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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入夏,沙湾的白玉兰树长得分外翠绿,满树银花,幽香清芳。

今天,吴凌筠感到非常高兴。她穿着洁净的白上衣,蓝长裤,黑亮的齐耳短发,身姿矫健,显得非常俊秀。早上,长途电话台才上班,她就同沈家海通了电话,约好今晚在石坑村玉珍家里会晤。本来她想给少文去电话,但不易找着他,便给家海说了。

“天安门事件”平反了,今天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这件事公社叶书记很重视。他亲自交代凌筠去办,而且还两次上门斟酌。一来是给她父女俩平反,吴木生恢复了党支书的职务;二来是要认真办好为少文和家海平反的事。他指定要凌筠过河去见他们,说公社党委给他们平反,并再三说:“他们是被迫害外逃的,我们要欢迎人家回来。”话只一句,却说到人心里去了。

凌筠是很尊敬叶书记的。她和父亲落难时,人见人怕,似麻风露面一样。这时候,叶书记亲自上门探望。他问明事情原由之后,安慰他们说:“太阳下山,人们都说太阳沉下去了,其实太阳是在地球那而升起来!”她听了很是感动,仿若那干涸了的心田上落下了一场甘霖,萌发出生的希望。临走时,她听见叶书记悄声对父亲说:“党的处境也很危险,你要保重自己。”那时候,祖国困难啊!党困难啊!后来她才知道是叶书记在电话里通知父亲,说上面马上会派人来逮捕沈家海和何少文,要父亲帮助他们脱险。当时,她在隔壁房里算账。父亲象是故意让她听见似的,大声地把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才又说:“明白了。”当晚,他们过河之后,父女两人就因为“包庇反革命分子外逃”坐了“专政班”。

不过,这些事情村人口里不说,心里明白,多是同情她父女俩。有人还明里暗里给她家多捎点柴火,多背把禾草。村里只有治保主任何兆行心狠手辣。他这个人近五十岁,长相白净,脸上和气,别看他平日死蛇烂鳝似的迟迟钝钝,可是运动一来就生龙活虎,害人的鬼点子多得惊人。这一越,他竟又一箭双雕:一面大义灭亲,揭发了儿子何少文的反革命罪行,由此升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一面待到儿子跑过了河,便又催促儿子从香港寄钱回来。村里数他的东西齐全,电视机、录音机、电风扇都有了,吃的穿的就更不用说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吃了两个社会的优越性”,何况在政治上他还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呢!

何兆行每天在酒醉肉饱之后,审讯吴木生父女俩,自是问不出什么名堂。凌筠有骨气,供认不讳,没有半句躲闪之词,弄得姓何的反而目瞪口呆。况且事情又正好发生在他自己家里,也就不愿再追问下去了,反正党支书的鸟纱帽已经戴在头上,用不着在她父女身上多费心机。经过权衡利弊之后,他把吴木生放到鱼场劳功,给副烂摊子让他挑。吴木生出身渔家,从小就在“疍家艇”上长大,有一身捕鱼、养鱼的功夫。鱼场多年亏本,村人难得吃上队上分给的鲜鱼。他乐得到“职”去了。

吴木生很了解何兆行这个又滑又刺人的“塘虱头”,只是眼下这个世道,鱼目混珠,人鬼不分,即使你慧眼过人也奈何他不得。记得“四清”那年,何兆行因勇敢斗争“四不清”干部起家,又在建立“红色政治边防”中立功,当上治保主任。他首先站出来揭发吴支书的懒、馋、占、贪。算了半个月的细账,有数可查的多吃多占了一元两角五分。这还是一年来突击开夜工的夜餐补助,每夜五分钱。吴木生虽是照数退赔了,可还得泡在水里继续受审查。不过,经过这番折腾,村人却更了解自己的支书了。

无独有偶。一天晚上,值勤民兵发现河对岸草丛里有个黑影闪动了一下,接着掷过来一块东西,在离岸三尺的地方落入水中。值勤民兵向党支部汇报后,何兆行随即带领一帮人沿河搜捕,又自告奋勇潜入水底探个虚实。当他浮出水面时,脸色青白,连连摇着头,甩得水星子四溅,看去很是卖力,可惜终究是一无所得。那晚,正好县公安局长来找公社叶书记研究敌情,他们听到汇报后立即赶到现场,急忙把吴木生请了出来。老吴来到河边,看了看对岸,瞧了瞧河水,沉吟了好久才脱下衫裤,噗的一声纵入水里。平静的河面上漾起了几圈涟漪,又噗噗噗的冒上来几个水泡儿,轻飘飘地浮游在水面上。过了一会,哗的一声,水花超处冒出个人头来,接着一双手伸出水面,右手担着个黑乎乎的铁盘。原来这是一颗定时炸弹。水底下的炸弹有一半露出淤泥面,只需胆大心细地用双手在泥面上轻轻抹过,就可以摸着了。然而何兆行却摸不着,个中原因,有经验的公安局长自是清楚。这一来,吴木生还是吴木生啊!何兆行没能将他踩下去。

十年浩劫是够混乱的了。沙湾人却变得聪明得多,况且地处边防,事事都得谨慎一些。村里除了几个眼浅的,大都拥护吴木生。吴木生只因为香港关乃庸先生写来的一封信,被批斗了几天,随后又早早被结合进领导班子里。只是这一回,何兆行暗地装了弹赞,终算把吴木生打着了。这些,鸡吃放光虫,两人肚里明白。

吴木生胆识过人,且又颇有谋略。他到鱼场后,勤劳公道,严于克己,事事以身作则,加上又是养鱼里手,鱼场管理很快走上轨道。经过挖深塘底,搭配鱼种,合理密植,科学喂养,鱼产量大大增加。他吃住都在场里,把整个心思放在鱼塘里了。有两回,天公翻了脸,夜间突然下起暴雨来,哗哗的大水冲下鱼塘,幸得老吴及早打开闸口,才保住了鱼苗。村人全都看在眼里,对他益发尊敬,碰面时总是朝他微笑点头。他还做了一件极得人心的事:每旬公布账目,谁个多吃多占,一目了然。这一来,那伙子吃油了嘴的干部,虽不能说是销声匿迹了,但确实也收敛了许多。鱼场自是兴旺起来。何兆行也只好干瞪眼了。当然,吴木生因此也吃了不少苦头。

中秋节那天,吴木生照着会计开的名单,逐户送鱼上门给社员,秉公办事,一视同仁,要多吃的一律按市价收款。老百姓们自是兴高采烈,无不拍手称好。不知哪个肚里有点墨水的社员竟然写了副对联,工工整整地贴在鱼场门口:党支书挂帅,样样账目清楚;吴术生养鱼,条条到社员嘴。皆大欢喜。这对子虽说平仄韵脚欠讲究,但内里的意思却明明白白,看的人从心里往外笑。只是何兆行看了却是啼笑皆非。自此,吴木生养鱼——条条到嘴,便成了沙湾的一个典故了。

村里人都知道吴凌筠为了阿少文吃尽苦头,偏生又碰上这个刻薄狠毒的未来“家公”,把她贬到远离村庄十几里地的白石岗石场。打石是重活,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吃的又差。过了没几天,姑娘手指脚板都绽开了血缝,变得又黑又瘦了。更怕人的是石场远离村子,她住的小茅草房孤零零地立在山腰上,入夜,山里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松涛狐鸣,鸟声啁啾。夜长得要命,也静寂得要命。吴木生就是担心女儿受不住这个折磨。虽说铁是锤打出来的,但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啊!吴凌筠却不在乎这些,她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这些年就没有这么个清静的地方,这么多的时间,让她去好好思索,想想这曲折而又漫长的人生道路。她很赞赏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做人要有志气,要象个人的样子。这些年月,神鬼多了,闹得世风日下,要活得象个人的样子也并不容易。唉,什么样的社会都有个做人难的问题。她认为父亲是个有志气的人。他老人家很乐观,总是看着明天,从不失望,少文和家海也是有志气的人,他们就是为了活得象人的样子才逃跑的。

夜深了。她想念着少文和家海。从山腰间的小茅草屋往外望,南边黑蒙蒙的一片是大石岭,岭脚下眨闪着华灯亮火,璀璨耀眼的连缀成一条长长的灯河。那儿就是河对岸的石坑村啊!听说他们曾在那儿歇过脚。可现在呢,他们又在什么地方?灯光在眼前跳动着,不停地眨闪着,仿若万紫千红的花朵迎风摆舞。哦,看见了,看见他的一双眼睛,那双明亮的、深情的眼睛啊!他在望着,静静地望着,是朝我凌筠的脸上望啊!是的,那一双眼睛在说话:“凌筠,难为你了!”“我在替你担心啊!知道吗?”“我想你,真的太想你了……”“我也想念你,夜里也想念着。”她有点羞怯地笑了笑,脸上一阵泛红。是的,他们要回来,她相信他们很快便会回来。她该用什么去迎接他们回来啊!

她也想念父亲。他老人家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他却似一颗种子,在黄泥、淤田里都可以发芽开花。他被监督劳动,却又整顿好了鱼场,而且还把歪风邪气镇慑了一下。他凭的是什么?是一颗诚实的心啊!他在什么地方都能尽自己的责任,一个普通人的责任。可是自己呢,她自己又该尽些什么责任呢?眼前,她该办好石场。这是沙湾的宝盆。这里的石块、石米、条石,国内外建筑都大量需要。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相信终会有这么一天……她觉得自己应该看到明天,看到更远的将来。此后,她天天跟着石匠师傅,看石纹,查石路,走遍了整个白石岗,熟悉了这一滞的石矿资源。夜里,她在灯光下读《地质学》、《爆破学》、《电机学》,而且还学习英文。在中学时,她对英文颇感兴趣,只是学得不多。现在倒很奇怪,读书竟然读出味道来了。看来一个人只要明确了目的,下了狠心,样样都可以学到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