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7234000000001

第1章 多余的阴影(1)

列车在风雪里南行。

他呆磕磕地坐着,没察觉蓝黑绒大衣口袋里着了火,漫出一道刺鼻的烧焦味儿。待同座的提醒时,毛茸茸的绒面上已烧穿了个黑洞洞。

他醒着,看见车窗外的风雪嚓嚓地压得杨树低下了腰,一个阴影睡惶地啃嚼着地上的雪,露出黑乌乌的泥土,地下冒出了浑浊的水,汇成了一卷旋风把列车往北面拂去。天越来越冷,冻麻了的指缝夹着根卷烟就惶然地往大衣口袋里塞,这不就起火了。

三十年前他也曾瞌睡在这两行铁轨上的一列车中往北行。

“烧吧,不过是个洞洞!”

他连绒大衣袋口上沾着的烟灰也懒得拭去。

“他有病?”

“神经病。”

“打扰您了,很抱歉!”他用朝鲜话说,语调很和气。忍受是弱者生存的德行。

“你上哪去?”

“五山市。”

“哦,开放发达地区。家在那吗?”

“走亲戚。”他说中国话。

他讲朝鲜话象个朝鲜人,他操中国话又十足是个中国人。

他又怅然地瞻着车窗外。光亮的世界竟由得这个阴影在漫行,啃掉了白皑皑的雪,这要耗去多大的热能。它可以燃烧人们的心,可以烧灼森林海洋,也可以烧溶遥远冰封的北极。他一直被这个凄惶的阴影折磨得象魔邪附上了身,何曾不呼喊过、诅咒过、反抗过呢!但都没有用。暴风雨里的一棵小草充其量只能忍受地趴在油黑的土地上,忍受为了生存。他瞌睡在拥挤的热气腾腾的列车厢里朝北行,过了鸭绿江,眼前是一望无边的林海雪原。自此他就没见过她的面。三十年了,他想念着她,他爱她,深沉地爱着。因为爱她才又离开了她。阴影,无边无际的阴影,他的心也变得阴灰了。幸运的人不会想到不幸,不幸的人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幸运。他的青春爱情全都在不幸中流逝掉。倒霉,天下间净是倒霉的人!?

无能为力。他没摆脱得了,这辈子也休想甩掉,一排细密密的锯齿啃嚼他的灵魂,一口一口的啃光了,只剩下个躯体,鸡蛋壳般在地上裂着。这土地已霉烂了,闻到一股闷人的臭味,霉烂了的树林,霉烂了的尸体的气味。这地方连静谧也腐朽了,智慧是罪恶,谎言乃是荣誉,光亮也显得灰糊糊的,在光亮的幽灵般的模糊里,一切都变形萎黄了,犹如一颗颗在微波炉里烤干了的土豆。他的躯壳在寻找着自己的灵魂,四处寻觅。灵魂不在你头顶上的天空吗?这么近,伸手可触及。然而谈何容易,空空的脑瓜壳装不着啊!它不是被啃嚼了么?

一个人日夜在寻觅着自己的灵魂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她摆脱得了么,鬼才相信!他收到她的信,唯一的一封信,欣喜若狂。仅仅是一张照片,呀,她有了个女儿,坐在她身旁呆笑着。大概就这么个女儿了,你看她那双憔悴失神的眼睛……“很久没见你了,无音无讯,我哭了,怕永运也见不着你了……,那时候要是你……”

找着了,找着了……。他找着了自己的灵魂了?

他跳上了南行的列车。

“那时候,要是你……,”要是你怎样,说呀,你说呀!

五山市变了样。高楼林立。兜绕了半天才找着芳草里。

这不是她?三十年不见风韵依然。

“月贞!”

她背站着,秀发乌亮,木雕般的窈窕肃然。

“月贞!”

她木然。

“月贞,我是浩之。”

她侧过脸。是她,她那张苍白漂亮的脸蛋。他惊喜若狂地掏出了她的信。

“她死了!”

“你的信,你的……”

“那是我替她给你寄去的。”

“不,不是,她活着!”

“她死了。”

“你是……?”

“她妹妹。”

“哦!”他颓然地倚着门框觉着天旋地转。

“她死了吗?死了多久?”

“十年。”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他悲愤地用双手猛摇着她的肩膊。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问我怎么没有死去?为什么你不问自己己怎么还活着?”

“我……”

“你留下地址没有,你有个音讯没有,你想过她没有?你想过她会死去嘛?”

他沮丧地抱住头,想过,我想过,我什么都想过。当年眼前这位妹妹悄悄地扯着他的衫尾上街,睁着双天真的眼睛东张西望,样样都想买又样样都不敢要,畏怯地躲在他身后。他拣了双布鞋和一件红碎花布罩衣送给她过年,还供养她上小学。他想过她们怎样活下去吗?这些年,这些日子不都象死一样的过去了。

“你长大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月贞姐为我死的。要是你……你应该当时死去,身上的血肉凝结成一颗子弹,弹出去会比腐烂掉痛快,为什么?你问过为什么吗?活着等于死去,为什么啊!”

她是被阴影啃嚼掉的,啃了灵魂也啃完了躯体。他头一回看见凄惶的阴影里混叠有自己的影子,不禁猛然吃惊,我杀了她吗?没有,真的没有!她死去了,她不就已死去了么……

那道被风雨剥蚀过的麻麻斑斑的沙木大门前,她睁着双含情脉脉的黑眼睛,微晃着双小辫子,手里接过一只铮亮的白铁皮水桶,抿着嘴笑,多方便,可以盛水洗脸洗澡。她从没有自已占用过一只铁皮水桶,这桶子里满盛着温馨的爱。

“你喜欢吗?”他问。

“太喜欢了。”

“你要去的地方很艰苦,状元三年一闰,土改千载难逢”

“我苦惯了。”她淡然道。

“这可不一样,要‘三同’呢!”

“放心好了。”

“你害怕吗?”

“心跳着哩!我没到过山村。”

“唉,我没能陪你去,要是……”

“你等我。”她用手掩住他的嘴说,“妈妈和小蛛交给你了。”

“嗯。”他感到身体暖热地在颤动着。

她突然地搂着他吻了一下,随又羞怯地低下头往屋里去。

他幸福地笑自己怯懦。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没来信。这是一场暴风骤雨,他知道土改工作队的纪律很严,得学会耐心等待。

“你认识王月贞吗?”领导找他谈话。

“我们同过校。”

“她爱上你了?”

“……”

“你爱她吗?”

“爱。”

“她家庭有政治问题,你们要断绝关系。”

“月贞家里穷呀!”

“组织上比你清楚,要相信组织。这是个立场问题。”

“我考虑。”

“不,要切断。你是在组织里的人,明白吗?”

“……”

“这件事不能有半点含糊。”

他的心一下子给掏空了,昏昏沉沉,剩下一个疲软的躯壳。夜空宛如一张黑密密的网覆盖在头上,他感觉到皮肉上经常交错着的沉沉的压痛,已经没有一丝儿喘息的空间了。他害怕落在她头上的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他嘴唇亲贴着她柔软嫩白的脸颊,吸吮着她眼眶里滚流下来的泪滴,托慰着她那急剧跳动着的心房。他默默地瘫软着等待灾难的降临……

……月夜。厨房后门格木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孩子的哭泣声,又不知道她触犯了哪个妈妈的忌讳。自从刚满周岁的弟弟死后她便给赶回厨房里同下人一起用饭,说她命重把弟弟给压死了。她是第五个妈妈生的,上面的妈妈养下的全都是尿不上墙的品种,拜天地跪祖先的好不容易才添了个男丁,续上香火,那他该是罪大恶极之至。幸得上天有眼她妈妈跟着又养下了第二个弟弟阿龙。然而她沾不上福依旧留在厨房里。她爸爸是十九路军的一个副师长,有一回在街上看见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女学生,风采动人,便强娶了进门。次年女学生就养下了她。爸爸很少回家,回来也是住一两个晚上。只有大妈妈一个人跟着他住在外面。她从来都认不清楚爸爸长满胡须的脸膛,心里却无限地怨恨自己的母亲。她明知这不是妈的错,可在厨房里捧起了碗筷,心就痛刺刺地朝下沉。慢慢地觉着自己不是这家里的人,才又心安理得了些。,天要亮了,爸爸同大妈妈携着阿龙去了香港。她妈妈悄悄地带着她同小妹妹搬到芳草里去。

要是今日天空可宽松得多了。

他总算结交上了命运这个不可捉摸的幽灵。

土坟,山花烂漫。黄菊遍野。青草萋萋。草丛下面埋着她的骨灰,草叶儿上面盖着一饼冒着热气的牛粪,白气的飘晃象征着生命的不甘心毁灭。马王堆千年女尸的暴露并不比得上盖着冒热气的牛粪来得安乐,物质在大自然里终归转化成有生命的青草。生命终极的平等乃是灰末。他轻轻地抚摸那一抹柔软的青草,沾着黛绿牛粪的手指觉着一阵带着生命的暖气,呀,她在土层下面躁动,已闻到那熟悉的丝丝的发香了……

黄昏。古庙里黑幽空洞,红砖砌的缺了角的神龛上的木雕山神像不见了,台面上倒还干净,墙边散落着好些禾草。山庙门楣上的横匾沾着几块干泥巴,那无疑是狂风暴雨给留下的了。泥巴沾得稳当可就只是糊着在面上,倒象要护若这块乌黑的陈年老朽的木匾。庙门左侧的老松树头还插着一柱染过红的香脚枝,虔诚地迎风竖立着。

“你为什么要来呢?我担心,你快回去呀!”她在昏黑里惊喜地说。

“我对不起你,苦死你了。”

“都怪我连累了你。”

“你恨我吗?”

“怨我命不好,天生在这个倒霉的家庭,有这么一个死人老头。”

“你哪可以选择呢!”

“天亮了,我以为脱离苦海了。莫不是真的苦海无边吗?你说有个边没有?”

“苦尽甘来嘛!”

“什么个时候来,我看得见吗?”她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惊恐地搂着,亲偎着。

他觉着她那柔软弹性的胸脯象冰块般在他胸肌上冻着,双手宛如块白玉石贴在他脖子上,黑长睫毛上挂着小粒的泪珠儿,沾湿了他的嘴唇。他触电般感到从她身上传来一阵阵寒冷的颤震,清楚地感觉到一场灾难已来到了。

“你还会来看我吗?”

“我……我会来看你。”他紧搂着她。他哭了,泪水顺着脸颊滚流在她那粉白的颈项上。

“难为你了。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只是坟头上纷飞着的两只白蝴蝶!”

“我会来看你的。”他心里一阵惊惶。

“天亮了也还有个黑暗旮旯,我担心你回去怎办,又害死你了。”

“我倒为你担心,你要变只蝴蝶得让我跟去呀!”

“你傻了,我们不是要经得起考验吗?你忘记了!”她用手掩住他的嘴。

“……”

“你会来看我,谢谢,我的时间无多了。”

“我知道。”

“你知道?”

他点了点头,“我时间也无多了。”

“你别这样说,我会难过死的。”

“……”

“你爱我吗?”

“爱。”

“你后悔了吗?”

“绝不。”

她哇的一声哭了,痛苦得痉挛地用嘴紧咬着他那厚实的肩膊。

他看见她眼睛充满了苦痛,那是另一种异样惊恐的痛苦,可又不忍心询问。

她睁着泪眼,解开了衫上的钮扣,坦露出雪白的酥胸胴体,紧贴在他胸膛上。

“我把最宝贵的献给你,只给你一个人,你知道吗?”

“你怎可这样。”

“我给了你,别让他们糟踏掉……”

她苦痛地咬着薄薄的嘴唇在掉泪,丰满酥柔的胸脯冷涸了,她昏厥了过去。

他给她扣上了钮扣,紧搂着她,用自己的体温烫热着她那微弱跳动的心房。

她那灰白的脸上两翼黑长睫毛沾着泪水在微微地颤抖着。

她躺在他怀抱里苏醒了。

“浩之,你宽恕我,千万不要恨我,你答应我吗?”她睁着一双泪眼。

“但求你也宽恕我,到死时也不要恨我,你明自我说的吗?”

他俩紧紧地搂抱着。

他总算走过了这一段艰难的痛苦的光荣!

他无疑也经受过了这一场光荣的痛苦!

青草铺盖着的土坟。

士坟上长出的萋萋青草。

她恨他了吗?他哀怨地背过面上了朝鲜战场一去不返。

他宽恕她了吗?他在怅然地思索着这儿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小妹默默地端来一只生锈的裂开了缝的白铁皮水桶。

他看见桶子里盛满着温馨的爱,也装满着苦痛的泪水,苦涩的泪水从黄色锈缝里流出来,轻轻地流淌过红土、青石、落叶、碎枝、青草,渗进绿色的土坟里去。不,泪水是从土坟里倒流出来的,它不正在流着么?!他那心灵的眼睛悽惶地循着湿漉漉的泪痕,跟踪着她那死魂灵飘荡不止的信息……

“郭大姐,你不要搬出去,我怕……”月贞眼含着泪。

“傻丫头,光天化日你怕啥!”

“他的眼睛。”月贞瞧了瞧对着区土改先行点办公室的那两扇紫红门板。

“哦,你看出来了。”

“求求你,留下陪我,我给你叩头。”月贞笃的一下跪在地上。

“别傻了,对面房的会放过我吗?浩之有消息没有,他来了就好说话得多呢?”

她摇摇头,“大姐,我该怎么办,你救救我,施个恩好吗?”

“入黑关紧门窗,平日多穿上两条厚布裤。”

“我记住。”

浩之你在哪里?对了,你在替我受难,你恨我吗?你答应过宽恕我啊!我害怕,你不是说过知道了,你应该知道……大白天,她老老实实的穿着条厚布裤子。

电话、汇报、综合、通知、上报、整理好这—大叠材料,她肚里的几根野菜和地瓜饭已消耗精光了,臀尖大腿热得渗出了汗水,拌混着地瓜自发酵酸味。在惊惶淋漓的热汗里她突然想起那些没穿裤子只随手围上块裙布的少数土族人姊妹怎过日子,还有电影上那些只贴上块三角裤衩的金发女儿,她们显露出来的凉快自由轻松确实没有“厚布裤文化”那样的苦痛。她常去参加村里的妇女会,除了收集些情况外还可见郭大姐的面,见了她寒怯的心才又踏实了些儿。这白土村过去乃有名的封建碉堡,地主匪首白虎头把村里的女人几乎全都糟践过。解放的枪声一响他便拉队躲在山上。这两省三县交界的三不管旮旯无疑是盛产土皇帝的优质地盘。她听她们在会上诉苦陪着掉了不少的泪。感叹世上惨绝人寰的苦痛全都一古脑儿推给女人吞下肚里去。她不知道姊妹们有否穿着条厚布裤子,因为没有人愿意把自己被糟蹋过的丑事揭露开来,免得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村里女人的秘密黄二婶大致都知晓。黄二婶肚里储存着村里大大小小的艳史和丑闻,可以有名有姓地开列成册子。她家靠近队部办公室,月贞间或也上门问个人地名的或倒壶开水。黄二婶内间里放着满格子的玻璃瓶装着草药粉末。月贞在家里厨房时跟彩妈到沟边岭脚抬过草药,二婶研拌出来的药末她多少认得出来。因此,月贞上她家也较前密了些。月贞后来知道,二婶身世也很凄凉。她嫁来白土村的翌日,就被白虎头在光天化日之下糟蹋了。她丈夫生气背地里骂了几句,便被白虎头活活折腾死了。此后二婶忽的一夜降了神,披头散发疯癫了一阵子,炼成了一种“隔江望”阳萎的草药,男人舌头只消舔上指甲大的一点粉末,这辈子休想再勃挺得起来。自此白虎头便缩回了双脚,转到外村癫狂去了。白虎头有否阳萎还可存疑。然而男性们患上此疾犹如女人被人糟蹋一样见不得人,当然也守口如瓶。可黄二婶多少通晓些风声,有好心的上门求医她也不吝出手投药。

二婶悄悄地对月贞透露桂花曾在苦苦哀求给她点“隔江望”好惩治白虎头。这丫头卖入白虎头家里当夜就给蹂躏了。二婶有没有给她一小包药末说得好含糊,却透漏桂花窥见自虎头临逃跑时在后花园埋金藏宝的去处。这无疑是斗争白虎头家的一颗核弹。

白土村斗争旗开得胜,民兵们掘地五尺起出了白虎头埋藏的大批浮财,金银珠室玉石银元几箩筐。区的土改先行点一炮打响了,区委书记孔庆隆威震两省三县的山岳。这位彪形大汉是一员福将,他明白一旦起出地主浮财村人自然情绪高昂、一呼百应、群众发动得当然是充分极了。在家乡,孔庆隆,十六岁就放了一把火烧了地主的后屋,十八岁当了民兵队长,神枪手,地雷手,赫赫战功。大军南下时,这两省三县交接的不毛之地,要个有杀气的将领镇住,孔庆隆便坐这白土区书记的席位。村里耳目夹杂,就在起了浮财的次夜,白虎头悄悄地潜回村子,掩藏在村口山神庙里。这匪首枪法如神,抬手就能把飞空的铜钱打碎下来。白土一带过往路人都畏惧他几分。孔庆隆闻讯随即命令民兵包围了山庙,孤胆上前侧身一脚踢开庙门,闪过嗖的一下飞出来的子弹,好一双神奇夜眼,只听见嘭的一响白虎头手里的驳壳应声落地。孔庆隆生扮白虎头威名远扬。