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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他接到通知便立刻赶来报到。

早些时候,他就听说南海边上的特区建设得很美,很繁华,生活节奏很快,人们走路的脚步也特别的急促。那个龙口工业区迈的带子则更大。不过,使他神往的不仅仅是特区的美丽繁华,而是工业区的总指挥张弓,一个传奇式的人物。熟悉的人都说,在他手下工作,可以做出一番事业。

蓝色的空调列车到站了。他下车穿过出口隧道,前面就是通往香港的狭长的走廊通道,通道口挂着一块木牌:往香港。右边对过去是个广场,停满了大大小小的出租汽车,就像一群五颜六色的蚂蚁,列着整齐的队伍。广场边上竖立着各色各样的大幅广告牌,“万宝路”香烟、友谊快餐厅、上海时装……

他上了一辆停在路口的小巴,挡风玻璃板上夹着块牌子:往龙口。票价二元五角。他一算,才二十九公里,不禁咋舌。

才坐上车,他心里忐忑着,听说这里的公路糟糕透了。然而,望着车窗外的高楼群,像一根根笔直的柱子,耸立云天。涂着黄的、白的、蓝的、赤的颜色的喷塑墙壁,给人一种新鲜的青春气息。他留神瞧望,发现四周都是工地,那高高悬空垂下来的绿色尼龙安全网里面,大厦正在一层层地从地面上冒起,一块红砖也看不见,一点嘈杂的喧闹声也听不到。他心想,这是一片真正的工地。

小巴很平稳地驶着,马路平滑得不能再平滑了,车子驶出了电子工业区,穿过了一座座高高的电子工业大楼,便进入新市开发区了。这儿正在开发。香蜜湖度假村象一座堂皇宙丽的庭院官殿,碧澄的湖水轻袅地绕着盖着琉璃瓦的楼宇,流过了长长的曲径雕花走廊。湖边栽上了白玉兰、松树、柳树、和浓香的樟树……

路的南面是平静的绿色海湾,岸边青草萋萋。海的对岸是香港九龙,碰上晴空无云,可以隐隐约约地望见那边灰白色的高楼结群。他好奇地往海那边望去,只见一层灰蒙蒙的轻烟,几只翱翔远去的白鹤……

“天阴多云。”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年轻姑娘见他瞧得仔细便说,“入夜可以看见对面的灯火,流浮山下是九龙元朗。”说着指给他看南边远处的山峦。

他点了点头,心里茫然。他对香港一点也不了解,眼前东南西北还分不清楚,只知道元朗是九龙的卫星城。不过,他感谢这位姑娘的热情友好,觉得特区人富有感情。

小巴转上龙口工业区的公路,两旁是团团簇簇的荔枝树,葱笼苍秀。万绿丛中点露着一幢幢白的、黄的小洋楼,庭院阳台,玲珑别致,这是农民的新住宅。他禁不住惊讶了起来。他想自己选择到这里来是走对了路,心情顿觉轻松。

他心情平静地闭上眼睛,像在甜蜜地回头望望那淡薄了的过去,又像找着了那正要寻找的东西。眼前的工地、厂房、高楼,海港和正在开发的大片土地……,不正是自己日夜要寻找的东西幺?

那淡薄了的记忆仿佛在他面前停住了,在冷冷地望着他兴奋得有点晕红了的脸颊……

可是,他才踏入龙口工业区竟又惊愕住了。

工区文书接过了他的报到函,没说上几句话便让他在工棚的一间小房里歇脚。房子很狭窄,小小的窗口,沥青纸顶盖,竹批墙壁,简陋不堪,丝毫没半点儿现代化的气味。四周是黄泥路,乱石嶙峋,沙尘滚滚。一阵风吹来,泥尘的旋流从小小的窗眼卷进屋里,他赶忙合上眼睛。唉,这该死的南风。

南方的五月天气已很炎热。虽然是挨近黄昏,热气却透过晒灼了的沥青纸蒸腾下来,就像变压器似的把热电流升压了。热得他浑身冒汗。

他倚着小窗口,无情打采地凝望着东边远处的住宅区。蓝天下,一幢幢高楼大厦整整齐齐地矗立着,苑若在朝他招手微笑。他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惬意!特区的黄昏很宁静。他默默地望着远处光秃秃的荒山。此刻,他没有心情浏览这里的海景暮色,想起眼前的际遇,心里又感到不大舒服。他这个人有点善感,虽然不能说是多愁。也许是过去的不幸际遇留下的阴影吧!才四十多岁的人,由于在技术上的出类拔苹,他在“文革”中当然逃不脱反动技术权威的厄运,在“牛栏”里关了好几年。他在大学时念起重机制造专业,这个专业是冷门,全班学生中,数他成绩最好。这次听说海运集装箱厂招聘工程师,而且是到特区去的,他就应招报考。难得有这样的一个对口工厂啊!他曹白怎能不高兴呢!想着、想着,他竟又对自己发笑了:你是为了住房来的吗?

窗外的路灯亮了。工厂灯火通明。整个工业区一刹那间变成了一座灯火灿烂的城市,一座异常宁静而又美丽的工业城。灯火里,集装箱厂巨大的厂房宛若一座小山似的横立着。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工字钢粱,在夜空里构成了一个奇伟的图案。这是一个充满着力量的结构图案呀!他顿觉一股热流从心里涌了上来,浑身热呼呼的。

他终于打开了行李袋,放在面上的是一幅淡绿色的纱窗幔。他微微一笑,把它挂在小窗口上。窗幔在晚风吹拂中飘动着,时而扬起,时而鼓得似张满的帆篷。他凝视着这幅宽大漂亮的窗帘,和这过分狭小的窗口,一种如此不相称的、胡乱凑合的图案使他发笑。然而却又深深地触着了他心灵的痛楚。这些年来,自己不正是生活在这个不相称的图案里吗?

“蒲芝,你了解吗?”他对自己说,又似乎在问妻子。窗帘是妻子临行时给他收拾的。她知道丈夫眼睛不大好,担心南方猛烈的阳光会刺伤他的眼睛。淡绿的、柔和的光线会给他带来舒适,而且绿色还表达着生命的希望啊!还有事业、理想的希望!想着、想着,他心情又平静下来。眼前这幅不相称的图案似乎又有着相称的地方,它们不正是柔和地表达着一种希望吗……

工厂饭堂亮着灯光。这是一间宽阔的钢架白铁皮结构的简易房子,水泥地面,夹板墙壁涂上雪白的乳胶漆,清洁雅致。饭堂里正放着香港彩色电视,窗户遥出急促的“迪斯戈”乐曲。那嘈吵的打击乐,和篷篷的鼓声使他感到更厌烦了,便把小窗口给掩上了。

他很想见见张弓……

门“呀”的一声被推开了。

“啊呀,对不起,我以为屋里没人。”一位姑娘站在门口瞪大着眼珠儿说。

他愕然地望着她。

“认得我吗”?她笑着问。

他惊愕地端详眼前这位冒失的客人,“哦,请坐。”他连忙招呼着说。

姑娘穿着白衬衣,杏色长裙,白皮高跟鞋,风度翩翩,一双秀气的眼睛流露出温柔而又带着点天真稚气的神色,很是漂亮。他刚才在小巴上一点也没有注意,坐在自己身旁的竟是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

“嘻嘻!”她笑了。屋里除了一张钢丝床外,一把椅子也没有。她嚯的一下跳起,坐在灰绿色的钢板书桌上。

他依然惊愕地望着她。夜了,她一个人来这儿,又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陋室里,来这儿又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你……”

“我来陪你,做你的邻居,欢迎吗?”

他一点也弄不明白这内中的原因。

“你说呀!”她的声音浑圆脆亮,天生的优美的女中音。

“看你……”看她穿着一身漂亮的衣裙,他断定对方是在开玩笑。好一个调皮的特区姑娘。

“我怎样?都是你不好!你干吗要下来住工棚。与你同一批来的工程师不都住在东区住宅楼里,那儿房间有的是,三间一套、四间一套、五间、六间全都有。天下就数你特殊!是你、都是你!”姑娘一下子数落着说,像连珠炮似地倾泻在他身上,简直是不容人开口。然而,她嘴角上依然挂着稚气的微笑,越发令你惶惑不解。

“又不是我要下来住的。”他像是自言自语。

“你太老实了。我要是你,顶回去……呀!”她乍地掩住嘴,好像说错了话。然后又瞪着他咯咯地笑。把他笑得红了睑儿。

他沉吟了一会儿,“那我搬走!”他真的要把挂在小窗上的幔儿解下来。

“不。你可不能走!”姑娘竟急得扯住他的衫尾,“是张老板安排的,张老板,就是张弓!他的话可不能顶撞!”

“我偏要!”听她把张弓说得这么神,他倒想弄明白为啥要这样安排。

姑娘眨巴着双明亮的眼睛,露出惊讶的神情说:“哦,有性格。看不出你倒有点炮仗味!”说着,用背脊压住窗幔,“你走吧,我留下。”

“是张弓说的?”

她摇摇头:“我自己的主意,也可以说有你一份。”

“那你是集装箱厂的人。”

她得意地点点头,“秘书兼翻译。”随即,她的思想又跳到那张绿窗幔上,“是尊夫人的主意,幔帘儿太宽了。”她用手揉了揉窗幔,“这里的厂长是美国人,明白么?”

他说:“与我无关!”

“你真的不知道?真的吗?”她天真地瞪大眼睛,好像发生了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然后吁了一口气说:“你是美国人的助手。告诉你,这美国人可厉害。我担心你受不了!”

看她危言耸听的样儿,他心里发笑,便说:“那我该怎么办?”

“这没什么,张老板安排你来,就说明你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儿喜欢用香港的俗语,称张弓叫张老板。

“不见得吧!”他漠然地笑道。

“重复一遍,这美国人厉害!明白吗?”

他摇摇头,“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

他默然。

她笑道:“你该歇了。本人叫李可玲,阁下的邻居。”她目示了一下隔壁的简陋斗室。

他睨视一下黑色的沥青纸皮屋顶,又望了望她一身质朴、新颖、称身的衣裙,那双洁白发亮的高跟皮鞋,和一头散发着香气的乌发,叹道:“又是一个不相称!”

“不相称!”她睁着眼睛望着他。

“你不明白!”

“迟早会明白的!”她咯咯地笑着走了。

夜深了。

小窗外,雨浙渐沥沥地下着。工地上很宁静。夜色里浪花轻轻地拍打着混凝土码头,光斑万点。向远望去,海对岸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一群高楼大厦,像树林子似地矗立在岸上。黑蓝的天幕上闪烁着一点一点的亮光,朦胧的楼影时而亮起了万点灯火、红红绿绿,时而又变得暗淡昏黄。那儿是香港九龙的卫星城——元朗。从龙口去香港,坐飞翼船只需四十分钟。其实,航程大多是花费在绕过海湾角的路上。

他躺在钢丝床上,合不着眼……

张弓坐黄昏班船从香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