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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碧海楼在海滨上。

一座富丽豪华的双层楼房。金黄琉璃瓦顶,四面是曲廊,雕花檐斛,紫红地毯,宛如一座古雅的宫殿。临海的长廊铺着绿色塑胶地板,白玉色太空座椅,金色壁灯亮着柔和的光。浪花不停地扑打着栏栅下面的长条青石,仿佛就在你的脚底下荡漾着,给人一种真实而又美妙的立体感。

这充满若活力的海之夜。

尼仑是这里的熟客。他晚餐常常在这海滨碧海楼上吃。对着大海,凝望着夜空,数数远处的灯帆,聆听浪花的低唱,有时又闭上眼,让思绪离开自己的躯壳,远远地飞去海的彼岸……仿佛一天的疲劳刹那间在金牌“人头马”的酒香中消散了。

生活是孤寂的,而又是惬意的。

“朋友,干一杯!”尼仑举起酒杯。

曹白用嘴唇沾了沾。

“FOV好到极了!”他学着香港电视广告演员的声调,以为这就是标准的中国话了。举杯又干了。曹白后来才知道这种长颈瓶的FOV威士忌,要三百五十港元一瓶。

“尊夫人什么时候来看望你?”曹白问。他明白,像他这样的一个美国人在这里生活是很不习惯的。

“她会来的。领到了博士学位证书她变来。”他停了停,“也许该我去祝贺她,接她一块儿来见你。”他容光焕发地说。

“祝贺你有一个如此才貌双全的夫人!”

尼仑干了杯。他像喝开水似的灌进了嘴里,接着又给自己斟了满杯。他要了一个美国牛扒,点了鲜蚝、五柳鱼、膏蟹和对虾几个中国菜。他很赞赏中国菜的鲜、美、味、色、香。

“你太太也该来了。看你那狼狈样儿!”尼仑望了望他衬衣上脱掉了的钮扣,“朋友,独立生活能力我比你强!”

曹白苦笑了笑。他心里明白,要是我把换下来的衣服、被套、枕巾全都给人洗熨干净,皮箱里有随时可以换上新的衣裳,我会比尼仑干净上十倍的。可眼前,忙得看图纸的时间也挤不出,哪顾得上洗衣裳呢!在繁杂的生活开支里要报销洗衫费这一项,有限的工资也是负荷不起的啊!

看见曹白不语,他笑道:“你在想她?”“我在听音乐!”

“朋友,你很幸福!”他知道曹太太是学钢琴的。瞧曹白这样充满着独特的感情在欣赏音乐,简直令他陶醉了。

曹白笑了笑,“等蒲芝来了,我请你到我家里尝尝家乡菜!”

“不胜光荣之至!”他用中国话说。他夹给曹白一只对虾。“请。”然后狡黠地问道:“学得象吗?”在美国吃饭是不习惯给人家夹菜的。

“你比我还讲究。我担心你的皮肤也会变黄了。”

“嘻嘻,我很高兴你如此看重我啊!”

尼仑毫不掩饰他心里的高兴。他没想到张弓会派来这样一个好助手,这位中国工程师的工作很精确,经验也丰富。令他钦佩的是中国人的勤奋谦虚,表现出一个有悠久历史文化的民族气度。他眯起眼,打量了曹白瘦削苍白的脸庞,说:

“我很想你去欧洲一趟,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你放心好了,这些年我并没有卧过病床。”他觉察到美国人对我们的生活很陌生,连中国人的年龄也看不准确。

“到了欧洲,你会像一个贪馋的孩子,把人家的东西吸吮干的。”

曹白喝了一口酒,倒品尝出有点儿香醇味,“你打算我们自己来安装设备?”

他点点头,“有你这个助手,我们可以自己动手。”

“那太好了。”曹白非常高兴。他很感谢尼仑良好的用心,自己安装就表明了他要把自己的技术留下来,曹白早就算过,只安装费一项就省下了四十万美元。这一项项都是有帐可算的。问题远远不止于这四十万美元,而是我们可以从中学到技术。在相处的短短日子里,曹白学会了不少东西。在设备的选择和安装上面,他看到了尼仑怎样在运用价值工程学。这就是说要从产品的成本和技术设备指标两个方面,去提高产品的质量,降低成本。美国人一开始就是用工程价值去选择这套设备,和安装这整套设备的。

他想起张弓对他说过的话:你不妨给核算一下,经济核算和技术核算。他已经感到张弓这句话的份量了。从领导方面说,对尼仑的挑选和使用,不正是说明了张弓的才能吗?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付出的六万美元年薪,而是更重要、更具有远见的东西。这一点正是我们的一些领导,特别是一些手里有权的领导所缺少的。因而就显得难能可贵了,也就令我们的曹白工程师深为感动了。

尼仑掰开一只螃蟹,蟹膏圆实实的宛如一朵鲜红的花蕾,丰满的蟹内白雪雪的鲜甜极了。他蘸着蒜子白醋,吃得津津有味。

“中国的螃蟹很肥。”他说,然后瞧着曹白,“这是件苦差使,你要掉十斤肉进去的。”

“赔了这副骨头也不要紧。”曹白兴致盎然,“你比我劳累十倍啊!”他明白尼仑指挥这样一支技术不熟练的队伍,去安装如此复杂的设备困难是不少的。

“你英语很好。要是派来个蹩脚翻泽,我真的要去见上帝了。”说实在的,他很怕我们的一些翻译,他们不懂专业知识,习惯了中国式的语法,翻来覆去都说不明白,累得彼此满头大汗,他只好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停地用手比划,太辛苦了。

夜空出现了儿颗星星,海风轻轻地吹拂。尼仑说得高兴,便又给自己斟杯洒。曹白用手按住瓶口,说:“你喝多了!”长颈瓶里的酒只剩下半截子了。

“那就喝可乐好了。”尼仑笑道。

曹白眨了眨眼,问:“你决心自己动手安装了?”

他明白对方的意思,便坦率地说:“万事起头难。往后你们便可以自己安装第二个工厂了。”

“很感谢你,尼仑先生。”曹白明白这份友谊的价值,同自己合作的是一位真正从事科学技术事业的美国人。

他喝了口可乐,摇了摇头,瞧了瞧长颈酒瓶,觉得一点劲儿也没有,说:“我喜欢创业,办新工厂。你晓得我在想什么吗?”他显得有点天真地说,“我想你们能早些自己管理好工厂,越快越好。”

“但愿如此。”曹白说。

“不。一定要做到。你小心,我会不止一次敲你脑壳的”尼仑说得自己也笑了。

海浪随着南风.沙沙地卷上了海滩,又忽的一下退落下去。生活的浪花又何尝不是这样时起时伏地扑打着人们的心扉呢……

灯光下,池俩默默地望着这海之夜。

一辆崭新的红色摩托车沿着海滨路飞驶而去,车尾上的小红灯闪亮闪亮的,一霎眼间又隐没在夜色苍茫里了。

李可玲穿着件白色风衣,白运动裤,头上戴着白胶安全盔。一身雪白。她骑着电驴子正急着寻找曹白。刚才张弓来电话,说要来看望他。

她来到碧海楼,心想曹白不会来这豪华的去处的。便随便问问服务员,才知道尼仑刚才走了。她匆忙骑车往回跑,工棚里一片漆黑。他能到哪儿去呢?没错,准是那个地方。车子拐回头,朝着微波站的方向急驶而去,在十字路口的木牌边上一转,一会儿便来到技术培训中心门前。她走遍了各个课室,在资料室兜了个圈儿。坐在阅览室内看书的人不少。她轻脚地走着,眼珠儿逐个地搜索,哪里有曹白的影子!

奇怪,他向来很少外出。去了哪里呢?

她坐在门前青草地的石杌上,鼻尖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儿,身上觉得热呼呼的。一阵南风从白玉兰树梢上吹了过来,幽香凉爽。多迷人的晚风啊!

她抹了睑上的汗,便又骑车走了。

她明白张弓今晚有事情要商量。他向来都是神出鬼没,出其不意地来到你的门口。有几回,雨夜静悄悄,人们都躲在屋里歇息,他穿着件风衣,水珠儿滴滴地来到你跟前。今晚,他破例来电话,这说明他还有许多要紧的事等着去办。

从香港回来,她很快便把情报资料整理好了。只消按按电脑,有关工厂的设备、工程的各项数据情报就清楚地显示出来。她很感谢张弓让自己天马行空了好些天,驾着汽车爱到哪儿就到那儿。那辆“西力架”牌轿车,灵活轻巧,车速又快,惬意得很。

她是个自觉性强的人,越是自由就越约束得自己不自由。为了尽快地、大量地收集技术情报,多了解些情况,她手脚不停地走了好些地方,忙得不亦乐乎。那天从尖沙嘴穿过柯士甸道、佐敦道,驶过旺角和深水埗区,把长长一条弥敦道跑完了,然后直插到沙田工业区去。车子驶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货柜码头。这是亚洲最大的集装箱码头,在全世界也是有数的先进。红的、蓝的、白的、黄的、灰的,五颜六色的大箱子,宛如一大叠的玩具盒子整整齐齐地堆在一块儿。几乎全世界生产出来的集装箱子全都聚集在这里了。

货柜仓库是一座三层楼的大房子,汽车可以直驶到楼上。集装箱按照序列,有条不紊地叠放好,非常整齐。要不是亲眼看见,她真不敢相信有这样一个科学而又奇妙的货仓。她走进仓库里,才明白箱子的堆放层次,先后,是按照着货物进出的时间编排好的,全都由电脑指挥,准确无误。

她询问这里的管理人员,他们对各国集装箱的质量非常清楚,对每一个厂的产品使用的有效期限了如指掌,而且还详细指出各个产品的优劣,以及值得改进的地方。比如说,法国的坚固,美国的结实、但笨重,日本的轻巧欠耐用,英国的实惠,法国的美观等等。说到价钱当然是日本的便宜。耳闻不如目见,置身子这样一个博览会里,有所观察,有所比较,广开眼界,结合已经了解的情报,仿若一下子对世界集装箱生产有了个比较清晰的了解。她对这样的一种带有立体的真实感的收获是始料不及的。

之后,她又跑了几间商行和咨询公司,调查国际市场行情。她感到疲倦,但却很愉快,满足自己所取得的收获。她赶忙回总公司见张弓,就象孩子在学校里考试得到了好成绩,赶着给爸爸说去似的高兴。张弓看见她满脸汗珠儿,笑眯眯的没等她开口,问道:

“到哪儿玩去?”

她微笑着。

“不是说要去海洋公园看海豚吗?”

她摇摇头。

“唔,这几天只记住大货柜,什么都给忘记了!”

她这才呶起嘴说:“时间这么少。”

“害怕吗?”张弓没头没脑地问。

她想了想,噗哧笑出声来。她想起头一天在香港繁华热闹的马路上驾驶着汽车的狼狈样儿,说:“心可慌呢!我头一回在车子的旋流里转,眼花缭乱。后来习惯了,哼,单行线怕什么!来个高速度,痛快。”她这才恍悟,张弓是有意让自己熟悉香港的急速旋转生活,适应这种对她来说是陌生的生活节奏。起初,每当地坐着车子驶上多层的立体交叉天桥的时候,心里就慌乱。马路上十几道白线条,稍有差错车子就只好沿着另一条道路跑了,因为全都是单行线路。慢慢习惯之后,她不仅不害怕,而且非常欣赏这种科学的管理,脑瓜里产生出各种各样的联想,觉得管理学确实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比如,高层结群的管理,水、电、清洁卫生、生活消费以及文化设施等,都得适应高层密集人口的需要,都设有管理公司。

“说得好,高速度!我们就是不要害怕高速度。你不是平平安安地喜欢上高速度了吗?心慌了,但很快便一点也不心慌了。小桑叶,事情总是从不适应到渐渐适应的。”张弓高兴地说。瞧着孩子兴奋而又微微呈现出的疲倦脸色,他明白她已经尽了自己的能力去工作,便关切地说:“你歇一会儿再谈。”从冰箱里拿出盒维他鲜奶,插上软管子,放在她手里。

她捧着盒牛奶,心里感到说不出的亲切,但又觉着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好……

摩托车驶过了自来水厂,向右拐个弯儿就是工业特区的大门。沿着大门两旁伸延开去,是两道银白的铁丝网——工业特区的界线。她顺着铁丝网往右边驶去,那里矗立着一列高楼,他也许呆在那里面!

她今晚来找曹白,还有一件事情要同他说,蒲芝给她回信,要求她暂时不要向丈夫提及调动的事。她生怕影响丈夫的工作,想让他专心致志地把厂子建好,至少也要待工程告一段落时才调来。当然,蒲芝并不清楚他是住在沥青纸皮盖顶的小工棚里。她想得很简单,工业特区嘛!现代化、西方化的最新城市,一切都是电气化装备。唯一令她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眼睛不大好,而南方的阳光是过分的猛烈。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孤独一个人带着疲劳的身躯,倒在床上,紧紧地闭合着双眼,她的心便又急剧地跳动了起来。她真想长双翅膀一下子飞到南方海边。

小桑叶象一片随风飘荡的薄薄的叶片儿,轻盈地掠过了宽平的水泥马路。她侧着头,好象在听蒲芝在耳边说话,对了,不该对他说。对了,让蒲芝早日调来……

她笑了笑,一拧油门,车子呼的一下子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