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朱崇山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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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他平素极靦觍,同女性谈话总是不自然。可同她只见过一面,她那苗条的倩影就深刻地储存在他的脑海里了。

她从香港来电话说要过来见他。他心神不安,没有理由拒绝人家来访,可该怎样接待这位贵小姐呢?

上月,他应香港索雅家具公司经理陈兴先生邀请,到香港考察家具床褥的产销情况,在陈兴家的晚宴上同她相识了。她是陈兴的小女儿,法国留学生,年轻漂亮,有学问,人颇聪颖,但也很有点傲气。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人的时候,总是显露出一种胆大妄为、满不在乎的神态。然而,正是这种傲气吸引了他。听说有本事的人总是有点清高骄傲。

父亲与女儿的性情刚好相反。陈兴稳重沉实,说话有板有眼,有点学者气质。幸福家具厂的兴旺是该感谢他的良好合作。去年他来市轻工业局洽谈办个家具床褥厂的业务,局里派林桂生带着十五个工人,就在农具修理厂的旧车间里叮叮当当地干了起来。后来赚了钱才建起现在这幢宽敞明亮的现代化厂房。林桂生也就当了幸福家具厂厂长。因此,他是很尊敬陈兴的,认为他是个爱国的殷实商人。

“桂生,劳顿公司来电话,你看该给他们拨去多少张床褥?”厂长助理崔小祥问。

“全部。”

“那索雅公司呢?”小祥惊愣地瞪着他。

“我看让姓许的上门来找我们,比我们去找他好些。”

“要不要留点余地呢?”小祥考虑得很周到。

“你看着办好了。”

幸福家具厂是合资厂,港方老板陈兴最近将管理权交给他的女婿许之克。姓许的是个笑面虎,狡诈阴险。同岳丈完全两样。他很少过来,有什么事只挂个电话,或者派秘书来谈。可是,他却像一个躲在暗处里的狡猾的猎人,在通往幸福厂的路上设着陷阱,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回捎走他的猎物。比如经他手进货的原材料,尼龙丝绒、轻胶和垫布,市价高时他卖出去,市阶跌落时他竟又买进来并按原先的价钱同厂结算。最近竟变本加厉,把“龙风呈祥”床褥的专利权擅自卖给了日本商人。他打着如意算盘,以为自己在香港可以任所欲为,即使你发现了也奈何他不得。这一回就看你林桂生走的是哪一着棋了。

小祥笑了笑,“刀柄在我们手上!”这位厂长_助理才二十四岁,比桂生小四岁。人很精灵,这两年自修完工商管理学,颇谙熟香港经济行情。上月同林桂生一起去香港考察,回来后协助桂生对工厂的管理进行了改革,收效颇大。他明白“龙凤呈样”床褥在香港,东南亚是畅销热门货,已占同类产品销售量百分之三十六。姓许的这一着其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桂生的这一手也是够辣的,釜底抽薪。嘿,等着瞧吧!要不是看在陈兴面上,真该马上取消合同。

现在的幸福家具厂已是个有一百多工人颇具规模的现代化工厂了。设备一流。四层高的厂房,落地玻璃窗明亮通透。职工宿舍已建好,每家一厅三房。可以说是羽翼丰满,经受得住从海那边吹过来的风雨。因此,林桂生对许某的越轨动作只置之一笑。他倒是担心不知该怎个接待那个陈小姐才好!

林桂生安排好工作,便驾着那台奶黄色的面包车去探望沁萌。她病了,一个人在家里怪可怜的。

车子驰骋在宽阔平直的海滨大道上。淡淡的晨雾像一片紫色的轻烟,在白兰树梢的上空缭绕瓢忽,使整条宽长的大道显得更富有诗意了。嘿,真见鬼!大清早就塞车。前面铁道交叉路口经常堵塞,轿车、货车、冷冻车、自动卸大卡车和巨大的货柜车,象一行行五颜六色的蚂蚁停立在黑色的带条上。听不到喇叭声,人们仿若全都习惯了。

他双手按着方向盘,微蹙着双眉。唉,这浪费了人们多少时间啊!时间在堵塞中轻易地滑走,立体交叉桥已是刻不容缓要动手建立的了。

汽车流缓慢地向前蠕动,宛如一条慢行的蛇,缓缓地伸缩着柔软的身体。马路面很平滑,一点也感不到颠震,车子就象浮游在平静如镜的湖水上。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路变化太大了。几个月前到处还是坑坑洼洼的积水,汽车颠颠簸簸地爬行着,车流仿如一条跳着迪斯戈舞的长龙,东倒西歪,泥水四处飞溅。那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在这条路上走过,被震得满身大汗,屁股发麻。唉,要是有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马路多惬意啊!不愁溅一身泥巴了。然而,马路宽了,也平坦极了,可车子却几何级数地增加,又堵塞住了。生活的路何尝不是这样,畅通、颠簸、阻塞、甚而是截断了……繁忙、负重、坎坷和高速不停地交替着……

经济特区成立后,这个边境小镇像变戏法似的一夜之间兴旺了起来。边防线上也闹热了,界河对岸那荒芜了的插花地长着绿油油的青菜,鱼塘宛如无数面镜子映照着天上的云彩。河对岸香港边境线上的钠光灯婉蜒在小河边上,像一条长长的火的河流。对外贸易加工似雨后春笋地萌发了起来。香港索雅家具公司总经理陈兴来洽谈,拟在这里加工弹簧床褥。当时,这新鲜活儿分下给农具修理厂,可谁也不愿意挑担子,拖了好些日子也定不下来。

林桂生来厂不久,在这个集体厂当钳工。他在农村当了几年知青,报考大学,落选了,带着抑郁的心情来农具厂混日子,反正有个地方捧碗饭吃就算了。眼见着农村推行责任制之后,农机用具没什么销路,厂里闲得拍苍蝇。可自己是个新工人,又不便随便议论。后来看见没人愿去承受陈兴这笔业务,他才拉着小祥和师父黄宾上工农兵茶楼,嘀咕了半天。由桂生担纲,承受加工床褥的活计。他带着十五个兄弟,向银行贷了八万元,在废置了的车间里干了起来。

白手起家,靠的是大伙儿团结和气。加工这种高级床褥虽说不上技术复杂,可柔软弹跳性能要求颇高。不硬不软,轻柔舒服。况且还得打开国际外销市场,这谈何容易啊!老实说,香港陈兴老板心大心细,他对林桂生这班“土著”并不放心。不过,看见他们个个生龙活虎,有着一股奋发图强的精神,觉得不妨一搏。兴许真能做出时髦的好产品来。

陈兴派人送来了世界名牌床褥,款式新颖,琳琅满目。有美国“席梦思”,西德“宝富丽”,法国“雪佛尼”,意大利“确乐”和香港“雅兰”,应有尽有。任由他们开肚破肠,一线一圈地解剖。接着又请来西德、意大利技师,到厂指点,特别是在结构工艺和选料上下足了功夫。那一整套的新式机器,穿胆机、理边机、缝线机,也派香港技术员来指点操作。一时之间,工厂显得生气勃勃。

林桂生暗自欢喜。看来路子还顺当。你瞧,床褥从款式、弹性、柔软度、花色都是上乘的,宛如天上落下来一块块彩云。结构、用料也着实讲究,强力合金丝弹簧,海南优质麻毡内垫,超级海绵内胆,用钢丝穿结替代了传统的麻线捆绑。价钱比同类产品便宜三分之一。嘿!闯过质量这一关,还愁没销路吗?

然而,事情决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床褥滞市。春夏固然是床褥淡季,又碰上国际经济衰退,且幸福牌又是新产品,当然滞销了。困难得很,厂里一时间发不出工资……

车流依然缓缓地向前蠕动,和煦的晨光也是这般炎热。他打开冷气,感到清凉了些。手肘支着驾驶盘,双目漫无边际地望着,目光停落在前面那辆紫红色的小轿车尾上,一块天蓝色车牌:45-9972。啊,汽车要成灾了。他禁不住又忧虑了起来。突然,眼前的天蓝色的小方块在晃动,宛如一床床鲜艳的床褥,排成了一行长长的队列,向着文锦渡流去。他独自笑了笑,幸福厂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路,然而,眼前宽平的大道不也被堵塞住了吗?他想起了许之克……

他顿时心情焦急了起来。沁萌现在怎样了呢!他骂自己太傻,为啥不骑自行车呢?走小路,拐过红岭转泥岗路早就到她家了,也不会在这儿等着。这该死的汽车!……

自行车就那么好吗?记得是去年吧,也是炎夏。幸福厂正处在艰难的骨节眼上,无论如何得找到产品的销路。已是深夜了,边境线上河对岸铁丝网顶上亮着橙红的灯火,像滴下来的一长串带光的泪珠儿。他骑着自行车去找沁萌,拼命地蹬着,累得浑身大汗淋淋。那时,海滨大道还是一条窄小的公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路灯昏黄,宛如病人强睁着无精打采的疲惫不堪的眼睛。他顾不上溅落在身上的污泥浊水,一心急着见沁萌,求她给市长递交个申请床褥部分内销的报告。就在眼前他停着车子的地方,一个又深又阔的水洼,他一不小心骨碌一声的跌落在泥水洼里,腿上刮掉了一块皮……

沁萌,她太可怜了,孤独地病在家里。什么家啊!就她一个姑娘。他恨不得一下子赶到她身边。

车流动了,像一道彩色的河水向前流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