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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崔小祥骑着辆红色摩托车,戴着顶白色安全头盔赶来找林桂生。

刚才香港许之克先生来电话,说待会儿过境来谒见林桂生,务必请林厂长稍候。看来林桂生这着棋踩痛了他的尾巴。

本来小祥是不用进来的。在巷口不见那辆奶黄色汽车便可以转回去了。他上楼来是顺带探望沁萌。一来给她说许之克的事,二来是要她看看沙发的新设计样。她有美术设计的素养,有艺术欣赏力,上回“龙风呈祥”床褥面的花样设计,轰动香港市场,也是沁荫当的顾问。当时有人非议,古老的式样能行吗?连内行的陈兴先生也拿不定主意,担心竞争不过西欧的流行太空式家具。他来小楼找沁萌,她想了想说了一句话:“现代的家具给人以古老艺术享受,这不是很好吗?”他听了顿开茅塞,作为一件艺术品,一件有民族色彩的艺术品,人们会感兴趣的。尤其是欧洲人,他们很喜欢用东方古老色彩的艺术品来炫耀自己的艺术欣赏,标榜自己有文化素养。这一点,“龙凤呈祥”的艺术设计正适台他们的情趣和需要。在产品的广告宣传上,他俩又别出心裁,出奇制胜。她让动物园的大象在天蓝色的床褥上跳迪斯戈舞,再加上履带推土机的滚压,嘿,保用二十年!这个广告在香港电视台播出之后,引起观众浓烈的兴趣,且价钱相宜,国内各大宾馆已纷纷进货。因此,幸福牌床褥便打进了香港国际市场。

小祥喜欢来她家里,兴趣相投。他也是讨厌可口可乐的那股药水味儿,喜欢吃紫葡萄,沉迷于美术雕塑欣赏。当然也有截然相反的情趣。她爱读那些灰沉、朦胧,比较隐晦的悲剧小说,而他却喜爱幽默、对照强烈、大喜大悲的作品。不过,这间小楼吸引着他的是主人的一种独特的艺术趣味。桌上、柜台上、床头旁摆设有好些陶瓷木雕,西安仿古的马、石湾的屈原、高陂的鹿和湘南的粗笨的牛,以及景德镇的别致餐具等等。而且那陈设的位置,颜色的调配,和谐悦目,恰到好处。主人爱思考,满怀心事,那喜怒哀乐的情绪好像全都在这些人马牛鹿的陈没上表露了出来。隔不了几天,它们又都挪了个位置,而且都恰到好处。这对他这个年轻的家具设计者来说是深有裨益的。

然而,小祥又害怕来这里。只要呆的时间稍为长了,就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冷寂、孤独,怕人的沉默,仿若整个空间一下子扭曲变形了似的。又像在过凉的冷调房间里坐得久了,从皮肉里往外冒出阴森的寒粟。

她看了这份彩色的新式沙发设计圈;带着中国宫殿式的,仿古金龙图案,沉思了好一会儿说:“你喜欢富贵荣华的热色彩!”

“我知道你讨厌。”

“只不过是厌烦这种追求。”她给他倒了杯冷冻菊花茶,“可以添一道清雅的色素吗?带有西欧素雅情调的东方龙!”

说完,她从冰箱里拎出一串紫葡萄丢在桌子上,就再没有说话了。

小祥感觉到怕人的沉默开始了。可是,他没有立刻离开。今早,他得把事情给她说明白。

“你坐坐,我到市场去买菜。”她突然说,好像看出他心里想的而故意回避开。

他知道她不高兴的时候便去逛市场,一直到心情稍为平静才回家。她高兴时便又独自一个人把房里的那些人马牛鹿重新摆设,放置在更合适的角度和位置上。因此他赶忙说:“我该走了。”

还未走到房门口,她喊住了他说:“你给我买点青菜好吗?”

小祥愣住了,摸不遥姑娘的心思便懵然地赶快走出来了。

走出巷口,转上文锦路再往前走不远就是市场了。小街两旁摆满了摊档,有的索性把木板车停住,上面放几箩瓜菜。白菜、通菜、青菜心、节瓜、丝瓜、冬瓜,青翠新鲜。青菜都浸过水,湿淋淋的菜叶上满是水珠。价钱可贵了,丝瓜卖八角钱一斤,菜心要四五角钱一斤。

肉档口摆满了猪肉、牛肉。瘦肉卖四元一斤,牛肉也要价三元多。只是咸水鱼较便宜,公价四角七分钱可买到一斤了,可得排长龙。等到走后门的、插队的买完,所剩也无几了。同内地一样,便宜的东西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买到的。

往西边的街角拐去又是另一番景象。竹编的小笼,长的、扁的、圆的、高的,各式各样,内里浆着鹧鸪、斑鸠、水鸭、果子狸。街对面摆的是生鱼、田鸡和活的鲤鱼、鲩鱼。那都是卖给香港客的,山珍活鲜在香港是高档珍品。价值当然是贵了。一只鹧鸪少说也要十多元。

小祥很久未来过市场,在人群里穿来挤去。不一会儿已是满身汗水了。他费了好些心思才挑了一把青菜心,青骨、七寸、齐花,够嫩绿了。付了钱,正要往回走。一个汉子从背后走上来,伸出手在他肩膊上重重一拍,震得他差点儿蹲在地上。

“哦,黄师傅。你吃了老虎肉,出手不轻。”小祥抚摸着有点疼痛的肩膀。

“你这厂长助理上班时候逛市场,有你的,扣你五分。”他们厂近日实行浮动工资制。

“我是公事,给沁萌买的。她给我看设计图样。那也好,我回厂由你给她送去。”

老黄一把拉住他,“你这小子官气不小呀!”他瞪大了眼珠儿骂道,“你那颗心倒悬了么?她吃你手指拈过的青菜吗?”

他这才恍悟,她的卫生癖好是从不吃人家买来的东西,顿然垂下了双手,仿若自己做了件笨事。可是,她差遣自己出来为的什么呢?

看见老黄脸上得意,他便说:“你不也来逛市场么?”

“老子有气没地方出。许之克从香港过来,能不请人家吃顿饭么?到酒家花这份冤枉钱,不如在厂饭堂里炒几味经济实惠。这不就要我跑出来买条鲩鱼,还要我亲自做一味‘水浸鱼’上席呢!”他们厂才五个行政干部,老黄是副厂长,管生产技术,兼管生活行政。小祥虽说是厂长助理,但也兼会计、司机和设计。一专多能。反正他们把香港那边私人企业经营管理的长处都吸取过来了。

“你看他过来吵架还是捧场?”

“当老板的都是一个窟的货色,为了赚钱嘛!他妈的,干了三十年社会主义还得给资本家上菜。‘水浸鲩鱼’!”老黄叹了一口气。他直至今日还未想通,干吗要同老板合资,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要给资本家做工。咱们就穷得连这点儿骨气也没有?在偌大个幸福家具厂里只数他一个人是国营工,不管怎样他都得为这些集体工的难兄难弟卖力。才干了一年,弟兄们都住上了单元套间。还图个什么呢?住上高层公寓,每月有二十来张“大团结”,屋里彩电、冰箱、音响和洗衣机都装备上了。这集体工也算到“顶”了。嘿,这还不是合资经营得来的便宜。老板赚了钱,我们也得了益。话说回来,没钱赚人家不晓得到新加坡、台湾设厂去?这一想,老黄师傅又似乎顺气了点儿。劳资两利,干了几十年还是这一句话!真他妈的泄气!唉,泄气又怎么样!只须冷静下来想一想,要是等国家投资,何年何月才摊到集体工的份上?虽说向银行贷了八万元,但不到一年本息就偿还了。这不就是好处吗?因此,老黄也是半通不通地挨过了这一年。

眼下这位老师傅心眼宽了许多。只是碰到许之克这样吃人拆骨的家伙,他才生气冒火。哼,资本家拉的屎狗也不吃,没点渣儿。

“你何妨自家一个儿拌酒吃了。”小祥了解他的脾性,嘴上说得凶心里挺通情达理,干活拼尽老命。林桂生早说过,要是人人都象老黄这样,‘四化’早实现了。黄宾父亲原先是香港的机器工人,受尽盘剥。那时候在香港打工艰难,一日工作十二个小时。后来给机器轧断了手,给老板“炒鱿鱼”,气病了,瘫痪在床上。老子临终时给儿子说:有国才有家,国强民富。父亲的惨死使年幼的黄宾从心底里憎恨老板,这些吃人不吐骨的狼。不久,他便捧着老父的骨灰盒回到内地。因此,不管是什么时候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香港老板。平日,他不止一次地对小祥说:有国才有家。记得初办特区时,看见香港老板进进出出,街口、车站、以及山坡上都竖立着香港公司的广告,连进餐厅、吃快餐、买盒饭也专要外汇券和港元。有人说这不就是“租界”,“被出卖了的地方”吗?小祥还未弄明白这话的意思,老黄就点了头,“这话不错。”后来眼见工厂赚了钱,难兄难弟都住上了套间单元,配备白瓷抽水马桶,生活似个样子了。自己是副厂长,工厂还不是弟兄几个说了算数,即使遇上了许之克这条“塘虱头”,也奈何我们不了。这又何来“被出卖了的地方”呢?要说出卖,倒是出卖了点劳动力。就像家庭农副业拿到市场上卖的一样,有多余了能不卖点出去吗?这样,老黄又似乎想通了。唉,这经济特区满复杂的,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主意!真是从魔鬼嘴里掏钱!要是早些年,你想想也得坐牢房。不过,黄师傅有一点是异常明确的,无论怎样弟兄们都要得到好处。

老黄正拎起条大鲩鱼,掂看着有多重。鱼活蹦乱跳地扇摇着尾巴,掸得他一脸水星子。

“算了,今晚我请客。”他匆匆付了钱便往回走。才几步又转回头喊道:“小祥,设计图得请那位大师修改修改。”

她心情舒畅,悠然地在欣赏着这幅宫殿式的沙发图样,时而闭上眼睛,默默思索。那款式、色调、图案、情趣都是那样和谐,浑然一体,她仿佛置身在堂皇的宫殿里,又像是飘然在云海间。她感觉到心里冒出一股喜悦的泉水,清凉明澈,从里面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真的,这设计的意境、风格仿如出于自己的想象。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轻揉着,倏地吃了一惊,热得烫手。哦,她发觉自己爱上了这幅彩色的画!

也许艺术同人体有相似的地方,每一条神经都存在生物电效应的感知。艺术意境的感觉传导对她来说是如此强烈,以致她心中那块孤独的冰块似乎微微地消融开去……

她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自己感情的起伏变化。这一刹那间,她完全失去了平日那种孤独的冷静,只感觉到冷却的地壳下面熔岩在运行。然而,她毕竟又冷静下来了。她笑自己,你想到哪里去了?

突然,窗外吹进来一阵清爽的南风,把桌上的一叠图样纸拂落地上。一张薄薄的稿纸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脚下。

她那拿着纸页的手有点儿颤抖,念道:

“桂生要我一定得把图样给你看。你已经看出来了,这是他设计的,他把自己全部感情都倾注进去了。贡献给她了……应该是龙凤呈祥的时候了啊!小祥。”

“哦……”她恍然地舒了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那个“可口可乐”的空瓶子上,残余的“药水”在透明的玻璃瓶底划出了一道褐色的线条。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满地光亮。瓶子里那条褐色的线在金色的阳光里慢慢地上升着、上升着……

她顿时记起来了,急忙走去打开房门。只见地上竖放着一把嫩绿的青菜心,小黄花在微风中轻轻地地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