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谁解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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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赖有佳茗似佳人(3)

在男人的茶壶边,女人好像是茶奴,采茶煎茶是女人,而喝茶是男人了。"茶是清事,侍茶当用姣童季女。"名花附主的女人还不能要,还要用没曾染着的处女!这似乎解释了:在诗书琴画之行当里都有长舞红袖,而在茶文茶道里独缺皓齿明眸。但认真翻一翻书,其实女人不只是茶之宾从,在茶里也有女人的翩鸿照影。唐代的《宫乐图》里,红粉队队,红袖飞飞,宫女们手抚香橼小杯,听歌赏舞,悠然品茗。妙玉最喜欢喝茶了,她用陈年雨水和梅花上的雪水烹茶,那份精致的心情撩人啊,妙玉可不是用茶来媚男人,她是给自己慢煮细泡着一份精致的生活。当然妙玉是红尘外的人,她的茶里还有玄远的佛。但秦淮艳姬董小宛却没出世,她十分热爱红尘生活,她也喜欢茶,她是吃茶而不用吃饭的。其先生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中披露:董姬每餐用膳,都是用茶水淘洗一小撮米,佐以香茶数根,几粒豆豉,而到晚餐,连那一小撮米也不要了,唯饮一杯两盏花茶。固是,董姬到老都"挣扎"在"青年人的行列里","眼如横波,气若湘兰,体如白玉,人如月华"。皮肤保养得多么好啊。茶保养的。

茶入胃间清空肺腑,肉入肠内肥浊肚腹,所以现在女人吃茶不吃肉!引女人喝茶与引男人喝茶的是两部茶经,男人那部是茶道,女人那部是茶效;茶中若无入禅之茶道,男人就不会嗜茶了,茶中若无美容的茶效,女人有几个会爱茶?茶主茶奴之分,解释不了女人与茶,茶功茶效才是两者绾结如磐的红头绳。动女人心的是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的第五碗:五碗肌骨清。能让女人肌骨清,那真让女人爱煞,所以,英国的下午茶并非男人首创,而是一位名叫安娜的公爵夫人发明。董桥先生说:闺秀名媛的笑声泪影都照在白银白瓷的茶具之中,从此妇女与茶给文学添不少酸甜浓淡的灵感。说得还真是,《红楼梦》且不说,那专为好汉立传的《水浒传》就传达许多女人与茶的芳香与风韵。茶对女人起效果,女人对文学起效果。诗人李白也说茶效大得很:荆州玉泉寺近清溪诸山,山洞往往有乳窟,窟中多玉泉交流……其水边处处有茗草罗生,采而饮之,颜色如桃花,而此茗清香滑熟,所以能还童振枯!《广陵耆老传》富有传奇:晋元帝年间,有一老妇,从早到晚,摆茶于闹市里,茶怎么卖也卖不没,人们觉得有鬼,报告给了官府,老妇被巡捕捉拿入狱,夜间,老妇带着茶具破牖而去,蹈虚凌空了。这是茶效啊,茶能美容,茶能健身,茶让人身轻如燕于掌中舞,还能穿牖于空中飞!

这或许是传奇,稽查无据的,而若事事有根据,人生岂不乏味死了?事事不必有根据,但茶能健身可美容,这事不乏味,而且有根据,"苦茶轻身换骨"。说这话的陶弘景,不是文学家,是医学家,茶能清心明目健身美肤,这是《本草》明记的,不是小说家言;当代一些保健研究更有科学作底:绿茶中含有茶甘宁,是能提高血管韧性的。据说,某名伶是被儿子气死的,对此,有人说:他没有喝绿茶,他要是喝了绿茶就不至于死!这话有力量,我老婆看了之后赶紧咚咚地跑下高楼,买茶去了,但我老婆也不太全信,她买了一些绿茶,买得更多的是那养颜茶。老婆说,她本是去买绿茶的,但看到养颜茶,心动得厉害,便买了一些!没办法,女人看重肉内的血管,但女人更看重皮外的血色。"上帝给女人造第一张脸,女人给自己造第二张。"女人心性如此。我曾叫老婆去做整容,老婆蛮动心的,但她忽然想起,她塞了硅胶,换了第二张脸,岂不变了另外一个人?老婆不是怜惜自己的命,她说:我全身换了器官,便是换了人,你岂不是讨了两个妻子?老婆不干了,老婆说,我还是以茶来美肤美色来媚你吧!

女人就如此爱茶了。侗族关于茶饼的传说是这样的:一位侗家腊汉(小伙)爱了腊乜(姑娘),而家穷送不上彩礼,他急煞了,正愁苦间,腊乜来信了:"腊汉哥哥不要急,妹家不收钱和礼,若是有心迎妹去,细茶十斤用篮提。"这腊乜解了愁了,却也出了难题,小竹篮哪能装得下十斤干茶?腊汉于是想啊想,便将茶叶蒸软、压紧,加一层压一层,就是茶饼了。但让人要问的是,要那么多茶叶干吗?当饭吃啊!现在的女人是不太爱吃饭了,像董小宛一样,晚餐喝茶,减肥瘦身啊。黄庭坚词里说,北苑龙团,江南鹰爪,有着"一种风流气味","饮罢风生两腋,醒魂到明月轮边。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在那样的夜晚,有那般飘逸着茶香气味的美人真境,真让人醉心得要死!文君把茶当夜宵,那茶当是养颜茶吧。文君是个寡妇,但司马相如是那么爱她,当然是文君美容美得好,瘦身瘦得好。茶将少妇卓文君养得那么嫣然有气质,三十七八了还仍如十七八之少女,当然会招司马相如爱。

养眼一杯春

爱茶的人,如果没有一只紫砂壶,那么,你就等于没有居家的妻子;如果没有一只钢化玻璃茶杯呢,那么,你就等于没有交面的知己;纯粹的玻璃杯,不说也罢,那种易碎品,至多是情人而已,有之,只当一番艳遇罢。

邢人与越人,皆能造瓷器;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据说越窑茶具,茶人是最爱的,为何而爱?无他,薄亮透明焉。薄,我是不太敢爱,薄情人,谁敢爱?我是个粗粝的人,爱摔情绪,一摔,不就粉碎了么?但我爱透明,透明,多好,如果能让我一眼看到你的底部心思,那多好啊,透明对透明,相看两不厌。越制茶具,是那么透明,"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月来月入壶,云来云映水,青青的茶叶赴身杯中,你静静地看到那精灵在水中曼妙起舞,吐露芳华,一汪无色无味的白开水因春之步步生莲的脚履姗姗而来,渐渐地,渐渐地,将山染翠,将水染绿,你不觉得,你心中的绿意自眼仁慢漾,绿了整个身心?我真的爱透明,可我不敢爱越瓷,薄啊,易碎。

或许,钢化玻璃茶杯是我命中的宿定。我这人,只合钢化玻璃杯。兜里贫,买不起正宗高档紫砂壶;性子粗,护不住貌若天仙命比纸薄的越瓷杯。钢化玻璃杯正好,不贵,经摔,透明。好,真好。我常常坐在靠东边的窗子边,对,东窗旁,不是绯红色的西窗烛。阳光普天照来,红尘滚滚,干渴的嘴唇渴望着水流,干渴的眼睛渴望着山色。那么,我就打开钢化玻璃杯,滚烫的热水冒着水蒸气,如一绺盆景似的瀑布倾泻,顷刻满潭。然则,一小撮君山银针自指间跳荡,赴汤蹈杯,瘦瘦的身姿在水中蹦极,载沉载浮,几十上百的微型精灵有上有下,升腾挪转,实在是水与叶共同编剧的合舞啊。看那叶,渐渐舒展;看那水,渐渐着绿。紫砂壶能看到这样灵动的景致么?越瓷杯能有这样清晰的景致么?先人看得到"翠涛涌",看得到这"茶叶舞"么?我看到茶叶一入杯中,她们格外欢喜,如同笼中的野雀重归云林。这些茶叶啊,来自雾蒙蒙雨蒙蒙的高山深林,到得热气腾腾的杯里面,宛如来到了山中央,重新舒枝展叶,重新焕翠发绿。此时此际,我眼睛穿过玻璃,将身遗在杯外,而心已如新雨后的空山,像一片茶叶在苍翠如黛的老山里飘荡。

余光中夫子自道:"我是艺术的多妻主义者。"而我,也是爱茶的多茶分子,我喜欢绿茶,喜欢红茶,喜欢花茶,凡是茶,无不喜欢。投一把绿茶入杯,满杯绿色;投一把红茶入杯,满杯绯红。我们这里有一种名为虫茶的茶,特别有意思,一粒一粒成球状,是虫子生吃茶叶之后,排出来的,想起来可不好受,喝起来呢,可是十分润喉。虫茶如果不经眼睛一赏,那好像是蒙住眼睛听人家说刚才有美女从身边走过。虫茶跳入杯中,好像朝霞入海,顷刻间整个海面无比鲜红,先悦目,后润喉,再香肺腑,然后长长久久地赏心。喜欢喝花茶的,你用紫砂壶还是用不锈钢?用钢化玻璃杯吧,看到枯卷了的菊花次第开放,看到灰心了的玫瑰再放青春,看到那了无生气的金银花一簇簇地含苞待放,即或在秋风肃杀的深秋,即或在天地皆寂的隆冬,你依然感觉你目前有满怀的盎然春意。钢化玻璃杯,一杯绿茶,就这样给我营造满眼的春天;一杯红茶,就这样给我营造满眼的秋天,而若在酷暑的六月,泡一杯白云似的白菊花茶,呈现眼前的是"玉壶里的一片冰心"。

林语堂说:"只要有一壶茶在手,中国人走到哪里都是开心的。"其实未必。你能随时带一只紫砂壶么?紫砂壶是老妻,只能在家里暖心,谁能带着走?上车,一碰车门,啪,缺角了;下地,一松手绳,砰,碎了;时时刻刻护着茶壶,松不开手,放不下心,你旅行有什么劲?你散步有什么趣?带着一只钢化茶杯吧,在人间碰就碰吧,在世上摔就摔吧,它有玻璃一样的透明,它有亮钢一样的韧性。是的,如果我坐在办公室里,我就把她置于桌前,亭亭玉立,随时给我营造春,营造秋,营造冬夏;如果我准备走四方,那么我将她挽在臂间,路迢迢,水长长,陪我走天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是紫砂壶,紫砂壶是不用洗的,沾染壶边的都是茶,都是禅,那是高僧啊。我做不了高僧,我是俗气重的凡夫,"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是说钢化玻璃杯,钢化玻璃杯必须得洗啊,它像我一样最容易染着红尘。像云如棉布擦洗山林一样,我常常用我手掌的纹路擦洗钢化玻璃杯,我要使她不染尘埃。

茶养书生文攻之气

茶不是杀心之物。茶引领僧人入梵入定,这是事实,但"一瓯解却山中醉,便觉身轻欲上天",据此以为茶"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据此认为"石上清香竹里茶","香烟茶晕满袈裟",那就错了。茶是水啊,水浇水是天然物理,但水养物也是物理天然。肺腑凉清寒,毛骨已苏醒,凉茶入了肠胃,毛骨并没枯石凝万象啊,筋舒了骨醒了眼睁了眉展了,从来佳茗似佳人,这就是了。看到佳茗联想佳人之心思活跃开了,浮想联翩了,心情蓬勃了,茶生养人心啊。谁说茶是杀心的?

香烟茶晕是有袈裟,但不是满袈裟,穿着长袍马褂的不全是僧人嘛,更多的是书生。艾煊先生对茶有个妙喻:茶和酒是千岁老友,但两人性格绝然相反,一个是豪爽、狞猛、讲义气的汉子,一个是文静、宽厚、重情谊的书生。

茶是书生,书生是茶,茶与书生绾结千年,绾得铁紧,艾煊先生是茶与书生共同的知音。但读到这里,有人会以为茶是杀心的。艾煊先生说茶文静,说茶宽厚。文静是静噢,静者,虚也,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在静心没气中虚化掉的,宽厚是宽噢,宽者容也,污物秽物烂鄙物,都笑纳在心篓子的了。哪里会是这回事呢,茶不是这回事,书生也不是这回事。书生温雅,但有指点江山的意气,书生淡泊,但有粪土王侯的豪气。茶也是,茶在天地间吸过阳光的,内里也蕴着火,况且,它也被人间的烟火沸腾过,凉水是激不出茶性来的。茶也是有脾气的,茶将日气之阳与烟气之火输入心肠,向肝处输,向胆边输,当然会把书生的肝胆弄醒壮大。别以为书生喝茶是吃鸦片烟,云里雾里会忘我、忘人、忘事,把什么都忘了;书生入茶馆不是无聊来打牌,书生聚晤于雅座,可聊有的是。孙绍振先生是位大教授,自然是知书达礼的大书生,他喝茶可不是为消气,而是来生气的!"人生乐事良多,最乐为三五知己难得相逢,于书斋中,闭门饮茶,将平日最恶心之事,最讨厌之人,痛痛快快、潇潇洒洒大骂一小时。"这就需要浓茶,好在福建多浓茶,功夫茶、苦丁茶、铁观音都是浓的。"茶必须是酽浓的,不酽浓不足以催生醉意,亦不能从日常的礼貌、法度,尤其是潜意识里藏着的怯懦、自卑中解放出来,恢复天然之真性情、纯心态!"不要以为茶文弱不生劲,茶是很有力量的,茶能解放人在憋屈中压抑良久的"真性情",也能起出掩埋在尘世中的纯心态。"茶过三巡,便可开怀大骂,骂贪污腐败、人欲横流,骂精神猥琐、数典忘祖,骂出卖朋友、叛变爱情,骂歌星偷税、捞尽不义之财,骂文痞耍滑,意在躲避崇高。"孙先生用的是水泊梁山式的大碗茶杯,茶淋漓语淋漓。该骂,为什么不该骂呢?所以国学大师台静农先生是越写越生气了。台先生写的文章在发表之前先要林文月女士读一读,台先生说:"你看怎么样?文字火气大了些,会不会得罪人?"林文月说:"恐怕会哦。""那怎么办?""管他呢,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怕得罪人吗?"台先生听了说:"说得也是。我越写越生气!"这么大年纪了,怕什么呢?

但茶毕竟是宽厚的,书生也是文静的。书生开骂,拍案而起或许有之,但动辄掀翻桌子那要军阀才干,书生一般不会。蒋介石骂人,开口便是"娘希匹"。纪晓岚不会这么骂,纪先生骂和珅,只在和府上题写"竹苞"两字。竹苞是《诗经》中的好词美言,"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意境深邃得不得了,而况和府茂林修竹,侯门幽深,而况"竹苞"两字还是和珅诌着笑媚请纪先生题写的,但乾隆知道,这是纪先生在骂和珅子孙十八代,竹苞者,个个草包也。这下和珅笑不起来,也哭不出来。大骂是文化偏至,大笑也是文化偏至,都不是"和"。不冷不热,不偏不倚,不走两端,谓之和,和是最高境界的茶道。茶热过会凉,茶凉了皮囊,却热化肝胆。茶是投向水中的火啊,明里是水,实里有火,水火交战,阴阳相济,有刚有柔,能宽能猛,中国儒道精髓是中庸,茶道的核心当然便是中和。说到中庸与中和,又可能有人会误读,认为中庸就是是非不分的折中主义,认为中和便是忠奸莫辨的一团和气。摄氏百度诚然不是中庸,摄氏零度也肯定不是中庸。单骂"个个草包"是零度,可让和大人大哭,单题"竹苞"是百度,可让和大人大笑,这都不符中庸中和之道;而以"竹苞"骂"个个草包",让和大人哭笑不得,声色不曾俱厉,锦里暗藏针,将中庸中和之道运用得炉火纯青,这才是茶滋养出来的书生。白居易是书生,也是茶人,他一生"忧元元",文章都是"泪湿衫"的时事,对卖炭翁之类的事情,心中燃着一窝子的火,但他不骂"娘希匹"。豪绅刮民膏,建华堂,豪绅之华堂不是我们三五十七八十百二十平米的套间,占地有好几公顷的。豪绅请白先生题门匾,白先生题的是:极其广大。这词大气,极合豪绅包举宇内之心,自然高兴。但知者知之,这是白先生茶后骂人,《中庸》之中的句子是: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此处盖取谐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