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朱崇山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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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特区的早晨很明朗。

太阳在平静的海面上升起,淡淡的云层里逐出一道道金色的朝霞。蓝天里高高的吊塔在滑动着。

阳光透过小窗口照进斗室里来,遍地明亮。曹白清早起来就忙着打开行李袋,把书本、图纸和大叠资料以及镜子、管刨、眼药水全摆满在床上。他长期注意收集有关码头建设、起重设备和集装箱厂的资料,且整理得很有条理。他很清楚集装箱是个垄断性很强的行业,这除了因为箱子使用的周期较长之外,每个箱子使用期十五年,而且浆装箱的质量认可权操在几个权威的手上。因此,产品要打进国际市场并不容易。世界上的海运集装箱厂是寥寥可数的。毫无疑问,集装箱厂产品质量的要求很严格。他对着放在床上的方镜子苦笑了笑,这样的一种开始就严格要求的重压,不正在自己的身上体现了么?他仿佛才头一回感到事业的压力,这是他所神往的、令人愉悦的压力啊!

门外汽车声响。车子就停在门口。

“曹工,你真不简单啊!”李可玲边说边扛着一捆闪亮的钢折椅走进房里,一闪身放在地上。然后,一手扯住他说:“走,你别坐得这样舒服!”

他俩扛着个微型冰箱进来。本来,她一个人完全可以提起来的,可她偏要他一块儿抬。而且边扛边嚷道:“你呀,是享福来的!”说完又咯咯地笑出声来。

没等曹白歇脚,她又嚷道:“车上还有一箱子东西,该你一个人去搬来。”她瞥他一眼,狡黠地掩住嘴笑。

他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不一会儿,肩上扛着一个沉沉的纸箱子进来。这是箱罐装可口可乐,足有几十斤重。只见他轻轻地放在地上,动作干脆利落。真没想到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瘦弱书生,竟然有这样一身功夫。她伸了伸舌头,笑道:

“‘牛栏’大学毕业出来的,行啊!”

他一点也不笑,问道:“你多大了?”

“二十。”

“哼,年纪小小的便学会小看人!”

“嘻嘻,我担心你会发神经病,这么认真!”她依然无忧无虑地笑道。

他很喜欢姑娘这种无所顾忌的开朗性格,同她在一块儿仿佛空气也清新了,周围的一切也都变得欢乐了。她坦率得令你感到惶惑,常常给你带来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异,充满着生活的乐趣。她从外语学院毕业就分配到这里,短短的一年时间,她在办公室、青年团、工会都呆过,同海关、银行、边检和旅游公司的关系很好,有人说她是个天生的公共人才,这话有道理。也许是由于她的坦率、公道、随和而又乐于助人的诚恳态度,人缘很好。在工区发展部搞对外洽谈翻译工作时,外商对她有一致的好评。然而,当她知道领导要办这个集装箱厂的意图之后,便自告奋勇到下面来,甘愿吃点皮肉之苦。个中原因,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

然而,曹白有点不放心,觉得这姑娘天真得有点儿冒失。兴许是自己上了年纪,抑或是对现时的年轻人不够了解,心里总希望她稳重些儿好。他呆呆地盯着放在地上的一堆东西,久久地凝视着。

阳光照在奶黄色的小冰箱上,光闪闪的。她把冰箱放好,插上电制,便又把可口可乐罐子放了进去,接着把椅子的封纸拆开,一张张的放好。她动作麻利,三两下便把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看见他站在旁边一派书呆子的样儿,她偷偷地笑了笑:

“噢,在探究这些‘礼物’的来源了!”

“是你的吗?”

“我不是万元户,哪来这闲钱!”

“……”

“你们昨夜谈的什么,隔墙有耳。”

“哦!”

“我早说你不会顶撞张老板的!”她得意地朝他眨巴着眼睛。

“我可没有答应。”他对姑娘的话颇有兴趣。

“考虑就等于不顶撞!”她在空中划了个等号,然后,望着小窗外天上的白云说:“你曹白工程师好不简单,在所有来这儿的工程师里,只你一个人配给冰箱。”没等他开口,又说:“张老板清早对我说:‘什么老板的,我呀,是曹白的后勤部长!’嘻嘻!””她轻轻一笑,意思是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他心里感到一阵热呼,由衷地感谢张弓和这一位热情的小后勤,可脸上依旧平静地说:“那是因为这个!”他用手指往盖着黑色沥青纸的屋顶捅了捅。

“待会儿我给你搬来个冷气空调机子。”

他连忙摆手道:“不。我不要!”

看见他急得发了慌,她噗嗤一笑,转过身,从手提袋里拎出一胶袋的奶油包,端在他面前,“看你手忙脚乱的,早餐还未有着落吧!”话未完,啪的一下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罐可口可乐,递给他。“喝冻的,你不是怕头顶上那一大块热电毡吗?”

他顺从地啃着奶油面包。味道很好。喝了口可口可乐,觉得有股药昧,嘴里却是舒服的。嘿,这生活,一切只图简单方便,罐子喝完了就扔掉,干干净净。

姑娘一口便喝完了一罐可口可乐,三两口便啃了一块奶油包,尔后抹了抹嘴说:“往后的日子,我可常会过来你这儿享福的。你记住,要不我才不当这份苦力哩!”

他笑道:“在发展部办公室里有的是冷气空调,饭厅挺漂亮,你却下来蹲这火焰坑!”

“为了兴趣,理想,你懂吗?”

“我一点也不懂。”

“唉!我该怎样说好。”她吁了一口气,从折椅上站起来,坐在桌面上。“我祖辈是清朝办洋务运动的积极分子,没学堂,学西方,搞洋务,失败了。可我觉得这科学技术建国并不是全错了。我爸爸是学电子工程的,妈妈是建房子的老总,不说他们了……。我天生爱工业,实实在在下来办个工厂不是很有意思吗?”

“你却念外语?”

“天造地设,我能选择吗?天晓得怎么会分配到那边去。可我学英语有天才。不相信?香港电视的西方片里说的土语,我也听得懂!”她居然耸动着鼻子笑了笑。

“你是否感到有点言过其实!”他故意逗她。

“科学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尤其是语言翻译。”她用流利的英语答道。

他微微一笑。

她站起来,拉着他的手说:“走吧,上我的汽车!”

他瞪着她那充满稚气的脸儿,“你知道我要到哪里去?”

“知道。”她不由分说地拉他上了那辆停在门口的米黄色的面包车。

她驾驶着车子,很平稳地驶向通往微波站的马路。转过山脚的弯曲处,向左拐是工业大道,再往前走一段就是贸易中心的大厦了。这是一幢十二层高的大厦,白墙壁,茶晶玻璃落地窗户像一幅长长的紫色瀑布,从蓝天上流下来。看上去很有点气派。

她把车子一拐,嗖的停在大厦门前。侧过头朝他说:“曹工,请下车。”

他下后,车子忽的像兔子似地窜走了。开出没多远,嘎的一下子又停下来,她把头伸出车窗喊道:“等一会儿,我回头接你。”话未完,车子忽地又飞驶而去了。

我的天,她怎可以一个人溜掉。他暗自叫苦,来贸易大厦干啥?自己又不是洽谈生意,商量设厂!这姑娘真冒失。

他无可奈何地走向大门口,突然惊愕住了。一个白色的木牌子挂在墙上:技术培训中心(三楼)。这正是他要去的地方!

“聪明的百灵鸟!”他禁不住称赞姑娘做事想得仔细周到。

曹白做事向来重事实、重数据,因此,他对张弓的大胆做法还是抱着质询的态度。无论如何,他得先来技术培训中心看看,到工厂走走,求得对这个“彻底”的做法有个新的了解。正如求证问题一样,得从正反面去论证、演算。

工业区技术培训中心设在贸易大厦的三楼。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培训人才的中心。有图书、资料、技术情报,也有录像设备。设有各种专业班,有专业的工程师技术培训班,也有业余班。学技术的、学经济的、学英语的、学当厂长的都有。到这里来学习的都很认真用功,而且成绩都很优异。因为工业区实行全新的职务工资制,你当经理、工程师,就可以领这一级的工资。一年为期。如果不称职,工厂董事会便另请高明,你也就失去经理这一级工资了。当然,倘若做出成绩,董事会就会给你提薪奖励。不过,从厂长培训的情况来看,引进技术确实是颇费心思的事。这不仅是因为国外的技术设备先进,而且重要的是熟悉掌握这些先进技术要有一个过程,使它适合于我们的实际情况又是一个过程。困难还在于我们闭关自守了这么些年,对外面的技术、管理情报了解得很少,急需要知识的更新。天晓得那一批批出国考察的人,又有几个回来能亲力亲为地办好一个企业呢!这些事实,他曹白不能不去考虑,去权衡张弓已付之实行的那个“彻底”的方案了。

他转了个圈,心里有点纳闷,一个熟悉的人都看不见。其实,他就只认识一个人,同自己一块儿应聘的工程师老何。老何比他先来,在厂长班学习。

课室对过去是一个很整洁的宽阔房间,雪白墙壁,发亮的桌椅,室内装有调温设备。这是培训中心的电脑室。只见几个年轻人坐在那儿,安静地操作着,除了按字键的嗒嗒微响声,一点儿噪音也听不见。荧光屏上不停地闪现着一行行绿色的数字。他站在门边感到一阵心跳,脸上热辣辣的,在这一行行闪光的数字面前,自己竟是个近似科盲的人。这一刹那间,仿佛一道绿色的电光划过他的脑子,沉重地感到知识的结构、知识的更新实在太迫切了。他又感到庆幸,自己总算来到这个有条件允许自己更新知识的地方,至少对新的信息知识结构有个初步的理解。蓦地一种求知的欲望猛烈地向他袭来,像一股旋风似的推着他向前走。

他情不自禁地走进房间,拐到左边的一间小房门口,他突然呆住了。鬼知道什么时候,李可玲竟悄悄地坐在那儿,熟练地按着电脑键盘。还未待曹白开口,她好像脑瓜后面长着眼睛似的,笑道:“我不是说过要来接你吗?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接着,掉过头说,“你坐不稳,站不住啦!”

他默然。简直无法应付这个聪明而又口齿伶俐的姑娘。

“老何他们呢?”他没头没脑地问。

“哪个老何?”她想了想,“哦,厂长班的几个小老头,到香港考察去了。之后,还要去日本。”她狡黠地笑了笑,“你要去吗?还来得及。去香港,张老板可以批准,半小时办妥。”

“张老板呢?”他急着问,他已经认识到自己太空虚了,能在厂长班里呆一段时间那就太好了。

“嘻嘻,他回香港去了。那边二十几个子公司,一大摊子事情够他管的。”

他这才明白,姑娘是在做他的工作。也许是张弓交代地照顾安排自己的。那好吧!有不明白的事情就问她。

“你给我说说集装箱厂的情况好吗?”他问。

她点点头,“先谈淡国际集装箱的生产销售势态。”她按了按键盘,世界集装箱厂先进设备的分类、原材料消耗、工程价值、工时、以及成本价值、批发价格、市场价格……等,一一显示在屏幕上。接着,她又按了按键盘,本厂的厂房、设备、工人、工资……等等情况数字,一目了然地呈现在面前。

“这些数字情况电脑都给储存了。你还要了解哪个方面的情况呢?”

他沉默了,呆呆地站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荧光屏上的数字已经显示出一大堆学问,而这学问有好些自己是没有接触过的,有的竟完全是陌生。他又想起张弓的那个“彻底”的方案,似乎越来越感觉出它沉沉的份量。

她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然后又不声不响地递给他一袋资料,有厂房图纸、设备资料,和其他一些数据。

“任务很重,我陪你滚一身油渍!”她莞尔一笑。

“你在替张老板说话!”

“随便你怎么想。一句话,对张老板不该顶撞。那是因为他没什么好顶撞的!”

他默然。

“走吧!车子在外边。”

“很对不起,麻烦你了!”

“嘻嘻。”她掩住嘴笑,“我是秘书兼翻译,还兼你的司机呀!”

“哦!”他又惊讶住了。

“放心,我只领翻译那一份工资。”

“你该领三份。”他挺认真地说。

“我不想。告诉你,不想,不想!”她也说得很认真。

“为什么?”

“你不懂。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得了吗?只不过是比我大一半岁数罢了!”她故意地哼了哼鼻子。

“哦,我明白。”他想起自己说过她小小年纪小看人的话,忍不住噗嗤地笑了。

“还差这么一大截哩!”

她用手比划着。说完便一阵风似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