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谁解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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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叶叶是乡愁(3)

人没把我接去,但感情接上了。肖老总此后给我写过好几封信,用毛笔写的,字体疏朗,格调大方,自然,都是长者对晚辈的敦敦诲语,信末总叫我多写稿,其他地方发不出,就到他那里发。所以,我格外勤奋,志气高昂,在那一个偏远的小山村,能有小名在报上,是件大长脸的事情啊。几年间,肖老总对我,已经不是作者与编者那种文来文去,而是长者对小者情倾情注。他为我向我们县里的县太爷几次挥笔写"纸条子";每与县太爷同桌共餐,不遗余力发挥其"宣传特长",开动其三寸不烂之舌的"宣传机器",为我张扬。秀才人情一张纸,即或现在我与肖老总同居一城,也甚少拜晤,更少提篮掮物登门入槛。若送稿子,包括那些应该"买版面"的领导"起居注"的关系稿,我也打了与肖老总关系硬铁的"主意",直接入其办公室解决。2000年,忍不住诱惑,出了一本小书,上门拜请肖老总写序,肖老总洋洋洒洒写了三四千字,奖掖褒爱之情,洋溢字里字外。我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写序这类事情,是应该给点润资的,不然,会把尊者长者的笔搞坏了。怀着惴惴之情,封了一个小红包,登门答谢,却几乎被肖老总"乱棒打出",慈眉善目顿成罗汉表情,把人吓了出来。

自此光阴归己有,从前日月属官家。肖老总现在已经退了下来,生活倒也充实,他说他有三玩:玩写作,玩摄影,玩电脑。人走茶凉?肖老总人没走,还在台上签发"副刊稿子",还在老板桌上签发"头版头条"时候,我们之间那茶也是凉凉的,有事即登三宝殿,没事就把人忘了。节日间打个电话,发个短信,便了却了人情债。前年吧,我将我们这种状态写了首五言打油:"相见亦无事,不见常想君,煮壶自来水,茶后倍思亲。"不料肖老总对此大感动,马上把这首歪诗做了一篇大文章,发在报上发感慨,谬赞后生我感情如茶,淡淡的,甘甘的,饶有回味。

也并非是人老的缘故,肖老总一直"乱爱感动",一点什么事情就激动。退休了,更甚,他退休的第一年春节,我去他家拜年,那眸子里情形真是异样,那样子像是在问我:"我不在位了,你还来?"第二年,那情形更明显,大概世态炎凉,人情"温差太大"吧,肖老总"给了点阳光就灿烂,给了点感情就泛滥",此后对我每年一次的登门,总是吞津含唾,四处表扬。而对我那句"煮壶自来水,茶后倍思亲"竟然惹发要写文章的冲动,那感情想起来是有点"泛滥"了。

"煮壶自来水",我是有所本的。去年过了元宵,我到肖老总家拜晚年,临走前,肖老总从书房里提了一包,使劲塞给我,真是"倒了礼性"了!我没给他什么东西,怎能要他的东西?我死死推拒,肖老总说:"不是什么东西,是一只小茶壶。"听得此话,我就半推半就了。这是只宜兴茶壶,精致古朴,实在爱人。我茶壶有一两只,也有被卖者称"宜兴壶"的,其实是赝品。这只却是真的,开水灌下去,捂住壶盖那线眼,滴水不漏。我有茶杯三五只,茶杯盖子无一不残,包括那只"中国红",都摔坏了。每泡茶,都漏茶气,茶气跑了,如人跑了魂魄跑了精神,还有甚味呢?恰好肖老总这只茶壶给我"填了空白",每于华灯照夜,我就拿他泡茶。壶甚小,小如拳,仅供小杯。"壶小如拳,杯小如胡桃",这是上了书的。茶是一种精致的生活,不需要壶大如天。壶小,茶气不容易散,茶香更易于聚,这只拳样大小的宜兴茶壶让我充分领略了茶伴清夜茶伴书的书生夜生活。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喝茶,喝这只宜兴茶壶泡出的茶,就自然想起了遗我茶壶的人。"煮壶自来水,茶后倍思亲。"实是真感,不是矫情。

小石冷泉留早味

我有一把石制茶杯,从青岛买回来的。木鱼石镂空而刻成,赫赭色,石质甚是温婉,其间杂以鹅黄与李白条纹。导购小姐用的广告语,很是玄乎入道,说是神州大地,生产这么好的木鱼石者,仅此一家,过了这个村不买,就没有那个店啦;说木鱼石者,含有N种矿石,能治N种病疾,还能寿比南山云云。

导购小姐只懂"导""勾",不懂茶,说了这么多句,一句也没说到茶上来。导购小姐的广告语本来是可以这么说的:茶非石出者必不佳。《博物志》云:"石者,金之根甲,石流精以生水。"这水呢,非从石出者必不佳,从石出者当然也就必然佳。茶呢,若是从石头里边打了个转身,嗽了一回石根,那滋味不就浓郁得很了吗?梅尧臣是识茶知味,要喝茶了,必到荫凉长松柏处,从石泉中取水:"烹处石泉佳。"宋皇帝说天下至味,以富贵汤排第一,所谓富贵汤,即以金器为茶壶茶杯,人家是皇帝,用得起,咱们谁能消受?"贵厌金银,贱恶铜铁,则瓷瓶有足取焉。幽士逸夫,品色尤宜。""用以金银,虽云美丽,然贫贱之士未必能具也。"贫贱之士不能具,且金银铜铁为器具,多有锈味铜味,所以贵厌金银,贱恶铜铁,洵非酸葡萄话。瓷瓶自然好,石瓶更不错。"石,凝结天地秀气而赋形也,琢以为器,秀犹在焉,其汤不良,未之有也。"用石头刻制的茶杯,那味道说是不好,打死我也不相信。

小的时候,我家就有过一只石茶杯,不是名石所制,就是屋背后的石山里头采集镂刻,老土。老家叫做石道冲,名字里头都是石头,想来可见石头之多。多是青石,突立乱草丛,相当峥嵘,因为没出个人物来制造传说,所以是土著式的石头,不是名石。父亲是不大可能知道"石,凝结天地秀气而赋形也"的,但他知道"琢以为器",金银当然只能望其项背,瓷瓶也是"可远观不可近亵",那么,父亲就琢石头。如果说木鱼石是坚韧,那么我老家的青石就是坚硬,像铁,所以我老家又叫做铁道冲。这只石茶杯不知道琢于何时,两只合抱的拳头大小,看起来不算小,但是藏茶水不多,大概三五几口吧。薄片石头不经事情,容易摔破,所以我父亲的这茶杯其壁肥厚。大概是摩挲得久了罢,石壁滑溜溜,细腻腻,暗生青光;也大概是储茶甚长了吧,内壁深褐,茶色烂漫,有如漫生青苔。茶入其中,视觉的温度总比触觉的温度要冷冽。父亲喝茶,几乎什么时候都不需要热乎乎,需要的是冷凉凉,大冬天从外面干活回来都是一身热汗,喝什么热茶呢?喝的是冷泉的冷茶味。

青石杯是父亲的专用杯,而石水缸,是我们一家的大茶杯,我家的石水缸很大,三两岁的小孩可以在里头游泳,五六岁的时候父亲专叫我挑水,姐姐要去割茅草,妹妹要去扯猪草,老弟还要长几年才有水桶高,而我肩膀恰恰等高水桶,穿了一双鞋子,不就高了水桶一板了吗?那水桶我就挑定了,从水井到我家水缸,不是水泥马路,是砂石路,一粒鸡蛋大的石子碰上水桶底,让我打趔趄,所以我常常老早起床,挑一个早晨,才满了水缸。水缸是我们家的大茶杯啊,从里头打水煮茶,味道堪比石泉流水。

水缸是我家里的茶杯,水井是我院子里的茶杯。水井在我们院子中央,从屋背后的山里接来,全是臂把长身板厚的青色条石垒成,磨得光滑坦荡,平如砥,其间不用任何粘着物,滴水不漏。井水自山石间流来,到山石间储积,一点也没变其味,自然也就"其汤不良,未之有也。"井里青丝飘荡,水藻漫长,小时候我们得红眼病,就从井壁捞藻丝,布于眼角,三五几次,"不用打针,不用吃药",自然好。泉水清火,泉水煮泡的茶,不清火,未之有也。有些村庄,现在修井,偷懒,图方便,用水泥修,再甘冽的清泉,冒味了,好像那冷泉无端地升了几度,真的成了温吞水。

山顶泉清而轻,山下泉清而重,石中泉清而甘,砂中泉清而冽。在城市,哪里去找青石水井?哪里去找青石水缸?哪里去找青石水杯?哪里去找山上泉山下泉石中泉砂中泉?不能石头生水,可以石头养水:取白石子入瓮中,能养其味。明屠本畯对石子养水有独见:"夫石子须取其水中,表里莹澈者佳,白如截肪,赤如鸡冠,蓝如螺黛,黄如蒸栗,黑如玄漆,锦纹五色,辉映瓮中,徙倚其侧,应接不暇,非但益水,而且娱神。"青岛的那个导购小姐说:"木鱼石茶壶茶杯若不小心摔坏了,千万不要扫入灰斗,把碎石放茶具中用同样有保健效果。"这导购小姐真是巫婆,我买回来没喝上两壶,把那壶盖摔了。

也好,可以碎石养茶水。我在办公室的不锈钢茶杯里采集了三五几粒来自故乡山涧中的鹅卵石,有白,有青,有黄,有红,有黑,置于杯里,煞几可杀自来水的漂白粉味道。每天早晨,先喝一盅,热茶有早茶味,冷茶也有早茶味,虽不能追蹑古人,但是差不多可以怀古,"不但益水,而且娱神",而且让人怀念故乡,惹发幽思,在浇薄的世间生人深情。

无不是茶

春上,我到长满茅草与马鞭草的山上植树,银锄落下,吃进黄土,往上一提,错综复杂的草根便翻了出来。小时候,我是小小的放牛郎,生来十分馋嘴,却无物供应,于是便趁放牛的闲散时光,手持一把盈盈一尺的小锄,专门挖它们吃。茅根生长于地下,从没有见过阳光,滚壮肥硕,雪白透亮,尤其是那黄鳝怀孕样子的茅草根,水汁充沛,一嚼下去,滋滋出水,清甜淳厚,比糖果还甜蜜。再见茅根,如见故乡物,便挖了一大把,有大姐见此相问,"你是拿回去煎茶喝吧?"这也可做茶喝吗?大姐说:"茅根当茶,特别清火,对牙龈炎有奇效。"天天生活在炎凉世界中,我经常是一肚子火的,于是把茅根带回去,用砂罐子煎茶,茶味不甜了,倒略略有点苦,吃那么三五次,牙龈炎果然好了。这茅根有中药味道。

我对茶的理解过去是过于狭隘了,以为要剃光头发才能是僧人,以为要端坐莲花打坐草蒲团才能是禅,以为从茶树上摘下的才能是茶,其实误矣。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已至矣;禅远乎哉?我欲禅,斯禅已至矣,仁无处不在,禅无处不在。与人吵架,把嘴巴闭上,转身走开,斯仁已至,斯禅已至,不一定非要上观音院。不茶之茶,我是经常喝的。三五七八岁吧,我跟伢子们妹子们过家家,从倒茶定亲到抬入洞房,虚拟了结婚的全套程序。其中倒茶定亲,我们用的是干红薯叶,其叶圆,与展开的茶叶几无二致,色泽亦无差,是那么一种茶褐色,用砂罐子泡,热气腾腾,奇苦,苦中有夹舌的涩味,我们大口喝,大口笑。干红薯叶是冒牌茶,而我的童年也近乎是冒牌的童年,童年是无忧而甜的,我的童年很苦,当然是冒牌,童年的味道是干红薯叶的味道,我的童年是一杯苦茶。

实际上是,我喝过的许多茶,都不是茶。老家在遥远的小山村,山上多树多叶多草多花,藤蔓茑萝,花草枝叶,皆可入茶。喝得最多的是绞股蓝,母亲常常一篮子一篮子地刈回来,晒干,包裹着,放在防潮防霉的谷箩里或米桶里,多余的送人,余下的煮茶。后来,我吃过专门茶厂出品的绞股蓝茶,说明书说得药用价值好得不得了。我看后十分开心,那样好的东西,我曾经像牛吃草一样,吃了那么多,实在也是难得的福分与福气。现在我老婆经常给我喝的是鱼腥草,这草药店有售,几块钱买得一大盆,春夏之交,菜市上也有卖,不过是青草,特别腥气,简直有点不可闻,没有喝习惯的人,无法入口。良药苦口,苦口者大多是一片婆心。鱼腥草清目润脾,其功用有如"灭火器",心腹中的无名肝火旺熊,三五次当茶喝下去,火就剿灭了。生活是肝火的不灭活源,天天往人心里送火点火。血为什么是红的,我想是心火烧的吧,血火一色,给我们激情的同时,也给我们乱扑腾的情绪。老婆怕肝火伤人伤己,便热衷替我买茶,特别喜欢买鱼腥草煎茶,鱼腥草算不上好茶。好茶不好茶,能让人一身清泰一心清爽的便是好茶。

我曾经到过临朝鲜临俄罗斯的延边,东北的饮食与南方饮食迥然有异,我是一个南蛮子,嗜辣喜酸,无辣不成菜,无酸不下饭,那边的菜都是甜腻腻的,我无法下咽,几乎半个月没有吃过一餐饱饭。但延边的茶却爽口,它非叶子,非片片,是粒粒,茶汤淡紫带红,黄中见赤,喝下去,有炒熟的麦子滋味。我问老板娘,她说是麦芽茶,待麦子发芽,将其烘干,炒老,就是麦芽茶了。每次用餐,我几乎用之倒入饭中,咕哝咕哝连饭带水咽下。闻一多说:"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闻先生写的是诗,当不得真,而在我的人生旅程上,实实在在的,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茉莉花是茶,金银花是茶,玫瑰花是茶,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所有的植物以花的形式以叶的形式以草以根的形式与开水激荡,便都可称之为茶?而究竟,茶不会这么滥,罂粟花是茶么?毒树叶子也不能当茶。这情形是,无不是禅,去欲才是禅;无不是佛,怀仁才是佛;无不是茶,有益人心才是茶。

叶叶是乡愁

小妹自老家来,带来一塑料袋的茶叶,茶叶乌青,轻卷如索,这怕是老家最好的茶叶了吧。小妹经常是出白菜带些白菜来,收红薯捎些红薯来,而每年必定有的,是送茶叶,这些,我却常常辜负了。小妹新年之茶叶送来了,而去年的茶叶我可能还没有动。前年吧,她送来茶叶,是雨前茶,她替我往柜子里放,却看到上年的茶叶还是原封,她的脸色便有点发白,去年她就没送了。今年又送了来,不是春上送的,不是炎夏送的,是在这个由秋转冬的乍寒还暖的时节,小妹背了一麻袋红薯,兜了一布袋糯米,还有一大包茶叶。我说有茶,用不着送,把茶叶卖了,多少可变个现钱。小妹许久不做声,末了才说:茶卖不出去。原先能卖点茶给孩子交学费的,这几年越来越不好卖,今年一斤也卖不出去。反正吃不完,就带了些来。

小妹还在摘茶挣学费吗?小妹上了七八年学,都是自己挣的学费,读到初二,她到底是不想读书了,小妹对父亲说了狠话,"我再也不想摘茶了。"父亲挺高兴的,父亲虽然不用为小妹出钱读书,但小妹不读书了,这钱自然就凭空多了出来,而且家里也多了个做活的帮手,父亲说:不读就不读,回家扯猪草。不只小妹,还有两个姐姐,都是自个儿挣学费,她们不是摘茶叶,就是卖冰棒,不是挖蕨根,就是采野果。摘一篮子茶叶,父亲给记在簿子上,抵一角钱,父亲说:"这是你的学费。"我是例外,我不去摘茶采果钓青蛙卖,父亲也给我交学费。父亲很重男轻女,我从中获取了种种偏爱,是凭借这种从姐妹们那里移夺过来的偏爱,使我从彼时到如今都较她们生活得好些。

我也曾摘过茶叶,清明前后,一大清早,臂弯里挎只小竹篮,揉着惺忪的眼,爬到屋背后的田谷坳。小雨霏霏,湿人衣衫,春寒料峭,冷得人直打寒颤,纵使晴明无雨色,入山深处亦沾衣。一个清早下来,篮中茶叶无多,喷嚏却是连连,五指僵硬如木,夹筷子不牢。我现在常听采茶歌调,歌声轻快,采茶似乎是娱乐。曲者歌者到底不是劳动群众,谁知道采茶非浪漫呢?小妹在采茶时碰到过几次青鞭蛇,把她吓怕了,至今见绳还怕。采茶非浪漫,卖茶不赚钱,每到春末夏初,供销社上村收购,一个阳春下来,全家茶上的收入不过十几二十块。金银花的价格要高些,我特别爱去摘金银花,金银花香,好看,摘一篮子,手是香的,裤上面有蜂有蝶逐脚舞蹁跹,但满满摘了一篮,到头来,不曾盈手,也卖不到几个钱。而金银花一旦泡茶,香味是怎么也不出了,现在,我喝着买来的金银花茶,也啜不出什么味来,甚或有之,也是苦味。乡村里的事情,看上去可以当歌唱当诗写,而其究竟,底蕴都有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