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动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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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怎的动真的了!他心烦意乱,不明白自己怎的会同爸爸生气。他是爸爸带大的,跟爸爸学会了做学问,做个有学问的人。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人莫过于爸爸,也只有父亲最值得他尊敬。他清楚爸爸具有天才潜质,可惜荒废的时代把他给荒废掉了,而虚弱的身体己使他的精力使用到了极限。他要将自己被荒废掉了的东西在儿子身上弥补回来。寄希望在儿子身上。这些做儿子的心里都明白。自从同她要好之后,他觉得爸爸变了,变得谨小慎微,变得急躁了,有时简直粗暴极了。他不明白,在儿女之事上面爸爸管得那样的宽、那样的严、那样的令人窒息!他忍受住,一直默默地忍受着。杯水主义!那天听到爸爸说出这句话他才恼火的。这不公道,对他对姑娘都不公道。他觉得爸爸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她。可悲哀的是他发现父亲同他们一代之间有着隔阂,他不了解这个原因,但已明显地感到辈份的负荷,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妈妈活着等于死去。他长大之后并不责怪母亲的改嫁,或多或少地听闻过他们婚姻的不幸,但从没去想过谁是谁非。然而,母亲抛弃儿女确是不可原谅的。因而更感到父亲的可尊敬。他同妈妈的感情很淡薄,对一个在丈夫最困难的时候抛弃家庭的女人不屑一顾。哥哥在母亲离家之后染上伤寒病合上了眼睛。因此父亲对他分外宽容。只要做好功课,样样几乎都是有求必应,就像哥哥一样的随和。他记起来了,自从同王颖相好之后,爸爸的眼睛突然地光亮了起来,随时随地都在盯着他。有时回来得晚一点,父亲便一再询问,近似于盘诘般紧张。他已经出来工作,是个助理研究员了啊!眼见着爸爸充满忧虑的眼睛一天天陷落下去,憔悴的脸颊也慢慢地显得更瘦黄了,唉,老人家不放心啊!

后来他俩感情破裂了,爸爸便振振有词:一个随风而去的姑娘。他不知道自己的话伤害了儿子的心,痴爱着一个不值得爱的姑娘?失恋的痛苦和父亲的误解使他伤心极了。爸爸一点也不了了解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姑娘。她美丽迷人,身上特具一种高贵新潮而又随和的气质,同她在一起会给你一种奇异的冲击感,使你模糊而又清晰地感应着未来的震荡。

随风而去?轻眺、淫荡抑或玩弄!她喜欢用完就扔,贪新厌旧,像流动的溪水不停地变换着……,但经过小心观察,他发现姑娘也有自己的稳定点,她对自己的专业,对妈妈的爱是始终如一的。她在南湾翻阅的海水养殖资料全都是英文版,储存起丰富的词汇。难怪她的口译总是如此得心应手,就像一部活电脑。说来也奇怪,她选修英语是因为对母亲的爱。她妈妈念外语系,从小就教女儿学英语。直至最近母亲去世之后,她学得更刻苦、更用功,表达了对母亲深切的怀念。这些她都深深地隐藏在心底里,从不对人诉说过。却又像故意给人一个轻狂的印象。他曾经为姑娘的才华惋惜过,她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海水养殖专家,一个物理学家或生物学家。然而,她偏偏爱上这门不停地流动着的外语翻译。显然,这种流动的性格已经贯串了她的整个生命。除了对母爱的专一之外,她的感情在不停地流动变化着。

他看来已经了解了,然而……

"嘻嘻,上庐山喝西北风!"文洁玲望着桌上的纸页笑道。

他正要伸手捏掉纸条已被姑娘结实的手掌牢牢抓住住。

"你疯啦!要出海。"她看着字条下角添上的字迹说。年关临近,返港的渔船都繁忙地等着过年。

"你懂什么?"若土没头没脑地问。

"不见得。"文洁玲眯着眼笑,脸上充满着少女的柔情。

"什么是友谊?"若土问。

"兄妹。"

"爱情呢?"

"你和她合二为一。"

"……"他蓦地怔住了。

"可惜呀!"

"啥?"

"你不去北京,该去,一百个该去!"文洁玲冲口而出。她看出来在他眼里,她永远是个农村妹子。

"我不去呢?"

"哼。"文洁玲瞥他一眼,蹙了蹙鼻子,"鬼才相信!"

伍若土长长的叹了一日气。

顿然,文洁玲心里一阵焦虑,好像自己出了什么差错,"你出海吗?想不想?"

"不说我疯了!"

"小气鬼。"文洁玲微微一笑,"我陪你去钓石斑鱼,怎样?"

"好呀!"若土来这里两年了,还没到海上玩过,也从未钓过石斑鱼。没机会,也没人有空陪,"乘小艇?"

"你歇歇,我找着就回来。"文洁玲瞪他一眼,兴高采烈地走了,在那丰腴而又矫健的身影后面留下一长串笑声。

回到房里。

文洁玲砰的一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哗地哭了。她心情复杂得很,看见他闷闷不乐自己也暗自焦虑不安。这一年多来,她怀着羡慕而又惴惴不安的心情看着他俩相好,也看着王颖漠然地离去,就像自已经历过的一样。文洁玲同情他,替他忧虑,总想找个机会安慰他。然而,他了解么?一点也不了解。也许自己太敏感了,偶尔从他脸上觉察到一种城市人的优越感,生发出感情糅合上的不均衡,仿佛他在爱情份上对自己不屑一顾。当然,她会脚踏实地去思考,不奢望会绽放出一朵美丽的白兰花来。只要让这白兰花的心愿深深地藏在胸膛里她就满足了。然而她确实痛恨这种不均衡……

她哭得好伤心……

文洁玲还住在旧村子里。听说场里来了个大学生,便上门找他去。这大学生便是伍若土。

"给我圈出几过重点题。"文洁玲正准备高考,手里捧着一大包书本。

若土望了了望这位勇敢的陌生姑娘,想了想,"你的练习演算本呢?"

文洁玲把一双结实的手藏在背后,微露出整齐的白牙笑道:"很差,见不得人。"姑娘算不漂亮,圆圆的脸盘黑里透红,秀气的眼睛活灵灵,厚实的嘴唇、乌黑的短发、结实的胸脯充满着青春魅力。只消多看上几眼你就会不知不觉地被她那健美、朴实、自然的美丽迷住了。

伍若土果真拿起笔给圈了一道又一道考题。还全神贯注地给她作了简要的提示。

"我晚上再来。"

连续了几个晚上的辅导,伍若土发觉姑娘的基础知识差了点,得反复讲解。他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解说,还教她掌握记忆的方法。

"我碰碰运气!"文洁玲有自知之明。

"鸡年不上,狗年考上嘛!"若土说。

"命里注定我一世倒霉。"文洁玲有些沮丧。

"榕树叶、竹树根,日子长呢!"

文洁玲垂下头,用脚尖擦着地板上点点污渍,才又抬眼望了望他,"世道不公平,我看不惯。"她顿然愤懑得眼睛也湿润了,"城里人供应肥皂,乡下人没份,想穿件白的确凉衫也害怕衣领子洗不干净,都是人呀!"

若土沉默着。他当过知青还有什么没感受过的呢!只是没料到这边沿地区也如此穷困。她是憋着一肚子气赴高考试场的。

意料中事,她名落孙山。

"明年卷土重来。"她有点黯然,自嘲道。

世事艰难预料,开放没多久,南山一带突发地热闹兴旺了起来。渔船安上了机器马达,光亮亮的涂上桐油,还置了大大小小的新船。蠔田也恢复了,浮在浅海面上的浮排、石柱子灰蒙蒙一大片。

一天,她蹦蹦跳地走到若土面前,翘起鼻子说:"我已农转工了。"

"祝贺你!"

"哼,全村人都转了。南山油田征地,我们村迁到山背后去了。"她抿着嘴笑。明知他知道了偏要再说一遍。

她隔几天又来了,带着有点严肃的神态说:"我当上了厂长。"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好像人家不会相信。

后来,方芳子坐上南山开发公司总经理的椅子,一眼看中了她,地头蛇嘛!聘请姑娘来接待室。实际上是搞地方的公关事务。

"你厂长也不当了?"伍若土问。

"我碰碰运气,开开眼界,有机会学好英语。"她还是抿着嘴笑。当然,在公司工作,全方位的接触,国际际财团接洽、跟跨国公司打交道,见多识广。

从她含蓄的笑容里,他看出姑娘的抱负,志在尽早地了解外部世界,掌握现代企业管理技术。试问有谁可以预绘出南山村未来的模式呢?有谁探索过南山人的气质呢?她眼前的收入比当厂长少了一大截。可她自愿。也从没有人劝说过一句。她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也得到了人们的尊重。时代给予了她些什么,她又给予时代些什么呢?历史对她曾如此的严酷,而她对历史竟又这样的宽容!这南山姑娘啊!

几乎每跨出一步她都走过来给他诉说,哪怕是只说那么一句话,心里也觉着舒坦。她认识许多男的,储存在心底荧幕上的只有他一个人。夜深人静,她坐在窗前望着沙沙的海潮仿佛听见了他稳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她身边移过来。她微合上眼在等待着,直至闻到了他急促的鼻息……!她感激他,这些日子若土的辅导是如此的认真严格,耐心宽厚。她触摸到人的真诚。

这一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朝着镜子用手指点着翘起的鼻子说:"单思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