这特区风光,闻闻开放的新鲜味儿,没多挣钱我也愿意来。"大个陈带着点诗人气质笑道。

"你午饭的炒肉片不咽,看风光去。净唱高调!"不知谁捅了一句。

这里工人的工资待遇五花八门,别说临时工和零,光是国营工也分两样。工业特区的工人多是浮动工资制,外来投标的工程公司的工人是领原来的工资。前者每月收入近二百元,后者就只好靠多挣些奖金了。

梁宛娴在默默地听小伙子们议论。她很同情这伙低收入的临时工,尤其是在工业特区,饮食很贵,即使是有十五块钱的边防补贴也不顶用。何况他们还学会抽美国香烟,喝可口可乐!

"最实惠是少抽些香烟。"她笑道。

"嘻嘻,要是归梁总管辖,再多抽几支烟也碍不了!"小辣椒早想转到工业特区来。

她说;"你们的程处长点头么?"

"他管得着!"

"反正是临时工,要走就走,又没工龄可算。"

"这家伙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接着,大伙儿的话头便转到程处长身上来了。那年在南县开公路,要拆迁的一户刚巧是他舅子。姓程的在舅子家里喝了瓶茅台,咽了两斤狗肉,肚里火烧火燎的热,便把公路线移开了两米。后来工程师发现了,火冒三丈,问是谁干的?程处长指着鼻子尖儿道:"我干的!"还吵着要把工程师撤换掉。上回调整工资,他要提哪个就提哪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告发他去,没门!他当然有自己的一些手脚。他自己又是上头一个大人物的手脚。难怪做起事来总是气壮如牛了。这回一号公路出了事,货柜车翻了,明知他在捣乱,而且是在执行特殊政策的特区发难,他还不是一样的气壮如牛!香港的报纸也在议论,责备工业特区没有如期通车。

说话间,小伙子们不由得替她捏一把冷汗。这姓程的京伙是讲道理的吗?

徐见池听大伙儿说得火热,冷不丁地泼过去一瓢儿凉水:"我看也胆小如鼠!"

大伙儿全都瞪了眼,心里嘀咕,你徐见池还不是乖乖地坐在大石块上晒太阳,不反抗去?

"这看碰着谁。"小辣椒脑子灵,听得出班长在给梁总壮胆。

"老鼠怕猫,猫怕狗,狗怕老虎嘛!"

"他靠着孟老头子这座山!"

徐见池把烟蒂拧灭了,说:"这就要研究研究牛同鼠的复杂关系了。"

"够胆的把队伍拉走,到土塘拉土石方挣战去!"大个陈冲若小徐说。

"你这就脱下裤子送上门给人家打屁股。简单得很,收回边防证,你到收容所所伸脚去好了。"小徐这么一说,大家不响了。

徐见池拔起路边的一棵嫩草,放在嘴里嚼着。他瞅了梁总一眼。在他心目中梁总是位有点神秘色彩的人物。这位四十来岁的女人,身体瘦削,脸色微黑,已经失去了女人特有的美的线条。如果说她身上还有什幺青春的印记,恐怕就是她那双秀丽的眼睛了,这眼睛明亮得象一泓碧澄的湖水,只有灵魂未被污染的人,才有这样清澈明亮的眼神!梁总生活上很克己。四十多岁人了,还坚持冬泳,洗冷水浴,身体结实得似条钢筋,工作起来不知疲倦。工地上下,山山水水全都踏过。她把心思完全倾注在这片土地上。

小徐听人说过,她曾经留学苏联。在莫斯科大学住了四年。这些年来,留苏的不吃香。听人说留美回来的本领大些。可是,粱宛娴很有学问,施工经验相当丰富。那一回,第二海湾一号码头工段质量有问题。主管工程师老陈是个老码头,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他面对梁总的质询异常镇定,回答数据非常清楚。他认为质量不好的原因是由于水泥质量不合格,没有达到原来标号引起的。这种情况在我们的水泥产品中不是少见的事。陈工说使用这个牌号水泥是经过林宁同意的。言外之意是责任不在工程公司。

粱宛娴听了不免心里埋怨,这个林宁不懂装懂,你做过试验没有?乱弹琴!脸上依旧冷淡地回道:"还有其他原因吗?"

陈老笑笑,摊开两手。无以奉告。

梁总递给他一张化验单,说:"保养期不够吧?"

"哦!"陈老尴尬地笑了笑。对一个工程师来说,应该注意这些ABC!

"你不相信?"她盯住他的眼睛。

"我还未弄明白。"他回答得很冷静。

后来把施工员叫来查问,才弄清楚由于赶工,水泥确实没有按规定达到保养期,工程质量就有问题了。

徐见池不明白,一个这样有才学的人为何徐娘半老还未结婚?也许正如她的工作态度一样,太严谨了吧!不知谁说过,每个女人都是一个谜。她给男人欺负过?唉,她这个人也真是,上有总指挥,下有工程队,用得着她出头露面去跟姓程的理论?再说,这老姑婆是姓程的对手吗?

"梁总,你身体不好,别在这里晒太阳了。"小徐劝她回去。

她轻声说;"国家的损失呢?"

"哦!"小徐讷了舌头。

国家的损失!多难得的菩萨心肠。嘿,老姑婆真怪。一个老天真!

梁宛娴早就认识程处长了。在五七干校时已领略过他的"革命"威严。那时,她们设计院一帮子"臭老九"给赶到穷山沟里,连指导员程松平原先是机关饭堂卖菜票的,算是工人阶级成员。他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便参军去,在部队里当了几年护理员,后来复员到地方机关上来。他工作肯干,态度也平和,给人个忠厚老实的印象。每逢节日,他上下奔波劳碌,亲自给领导送货上门,鸡鹅鸭、茅台、香烟、鱿鱼、虾米、冬菇,就象个贷郎担。平日加菜,领导那份是垫厚底的。因此,他深得上级的好评。那年,家里缺粮,他心里焦急便从抽屉夹子里拎出五十斤粮票捎回家去。原先是想日后补垫圈的。可哪想到要来容易,竟越要越多了。亏空了近两百斤粮。后来清账,他当然受到严厉批评。程松乎当那认错,感激流涕,再三感谢领导挽救了自己。由于他态度诚恳,家里又确是缺粮,也就免予处分。

到了"炮打司令部"时,程松平贴大字报揭发领导,不但不关心贫下中农缺粮,反而借此整自己--这是哪个阶级的感情?要求当权派立即退赔粮票两百斤云云。

这是他们单位里第一张大字报。程松平一登龙门,声价十倍。每逢开个大会,他都排坐在台上,心里得意,脸上却绷得板板的,从不露出一丝儿的笑容。

他没想到要同大伙儿一块儿下干校。什么五七干校?这分明是个箩底橙的仓库。因此,有好几次对她们训话,程松平非常严肃地说:"指导员是处级干部!"

山沟里,岗岗岭岭,坑坑洼洼,田地分散。虽说经过一番改天换地,修桥补路,可从住地到田卫还得走很长的路。最艰苦的劳动莫过于翻岗过岭担土杂肥到田里去。因此,灵魂的改造最好就是担屎挑尿了。

那天,程松平要他们挑牛粪下田,他也带头挑大担的。满满两大畚箕的鲜牛粪少说也有上百斤重。挑上肩,竹扁担儿也压弯了。走上三里地,上了山坡,众人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往常来到山坡下要歇一会儿脚。这一趟程指导员带队,不让歇息,他一直走在前面,众人还能不紧跟吗?

待到田头,卸下担子,众人都累得站不住脚了。程松平倒是体谅,说不要过秤了!命令大伙儿将牛粪往田里倒。田水盈盈,顿时响起了蹦蹦的水声。牛粪沉到田底下去了,泛起了一团团黑绿的颤包。突然,众人月瞪口呆,指导员倒下圈里的是干牛粪,全浮在水面上。我的天!

自此,人们背后给他起了个绰号:不要过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