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是不消说的,没有红袖添香,但有红茶添香,一杯茶,一本书,一把椅,一张桌,一盏灯,一个人,这么一来,呵呵,我也是六一居士了。原先,有月与无月的夜晚,我都喜欢喝碧螺春,奢侈时也喝点龙井,这些茶有些佳茗似佳人,不但形姿款款,而且逸香淡淡,正可诱惑年少青春者去读书,现在,我渐渐喜欢的是铁观音与乌龙茶。郁达夫说:"(铁罗汉和铁观音)为茶中柳下惠,非红非绿,略带赭色,酒醉之后,喝它三杯两盏,头脑真能清醒一下。"柳下惠是男人啊,看来铁观音是男人茶了;而乌龙茶呢?
乌龙茶的知己者谓:"乌龙茶是男人茶。香得沉郁顿挫,霸气厚重。"张英在《聪训斋语》中就说喝茶亦有年限,少年爱喝六安、中年爱喝武夷、老年爱喝岕茶,盖为六安如野士、武夷如高士、岕茶如名士。真正读书,我觉得不应该有红颜在旁,而应该是野士在旁,高士在旁,名士在旁。
有野士在旁,有高士在旁,有名士在旁,有甚寂寞?"我无老朋,朝夕惟汝,世间清苦,谁能及子?"我没老朋,也越来越少新友,只能是朝夕惟茶了。香港作家董桥说:"吉辛的女仆走了;吉辛茶杯里的茶还堪再巡;我们吃下午茶去。"我的朋友走了,我的茶随时可堪再巡。呵呵,早晨,上午,中午,下午,晚上,一天接一天,我都会茶去。
卖文赚取一壶茶
自古文章不值钱。一家文摘杂志,冠以中华两字,名号大,印刷大气而精美,看其版权页里,还在美洲欧洲开有分号的。鄙人有文章两篇被其选载,上网查悉后,鄙人又是寄信,又是发电子邮件,还打了几个电话。半年之后,稿费来了,两文三千字,得酬三十元。还有一家杂志,原创与文摘俱具,征稿启事撩人心魄,自诩千字千元,鄙人亦有两篇入选,近乎喜欲狂,此回当捡金元宝矣,稿费至,四十元。卖文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近来物价那么高,以如许碎银子,身上衣裳恐怕没得穿了,口中食呢,也只能去喝西北风。
卖文不只可喝西北风,还可喝茶。鄙人当过十年"刀笔吏",剪刀加糨糊,浪得了一些浮名,浮名不太盛,其心一何苦。十来年间,不管钱不管事,只管三千汉语常用字,抄文无算,永无尽头,搞得人近乎神里神经,多少次"狂犬病"发作,打印斗大之字,上书:求求您,行行好,莫叫我,写报告,乖君意,伤我脑……云云。然则不敢挂到门市,只是锁在自家抽屉,每有领导"口令"来,莲子苦心荷花样,依然还得笑脸逢迎,装着没事,苦啊。于是不想再"进步",弄了个"老大嫁做商人妇"的闲职,逍遥自在,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来是望领导而常躲,但一个机关,低头不见抬头见,而况一部手机,让人无所遁形,多有被其"抓伙夫"之时。再弄剪刀加糨糊之事,已非鄙人本职,当是有偿服务焉。三更灯火五更鸡,"脑浆"搅和糨糊之后,所得者何?多是一壶茶。比如一日,领导捉我写调研报告,报告成,恰好领导从云南"调研"回来,顺手给了鄙人一包云南三道茶;比如一日,领导从二把手跃升一把手,捉我写履职演说,到得其办公室交稿,其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福建大红袍,一百克装的;比如一日,领导欲写大函给其领导,一表忠心,二唱风雅颂,捉鄙人操刀,事成,领导硬塞给一大包珍品铁观音,一大包里有十小包。
喝茶是能够把人喝穷的。《清稗类钞》记有一丐,就是喝茶喝穷的。此丐一日入富贵人家,富翁好茶有好茶,丐倚门斜睨:"闻君家茶甚精,能见赐一杯否?"富翁哂曰:
"汝乞儿,亦解此否?"丐曰:"我早亦富人,以茶破家,今妻孥俱在,赖行乞自活。"珍品之茶,多是贵的,这般三道茶,这般大红袍,这般珍品铁观音,以鄙人不上千元之工资,哪能喝得起?要喝,恐怕也将"以茶破家",只能倚门向人问"能赐一杯否"。宋之黄庭坚多以小龙团赠人:曲几团蒲听煮汤,煎成车声绕羊肠,鸡苏胡麻留渴羌,不应乱我官焙香。苏东坡见之曰:黄九怎的不穷?那么爱茶,又要送人,万贯家财也会吃穷的。而鄙人饮好茶不至于穷,幸喜能卖文得茶焉。文人卖文,是一大俗事,茶人得茶,有小雅。有雅,当不计得失。白石老人买大白菜,见乡下小伙子之白菜又大又好,趋前相问:"白菜多少钱一斤?"小伙子认得人,笑道:"此菜不卖钱,只可以画换。"白石老人买来宣纸,提笔抖腕,俄而,一幅淡雅清素的水墨白菜画成,小伙子即把整车白菜送了,白石老人怪不好意思的,一幅画换这么多白菜呀?"这么着,我还给画一只蚂蚱。"
与贫民做生意,不能贵,一贵人掉价;与领导做生意,谁敢讲价钱?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与官家做生意,能得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还想怎么样?一车炭,千余斤,一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大红袍,一百克,铁观音,十小包,充当鄙人之文价绰绰有余,所以,鄙人这"老百姓呀,今儿个真呀真高兴。"独居寒舍,时时品之,也是一大乐。本来鄙人是不敢要东西的,哪里敢向领导"索贿"呢?若领导真甩给美元人民币等黄白之物,不知道鄙人这张小脸将成什么一阵黄一阵白的怪脸了,怎么也不敢出来混世了吧。
最好是茶癖
癖是病字头,凡癖都是病的,但茶癖不是病,无须魏帝三丸药,且尽卢公七碗茶,茶是治病的,何曾生发病恙?病起罢观书,袖手清夜永,四邻悄无语,灯火正凄冷,山童亦睡熟,汲水自煎茗。半夜三更秉烛照花,三更半夜汲水煎茶,陆游有什么病?陆游没病,其所谓病起,乃是癖起焉。癖者,不是病样状态,而是情感状态,爱茶的人都是有的。茶祖宗陆鸿渐整个一个茶癖,其后来者自然不免,"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春茶。"明代许次纾有事没事爱喝茶,"斋居无事,颇有鸿渐之癖。"
有鸿渐之癖的当然不只是一个许次纾,何谓是癖?何谓是痴?情感多吧。明末清初的杜浚,情感多得惊人。杜公生爱茶,死爱茶,爱"生茶",爱"死茶","吾之于茶也,性命之交也。"自谓"家中有绝粮,无绝茶。"缸中无米,壶中有茶。茶喝完了,感情还没完,杜公还要葬茶,每有剩茶,当持月样小锄,于"烂石"处挖小坑,以土掩埋,命为"茶丘",整个是茶中林黛玉。卢廷璧号茶庵,因爱茶成癖,而被冯梦龙收到《古今谭概》一书的"癖嗜部",他爱茶爱到敬茶如神,对茶具都是一片虔诚,"尝蓄元僧讵可庭茶具十事,具衣冠拜之。"明代高濂,也是茶中痴汉,谷雨清明时节,新茶上市,抛妻别子,"每春高卧山中,沉酣香茗一月。"不为红颜,而为绿茶,当了"一个不回家的男人",一去一个月,情痴得甚是感人心。最痴的是置生死于度外而专注于茶的人。邓友梅先生说他老家有个本家大辈,每天茶不离手。日本鬼子进村内扫荡,大家卷起细软逃难,惟独他不带行李,手中唯一一把茶壶,走到半路碰到鬼子,叭的一声,正打中他的茶壶,乡亲都为其性命担忧,他却提着茶壶说:"可惜了这一壶好叶子。"爱茶之情甚于爱命之情,真是痴情。
情应该是痴的,不痴的不是情。祝英台若是看到梁山伯哥哥魂归了山野,就调转爱情而去,投了天下首富的怀抱,那还是情吗?张岱是深得人生三昧的:"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今天喊你兄弟,明天视为路人的,实在不堪交。人当有癖,也当有疵,对人不执着的,你不必与他交往,而全无缺点全是优点的人也千万不可与其交往,没有缺点的不是圣人就是魔鬼,与圣人交没味道,与魔鬼交吓死人。陆羽以及陆羽的传人大都是既有癖又有疵的,是大可结为知心的。陆羽爱茶不用说了,他是有癖的,他也有疵,陆羽脸上有疤痕,字就叫"季疵",所以他的朋友遍天下。以癖以疵而论茶人,晋代王蒙可以当之,他自个好茶成癖,这是癖,但己所欲,要强行与人,这是疵吧。王兄待客"茶当酒",客来,要死灌他,把他灌得肚子滚圆,茗不醉誓不休,时人以往王府做客,谓为水厄,看来王兄不会待客,是个有"缺点"的人,然则,这样的水灾是灾却不是难。人家热情啊,这年头哪里有真的热情?人心的绿草湿地渐渐稀少,而人心的沙漠越发炙人,杯杯凉肝的茶水下到人原本柔软的腹部,生出茂密深长的情感来,不是好事吗?王兄家里常闹"水灾",但不是有很多人天天往他那里跑么?吾生也晚,若上溯千年,也愿往王府做客,与其在人心的沙漠中旱死,不如在情感的"水厄"中当水鬼。人家请我去喝茶,我是来者不拒的,茶友大半是真心朋友,虽死何憾?
其实,痴心于茶者,不是鬼,而是仙。痴心于其他事物,有做鬼之忧。痴心于牌,人谓牌鬼;痴心于酒,人谓酒鬼;痴心于烟,人谓烟鬼;惟有痴心于茶,多饮茶,则可成神仙。五代毛文锡说蒙山茶,服之可成仙。"若获一两,以本处水煎服,即能祛宿疾;二两,当眼前无疾;三两,固以换骨;四两,即为地仙。"喝茶要多喝啊,多喝成癖可以成天上人。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语茶仙茶圣不是语怪力乱神。比如唐有一僧,癖好饮茶,"性本好茶,到处惟茶是务,或出,日进百余碗,如常日,亦不下四五十碗。"这么一癖好就年长一百二十岁。这么长命,真是神仙了。而其实,所谓神仙,无非快乐,无非忘却。有痴心,即可忘忧。冯梦龙是得道的人,他在痴字处最是见心明道:"痴不可乎?得斯趣者,人天大受其用也。碗大一片赤县神州,众生塞满,原属假合,若复件件认真,争竞何已?故直须以痴趣破之。"如何以痴破之,明朝人给我们开了一个"无比逍遥汤"的"处方":"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现在忙死的人真的很多,也不是不痴,而是痴错了。那痴于酒的,多醉死;那痴于烟的,多病死;那钻到钱眼里出不来的,多忙死。可见,说痴,也要知道痴什么,不可乱痴一气。
茶仙酒仙都是仙,也是大不同的。陆游很懂其中奥妙,"难从陆羽毁茶论,宁和陶潜止酒诗。"酒癖茶癖好是一癖,却是"两歧"。"茶仙酒仙的意义状态是大相迥异的,酒仙是沉湎是放纵,茶仙是陶醉是超然。"林治先生真会解意。
茶里人情
没有茶喝,那是不会平气的。徐志摩先生拜见英国作家哈代,在客厅里坐了那么久,没听到主人招呼一杯茶,徐先生心里就嘀咕开了:"老头真吝啬,连茶都不教人喝一盏。"没有海珍山味,当有蛋炒西红柿嘛,没有蛋炒西红柿,当有萝卜白菜嘛。"没有桃子,得沏茶喝。"朱自清先生不平则鸣,他喊。朱先生春上约人到山寺去吃桃子,桃花才刚开,哪来的桃子?朱先生就对道人喊:"没有桃子,得沏茶喝。"大家喝了一大杯,"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没给茶喝,咱们不回去,看你给不给。
我说过,茶是很世俗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牵系到人情的都很世俗。茶品即人品焉,或热或冷的茶里沉浮着性情与品藻的波光澜影。徐先生喝不上茶还只是腹诽,我姑姑却硬是打散过一对鸳鸯。我姑姑曾到山上割茅草,汗流浃背思喝茶,便走到一户人家讨茶喝。"茶没烧。"姑姑将这话记恨了十多年。待其小女初长成,媒人做媒做到她家来了,正是山里那户人家,姑姑一言说定:"不嫁,茶都喝不上一杯的,有女就不嫁他家。"茶管姻缘。板桥先生到得寺院,方丈喊小和尚:"上茶",茶上来了,是粗茶,板桥先生喝粗茶,不说粗话呀,方丈觉得有点不对劲,来人不凡吧?方丈便又喊小和尚:"请上茶",这回是好茶,于是谈兴便渐渐入佳处,不久就得知面前坐着的是扬州八怪的板桥先生啊,方丈急喊小和尚,"敬香茶",这回端上来的是极品珍茗。僧人四大皆空,以"众生平等"自诩,怎么这般修为?板桥先生于是撰联题壁:"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这是世俗人情的著名公案,僧人怎么也那么俗啊,僧人也食五谷嘛;而究竟板桥先生更俗,板桥先生若不俗,他亮相罢了,亮什么身份啊,谈那么三五句便要让人家知道姓甚名谁高位高名,你说俗不俗?没办法,人都是俗的。人有尊卑,茶有佳劣,人情有炎凉,这怪得了谁?谁也怪不得,霸蛮要怪人呢,就怪许然明吧:"宾朋杂沓,止堪交钟觥筹;乍会泛交,仅须常品酬酢;惟素心同调,彼此畅适,清言雄辩,脱略形骸,始可呼童运火,汲水点汤。"板桥先生气恼什么呢,人家三杯茶,将你与僧人的关系升到了素心同调的境界,你当然应该满意了。见面端上一杯茶,这是礼,不是情。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十六方的人来人往,阿庆嫂都待你一杯热茶,人家讲礼数啊,你还要阿庆嫂对你生情?乍会泛交,实实只能是常品应酬。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好茶是一片心,当然不可轻易送给酒肉朋友,所以英国作家吉辛说:生客闯来啜茗不啻渎神,只有旧朋串门喝茶才"不亦快哉"。茶由树叶到成茶可不是一道两道程序完成的,所以由茶礼而入茶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达到"深层次"的,从一位生客到一位旧朋,有多长的人生要走,你就知道,从茶礼到茶情有多远的距离了。冰心先生与老舍先生从茶礼到茶情,可有几十年的岁月作底,老舍先生初会冰心先生,那是很恭敬的,老舍先生不敢喊茶,只能等冰心先生施茶,这是礼。后来老舍先生到冰心先生家里,就大声喊茶了,这是情。"客人来了,茶泡好了没有?"豺狼来了一杆猎枪,客人来了一杯好茶,老舍先生来了,当然就是一杯极品香茶。"中年喜到故人家,挥汗频频索好茶,且共儿童争饼饵,暂忘兵火贵桑麻,酒多即醉临窗卧,诗短遍邀逐句夸,欲去还留伤小别,阶前指点月钩斜。"欲去还留伤小别,小别也伤感了,当然是情了。
人情的深浅在茶水中显影,显在外面的是茶礼,其实茶礼真的很不错,可期望大家对你彬彬有礼,没必要期望人人对你款款深情。礼可对任何人,情却不可以对任何人;礼多是好事,礼多人不怪嘛。萧乾先生在英国朋友家度周末,每至入寝,主人都会问一声:"早晨要不要给你送杯茶去?"这话含情,但更多是礼,英国那么多绅士,是茶培养的,世界都是这般有礼,你不感到幸福吗?礼是浅浅的情,情是深深的礼,礼情有深浅之分,但其实并无优劣之别。无礼,世界会乱套,所以孔子要以礼治天下。情当然也要,但不能要得太多,情太多了不太好玩!郁达夫先生便有切身之感悟: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你不怕情多意重把美人累死吗?男人当怜香惜玉!情多不但累美人,而且还害自己。露滴蔷薇十字娇,为侬甘渡可怜宵,不留后约非无意,只恐相思瘦损腰!所以,萧伯纳先生在茶事上待人彬彬有礼,但并不绵绵生情;某人给萧老下茶会请帖:
某某先生暨夫人
将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某时
在家。
萧老便回帖道:
萧伯纳先生暨夫人
将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某时
也在家。
有茶是好的,但不必为茶你来我往,牵来牵去。茶是淡的,君子之交也当清淡才是。清淡并不是无情,恰恰相反,清淡是人生最深的滋味。茶是曾热过,茶后来凉了,但这并不是茶的无情啊,在热中,茶将其香全给了出来,在凉中,茶将其味全给了出来,你还要怎样?浓得化不开,不是耍处,热得受不了,也甚难受,梁实秋先生对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这情看上去前热后冷,前浓后淡,好像是世态炎凉,其实你想错了,这不是无情,这是真情!
茶是泡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