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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张弓来电话,要李可玲去香港见他。

临行前,她来找曹白。

进门。她抬眼就看见贴在墙壁上的一副对儿,毛笔字写得满清秀:斗室何须大,客来屋自宽!

“嘿,自嘲还是满腹牢骚!”她哼了一声。

“迎客!”

她瞪着书桌上放着的塑胶皮本子,眨巴了几下眼皮,“你在写日记?”

“是写你的日记。”

“怪事!”

“写我看见了块小桑叶!”

“你真坏!”她翘起两片薄薄的嘴唇。

“绿色的桑叶不好么?”他故意问。

她默然。

他头一回看见她默然地站着,就像一只白燕子蓦地合上了翅膀,美丽、肃穆。这小桑叶的名儿多悦耳,可是有什么值得她这样深沉地思索!……

事情发生在尼仑来这儿的第二天。她来到工地上找这位美国人,自荐来工厂工作。尼仑打量了她一眼,窈窕纤瘦,像个古典的仕女般轻盈,便咧开嘴笑道:“在美国从来没有这样文质彬彬的姑娘下集装箱厂!”

“这儿是龙口。”

“你给我算一算,一个海运集装箱能装下多少个他女!”尼仑开玩笑道。

“我想回答的是一天要造出多少个你说的那样的集装箱!”她冷静地说。英语说得很流利。

他惊愕住。睁着双蓝眼睛盯着她那微微微翘起的薄嘴唇,一头短短的、鬈曲的乌发,神情严肃。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迎着他的目光,冷静地凝视着。

“你是一个勇士。”尼仑尊敬地说。

“这么说,你愿意录取?”

他摊开双手一笑,“按照我们的习惯,你得经过考试。”

“那当然。”

美国人问她好些个工程专业上的问题,设备,以及电脑数据……

她红着睑,答不上来。她感到自己冒失了。这美国人真厉害!

“你的英语很悦耳,也很动听!但我需要懂得专业技术的,对不起了。”

“我改日再来!”她平静地说。

他惊愕地瞪着她。好一个倔强的姑娘!但又感到诧异,为什么偏要下工厂来,当个白领的文职不更高尚吗?中国姑娘真怪!他想起了一句中国话:不爱红装爱武装。

“姑娘,你考试的成绩并不令人满意。”他提醒她,更何况,专业知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她眨巴着眼睛,神情严肃地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没有准备好,只要我作了准备,没什么考不上的。”

“是吗?”他饶有兴趣。这姑娘很有性格,仿佛整个宇宙在她那双乌亮的眼睛里,也不过是一块可以随便踏脚的大石头。

她莞尔一笑,“你喜欢中国些什么呢?”

“长城!”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

“丝绸。美丽的丝绸之路。”他很满意自己的答案。

“哦,丝是人吐出来的吗?”她故意问。

“蚕虫!”

“蚕儿吃什么长大的?”

他答不上,摇晃着头,用手擦了擦脸上的胡子。

“吃胡子长的?”她咯咯地笑了。

他想了好半天。

“桑叶!”她说。

“哦,我从没见过!”

“清晨,弯弯的塘塍上排着一行行桑树,阔圆的叶子上沾满着晶莹的露珠儿,新鲜、嫩绿,生气盈盈!多美呀!这绿色的希望!”她说。

“姑娘,你在朗诵诗歌。”尼仑说,你喜欢读欧亨利的书?”

“海明威的。”

“一个实在而又奇异的大海!”兴许是他对海明威的评价!

“我更喜欢《红楼梦》!”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也许他没有读过《红楼梦》,抑或是看过但已经淡薄了。他耸了耸肩胛说:“你本来就是个白衣领的姑娘啊!”在美国,白领是指文职,坐办公室的人;蓝领是指工人。

“你喜欢白丝衣领么?但我更喜欢桑叶。”

“有意思。”

“白丝领子是桑叶变出来的!”

他沉思着,觉得她的话容纳得下整个工厂,又似乎还包含着更多的东西,就像一只智慧的盒子,“这就是你来工厂的理由吗?”

“尼仑先生,你满意这个答案吗?”

他点点头,一双蓝眼睛充满着感情:“我很满意。小桑叶!”

当晚,他在灯光下给妻子写了封信:今天,我才开始认识中国……”

那天清晨,她踏着阳光来到集装箱工地向他报到上班。尼仑说了声欢迎,便领她在工地上走了一圈,给她看了工厂总体设计图纸,然后指着宽阔而又杂乱的工地问道:“你说办好这个工厂该怎样做?”

“像你那样去做。”她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尼仑说:“我头一次上班,老板便对我说:‘干活吧!你碰到一千个困难也不要来找我,倘使看见一线希望,你就立刻来告诉我。’长期以来就是照着这句话去干活的。”说完,他用力地在空中作了个手势。

“你这个厂长很厉害!”

“我们才刚刚开始。”

她明白自己该怎样做……

她的眼睛变得深沉了,宛如一眼深的湖。她凝望着小窗外天上的白云,好像是在对自己说:“你懂得桑叶的涵义吗?”

曹白茫然地瞧着她。

她问:“薄之学什么专业?”

“音乐。”他困惑了,她竟如此关心自己的妻子。

“贝多芬的弟子!”

他惶然。想竭力捕捉她那活跃跳动着的思想。

“蒲芝会懂得的!”她说。

“她……”

她又感到茫然了。

白色的飞翼船泊在九龙尖沙嘴码头。

码头上货运繁忙。车水马龙。仓库外面露天堆满了货物,像座小山,可霎眼功夫又都运走了。这里频繁的日吞吐量是以五位数为计算单位的。使人惊异的是这儿听不见喧闹的噪音,成群结队的汽车像个哑巴似的从不鸣响。一个宁静的繁忙码头。

总公司设在尖沙嘴码头的东侧,一座巍峨的三十层大厦。四围是密密麻麻的高楼,宛如一片高高的石林,在阳光下反射着闪闪亮光。这里是九龙的旅游、商业、货运和文化中心区。整洁的弥敦道可以说是香港最宽阔、最长的街道。两旁是崭新的摩天楼宇。只有那间古老的、宫殿式的半岛酒店还依然故我地屹立着。门前绿草如茵,繁花夹道。灰色的石米墙,高大的圆柱子上面镂刻着凸起的图案花纹,厚厚的窗台旁沿捆着粗笨的花边,古旧、笨拙,却又庄重肃穆,似乎同四周五光十色的旋流隔着了一个世纪。

她瞥了这古老的庞然大物一眼,虽然没什么反感,但心里总觉得有一种不相称的感觉。古董,哪儿都会有这过去了的东西。

张弓住在第十层楼临海的一个套间,客厅并不宽阔,陈设雅朴。墨绿的地毡,淡绿的贴纸墙壁,和丝绒沙发,这种冷色调给人一种清新和谐的感受。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妻子在上海。不过,公司办公室在二楼,上下班很方便。妻子常来这里探望他。要不是家里有个老母亲,他早把妻子接来了。李可玲曾当着他的面说:“你呀,是个孝子!”

她来过香港好几次了。搞洽谈翻译工作,不出来见世面,增广见闻是不行的。只是这一回出来.张老板一句话也没交代,不知道是什么事。这是很少见的。张老板决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你来香港玩。

她按了门铃。

张弓见了她,劈头一句问道:“谁征服谁?”

“平手。”

“哦,这就很不简单了!”他担心曹白对付不了美国人。

“美洲雄马只晓得赛跑——考试!”她笑了笑,从冰箱里拎出罐“屈臣氏”橙汁,独个儿喝着。

“那头熊猫呢?”他说的是曹白。

“他只知道吃嫩竹叶。要是多吃点儿洋参就好多了!”

“有意思,洋参!”他很欣赏小姑娘思路调皮敏捷,便笑问道:“吃点桑叶不更好吗?”

“他眼下并不懂得什么是桑叶啊!”

“他会懂得的!”

接着,她给张老板谈了他俩考试的经过。他对“平手”这个结论没有表态。但心里高兴,这两匹骏马兴许能合拍地拉一架马车了。他们都有一颗干好自己工作的事业心。

“你看曹白这个人怎样?”他问。

“这个人碰到一千个困难固然不会找你,但即使看见了希望也不会给你说的!”

“那该怎么办?”

“他相信你会看见的。”

“你就这样确信吗?”

她并没有正面去回答,“尼仑说让他去欧洲考察。”

“好!”他放心了,事情办得不坏。

她眨巴着眼睛,拎起一串紫葡萄,一粒一粒的往嘴里放,吃得津津有味,问道:“张老板找我来就谈这件事吗?”

他没答话,从抽屉里拿出本蓝皮面的汽车驾驶执照,递给她说:“你坐我那辆车子兜风玩去!”龙口工业区的驾驶执照,在这里办个登记手续便可通用。

她接过执照,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恕我少见多怪,哪有这样的好运气!”

他又递过来一大叠资料,“有关集装箱的技术、商业情报都收在这里,你拿去看。该到什么地方访问咨询,你自己看去。”说完便把汽车锁匙给了她。

“谢谢张老板。”

“小心点儿。”

“知道了!”她转身要走。

“蒲芝的事你记住办妥当。”他已经觉察到曹白不大会料理自己的生活,应该让蒲芝早点调来。

“知道。我给她写了信。”她呼的一下旋风似地跑出去,门也忘记掩上,忽的一下又转回来,扮了个鬼脸儿,随手拉上门走了。

他望着闪亮的淡绿色的门,仿佛墨绿色的地毯也微微地跟着姑娘的脚步在跳跃。他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块儿来了。生活、理想,全新的环境使他们忘记了过去的一段可悲哀的日子,沉浸在全新的追求和探索里。看见年轻人在这一股彩色的旋流里追逐、拼搏,他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当然也充满着忧虑。生活常常是这样,坎坷、崎岖,有时却又比较平坦。然而,平坦总是这样的短暂。一霎眼间,青春就似蓝天上的一朵白云,匆匆地掠了过去。然后又慢慢地消散在云堆里去了。因此,他很珍惜孩子们的青春,像父亲疼爱着儿女一样。

这孩子喜欢桑叶。她房间阳台上的花盆里总插上一枝桑枝儿,清秀地吐出几片绿片,阔圆圆的充满着生气。生活的坎坷曲折使他慢慢地形成了这样的一个观念,每个人的癖好大多是有原因的。当然,性格也是这样。从这些癖好里面可以窥探出一个人的遭遇、追求、理想和为人气质。喜欢卖弄自己的只说明自己的浅薄;搔首弄姿的不过是妒忌别人的漂亮;炫耀自己的多是骗子或者新贵。至于绅士的做作,商人的滑头,文人雅士清高,以及穷教授的吝啬,已是众所周知的了。然而,这里年轻人的无穷无尽的探索、选择和追求,同西方色彩的碰撞、冲突、溶合,和搏击,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他确实地触摸到一种活力,一种真正的、充满着青春节拍的活力啊!

可玲这孩子很可爱。他对她是赋予重任的。暗地里已经将管理厂长的担子放到她肩膀上了。应该让她自己去闯,带着目的去选择咨询自己所需要知道的东西,就像小鸟儿翅膀硬了,任由它离开窝儿在广阔的云天里翱翔。他准备让她同曹白一起到欧洲和日本走一趟。眼下应该给她充裕的时间去熟悉香港,从设备、技术、生产、销售、管理经营以致国际市场的竞争角逐上,进行多向性的了解研究。当然,这种信任决不是盲目的。

他了解可玲这姑娘。那天早晨,金色的朝霞娇艳艳地铺在阳台上,染黄了停在栏栅上的点点露珠。他望见她默默地在侍弄着盆里的桑枝叶儿,全神贯注,就像抚慰着一件心爱的纪念品一样。他隔着个阳台问道:

“家里带来的?”

“妈妈留下给我的是这几片桑叶!”她茫然道。金色的阳光里,她眼眶里滚动着晶莹的泪珠儿。

那年,她还小。红彤彤的岁月把她双亲赶到蚕乡去接受改造。村里人让她父母采摘桑叶,早早起床,摸黑赶到鱼塘边上,待到太阳出来,已摘了满满一大箩了。桑基鱼塘,一点也不假。走出村口,鱼塘如镜。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塘基全都覆盖住了,就像一道缭绕的绿色的绒毛带子,在晨光里轻轻地晃动。他披着晨露,摘呀、摘呀、不停手地采摘。累得指头都裂开了缝,一个个肿得似只肥大的芭蕉,粗沉沉的伸展不开来。然而,当他们路过蚕房,隐隐地听见屋里蚕儿咬嚼着桑叶的沙沙声响,心里感到一阵喜悦,脸上的疲惫倦意也渐渐地消失了。岁月毕竟是艰难的!爸爸叹气道:

“人们欣赏丝绸的美丽,可曾否想过这桑叶的纯真可贵啊!”

“我们不是像桑叶在生活着吗?”妈妈说。

他们从桑叶里得到了安慰,看见了生命的价值和希望。

母亲已经去世了。她那纯朴的音容不正留下在桑叶上面吗……

临海的窗口吹进来一阵海风,清爽凉快,张弓朝着海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