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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方姨,我想得很简单,人类社会不会倒退,从富裕回到贫困自会爆发革命,从富裕走向更富裕就没必要拿生命去作赌注了。"

"以此类推,我们这个地方的走向必然是向前走,朝里渗透,对吗?"

"啊呀!给你看通透了。"向宇羡慕这位女性思辨的敏锐,善于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了你所想要说出而又未说出来的话。

"你比起那些光晓得喊赚外汇的经济学家高明得多。对了,我们要起的不就是这种吸收渗透作用么!"顿时方芳子脸上泛红,光采焕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奇迹般地兴奋起来。她仿佛触摸着那渗透的实体力量,而且比她想象的成熟有力得多,也扎实得多。

希望同实体在心灵上的距离并不遥远。

向宇被感染了,感到心里一阵热腾,思想的亮点在闪烁,感情的弦在振荡,仿佛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地要涌流出来。他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感人的吸引力,可以令你激动得得飞起来。

"方姨,你有空吗?"向宇突然地说,"有些事想跟你谈。"

"你不是开会么?"

"没我的事了。"

方芳子抬腕看看手表,"走吧,到海边清静些儿。"

他们沿着方水泥砖块铺砌的道路漫步,两旁的花圃里散发着茉莉的清香,盛开的野杜鹃呈现出一片火红。沙滩上很宁静,五颜六色的太阳伞宛如落在白缎子上的一朵朵花卉,在海风中微微地抖动。几位外围朋友零散地躺在太阳伞底下的长折椅上抽烟、看报、憩息,听着海浪沙沙地在脚下低吟。

大海像绵羊群一样的温顺。

"我可以向你提个问题吗?"向宇思索着。

方芳子点了点头。

"你的婚姻幸福吗?"

"你妈妈给你说过?"方芳子宽容地笑了笑。她了解他的心情,也只有孩子才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令人伤心的往事。

"没有。"

方芳子沉思了一会儿,"幸福。"那淡然平静的神态同刚才的活泼洒脱完全两样。

"爱情呢?"向宇若有所思,仿佛要从对方心底的秘密里窥探出他所要寻觅的东西。

方芳子思忖着。

"应该说是痛苦的。"

"哦。"

"已经是很遥远了。"方芳子说,"我一生中只爱过他一个人,他也只爱着我一个。我们在中学时候相好。天亮了,我们兴高采烈去登记结婚。他是党员,组织上不批准他同一个有问题的女人结合在一起。我们只好分手了。我还是一直在等待,明知道是没有希望。他也在等待吧!我知道他没再爱上另一个人。后来……"

"后来呢?"

"他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染红了鲜血的胸口上的衣袋里藏着一张女孩子的相片,辗转了一年才又回到我手上。我哭了,是我害了他啊!"

"怎会这样呢?"向宇觉得不可理解。

方芳子忍住了眼泪,依然淡然而又平静地说,"我已一无所有,保留下来的只有那张染着他的鲜血的相片。他用自己的血永远陪伴着我啊!这爱情幸福吗?"

"冷酷。"向宇忿然。

"不。"方芳子凄然地说,"那时候我只感到一种幸福里的苦痛,觉得自己尽了责任,为革命的纯洁性牺牲了自己。我能埋怨谁呢?父母、家庭,这黑色的家庭关系。可我从没想过还有比这更墨黑的东西。生活欺骗了我,政治也欺骗了我啊……"

海浪哗哗地涌上她的脚尖,又无力地退了下,留下了几朵白色的泡沫,那末平淡,那末无聊。

"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害怕欢笑,憎恨热闹,当我孤独坐在房间里才感到自己的存在。孤独原来是一种幸福,天呀!我愿永远孤独下去。"方芳子用手往后掠了掠乌亮的短发,"中国妇女从来就是不幸,女人孤独是罪过,女人能没个家么?非议、讥嘲、责难在用嘴打人。习惯了,都习惯了。我不愿连累别人,也不想别人牵累我,心里只想着他……"

"你忍受得住!"向宇想起在防空洞里经历过的孤独,太可怕了。可她遭遇的比这还可怕,心灵的爱情的绝望孤独,一个女人的孤独。没想到一个乐观豁达的女强人心灵里竟积淀着深沉的忧郁,个人的不幸同事业上的辉烂成就的对比太强烈了,使你不敢相信。后来她结婚了,是淡薄了悲痛,抑或忍受不住流言?他很想问一句,可又怕触动了她那创伤折断过的心弦。她们没有儿女,他还留在北京没一块儿来南山。如果爱情都有痛苦那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肯没痛苦的呢!他自己不也陷入无边的苦痛里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向宇问。

"我们没有儿女,无牵无挂,互不干扰。为了各自的工作常常不在一块儿,满自由的。"方芳子说得很自然,察觉不出有丝毫的抑郁。

向宇不理解。一个谜。也许正如双亲不理解他一样。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果真那样如意么?每个人都是一个谜,不易猜着的谜。要是一眼看穿那还是个谜吗?人都有隐私,谜一样的,随着身躯的毁灭淹没在骨灰堆里,永远是个谜!他呢,他爱她,也坦白道了出来。可没人理解。在人们眼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谜呢?

"这样幸福吗?"向宇问,又像在问自己。

"幸福。"方芳子断然道,"避免了烦恼不就感到幸福了?"

向宇顿然感到心情沉重,在嘟哝,"喜剧?悲剧!"

向宇觉得,自己在给自己添补烦恼。

白沙子埋住了方芳子那双黑皮鞋尖儿,脚稍微一仰,乌亮的黑点又露在金色的阳光底下,平静地压在沙滩上。

方芳子觉着惊讶,自己这样随便地向孩子诉说了心事。你看他那双沉思着的眼睛,莫不是话说得有点灰暗,伤感了,冷酷了。她只想告诉他,纯镇的爱情自然是心灵的爱,而心灵的爱永远是纯洁的、专-的,没有任何神圣之物可以取代。

"你有心事?"方芳子问。

"……"

"你不是要找若土吗?"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

向宇急着问道,"他在哪?"

"别打扰他了。"方芳子说,"他现在比你还苦恼。"

"伍伯伯要找他呢!"

"让他安静几天,没事的。"

"他说了些什么?"向宇问。

"只谈了他自己。"

"没骂我吗?"

"没有。"

向宇有点不相信,思忖着,"我甘愿他骂我一顿。"

"你很难受!"

"我对不起他。"

方芳子感慨,一个被人抛弃和一个抛弃别人的人都站在面前,可听不见他们埋怨、指责、咒骂,彼此有着自己的痛苦,然而又显得如许的执拗和宽容。但这毕竟是令人感到苦恼的事。

"也许不止他一个人痛苦。"方芳子说。

"是我错了?!"

"你说呢?"方芳子看出他的情绪。

"我使他们痛苦!"

"那我呢?"方芳子蓦地又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你没错。"

"不。我错了!"

"你……"向宇一下子愣住了。

方芳子稍停了一下说,"我不该等待……,最好让他感到绝望……"

"你接到了那张照片后才想到……"

"迟了。"方芳子点了点头。

向宇思忖着,"这是你后来结婚的原因!"

"其中一个原因吧!"方芳子一直总是在责难自己.把他的死追究到自己身上,让心灵沉重得不克负荷。好像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他的去世,对得起他那深沉纯真的爱。

"他呢?也不该等待吗!"向宇思索着她说的话。

"不。"方芳子突然变得忿慨了起来,"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可以代替他的爱呢?他回答了。"

向宇说,"你也回答了?"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方芳子有点伤感地说,"我只是明白了自己的存在!"

"哦!"向宇恍然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沿着海边走着,浪花已泼湿了她脚上穿着的黑皮鞋……

"你有话要说吗?"方芳子边走边问道。

"妈妈要我搬出去住。"

"爸爸呢?"方芳子感到有点意外。

"一样。我答应了。"

方芳子忧虑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在若土家里第一次看见王颖吗?"方芳子问。

"在梅芝房间里。"

"终身难忘?"方芳子神秘地睨视着他。

向宇沉浸在回忆的潮水里,初恋的画面在水里叠印着。他说,"她默然地坐在一旁听着,眨巴着眼睛,抿着嘴。谈到流行曲"蓝色的天空",我说blue,"士开",她低声道,"士荄"。之后扯到贝多芬交响乐,我欣赏第六乐曲"田园",抒情、优美而又充满欢乐。她抿着嘴笑了,"这是贝氏最糟糕的乐章,沉闷、冗蔓。第五"命运"广阔、深远、凝重而又动感,太迷人了。"

"走出门口。我说用摩托车送她回校。她瞟了我一眼,"你踢足球?""边锋。""敢同我竞走吗?""什么?"我失笑了。目标是前面一棵紫荆树。她走得很轻巧,敏捷得像只鹧鸪。冲线了,我落后了半步。"想不到吧!"她说。"再来一趟,敢不敢?"我们往回走。这越她落后了整整一大步。她朝我说,"你有性格。"我说,"你周身棱角。"我们做了朋友。"

向宇完全溶化在热恋里,抒情恬然地说,"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冲击波,挑战、刺激,清新,促我赶上前去。"

方芳子也许被他那甜蜜的回味触动了,"美好的第一印象。"

"我忘却不了。"

向宇走了几步,突然停住问道:"我该怎么办?"

向宇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金黄的阳光里顿时变得黯然了。

方芳子默默地走着,一步、一步又一步,猛然回转头。

"你自己不是回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